这天下了班，他格外疲惫。虽说挤惯了公共汽车，这天下得车来，真仿佛身子扁了一半。他走进自己所居住的那个小区，走过一幢幢按同一图纸盖出的居民楼，终于走到自家所在的那一幢，循着楼梯登上去。
他闻到了熟悉到极点的炸酱的气味。这幢六层的公务员宿舍楼，天天晚饭时总飘浮着这种气味。十家总有六家不断上演着这个保留节目。
他家半敞着单元门。这也是常见的景象。妻早回家一步，在厨房炸酱，为让油烟早点散去，照例要这样地半敞大门。
这样地半敞大门，就不怕坏人闯入么？真是不怕。像他们这样的小公务员，虽说并非家徒四壁，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总还是有的，但值得让强盗铤而走险，明知屋里有人还要闯进去的因素，实在趋于无穷小。有的单位把统一安装防盗门作为一项福利，他们单位呢，则是一律补助三百元，作为防盗门安装费，可是他家却领了钱而迟迟未安，像这样不太怕强盗的人家在他们这幢楼也非止一户，他们那个门里面未安装的尤其多。
他懒洋洋地走进单元。单元里地面铺着乳灰色的地板砖。六楼老王有个亲戚是批发地板砖的，这种地板砖开价相当低廉，于是热心的老王不仅便宜了自家，也让他和别的好几家享受到了那难得的折扣。不仅地板砖，像转角沙发、窗帘、电视柜……乃至彩电冰箱洗衣机什么的，也都是一家有个能得优惠的线索，便推及于楼里的其他若干家，大家高高兴兴地一起或先后脚购进，省去了不少的钱。
他进屋就把公文包扔到转角沙发上。黑色的公文包在墨绿色的沙发上显得比往日刺眼。不知是公文包实在太旧了，还是沙发的面子突然新了许多。
妻在厨房里炸酱，咳嗽着。怎么声音格外怪异。他本想问一声是不是感冒了，又觉得恐怕是被油烟呛的，便管自坐下来，想抽一根烟。那一糟烂的打火机，透明的机体，里面明明还剩些汽油，却一下两下三下五下，死打不出火来了。于是妻从厨房门里给他扔出一包火柴来。他便用火柴点燃了烟，吸一口，闭目养神。
睁开眼时，妻的身影又晃回了厨房，眼前的茶几上是两头蒜。显然是让他剥蒜。他便剥蒜。剥好第一瓣蒜，才发现了妻拿来让他装蒜瓣的是个新瓷碟。她什么时候买的？女人家就喜欢买这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家里有现成的素白碟子嘛，何必又添这种带小花边的新碟子！
妻在厨房里开始煮面条了。他剥出了好几瓣蒜。忽然他听见门道里有声响。
“谁呀？”他大声地问。
过道里的那人还没进来，也诧异地大声问：“谁？”
在厨房里煮面的妇人闻声也走了出来。
在厅里，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怎么一回事呀？原来他不是在自己五楼的家中，而是在四楼李某的家中。他糊里糊涂地，错把邻家当己家了！
没有闹出什么纠纷。两家的景象实在太雷同了。可怎么他和李某的妻子，在相当不短的一段时间里，竟然都没发现对方“不对头”呢？就算他和李某，以及他妻子和李某妻子的身材差不多，那也不该“将错就错”到这种地步啊！
“三曹对案”，这才悟出，他们两对夫妻，已经在很长的时间里，相互很少对视。
夫妻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竟然失去了对视的乐趣与习惯，这太可怕了！……
他回到五楼自己家中，妻正在厨房洗菜。他长驱直入地进入厨房，大声唤着妻的名字，妻起初很是吃惊，却也并没有将眼光移到他的脸上，只是说：“你叫喊什么呀！”他捧起妻的脸，说：“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的眼睛！让我们互相看！”妻挣扎着，真的有些个生气：“你疯了还是怎么的？！”然而，他在心里说：新的生活，可能就在这恢复对视中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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