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指甲的老人

那天到一家老字号的,称“堂”的药房去买药。原先这样的药房叫中药房,柜台后面,几乎整面墙都是装中药材的小抽屉,抽屉上贴着白色的标签,标签上用墨笔字写出些中药材的名字。中药材都是天然的东西。买化学合成的药剂,则应去西药房。西药房柜台里则多半摆着些玻璃柜子,柜子里是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瓶,玻璃瓶上也贴标签,但上头净是些洋文。现在药房都中西合璧了,也有不少药是天然材料与化学合成制剂混合配制的。那天我去的那个“堂”,算是中药房老字号里,最有古风的一家,它仍有一大面墙,安放着嵌有重重叠叠小抽屉的药材柜,抽屉上的那些写着药材名称的标签,氤氲出一股浓浓的传统文化的气息。

这家老字号信誉历经百年而不减,来这里持方抓药的人不仅有本地的,也有大老远坐火车乃至乘飞机而来的,只要是营业时间,那中药柜台上总铺开着些包药的纸,里面的配药师不停歇地在开合抽屉、用十六两制的小秤称分量;配好一份,又总要耐心地再照着方子检验一遍;偶尔缺某味药,便向抓药的人说明,或者建议以另外的相近的药材替代;有一回我还听见一位抬头纹密密的,瘦高的老师傅对取药的人谆谆叮嘱道:“童溲不能要晚上的,要一早的;不要用塑料碗接,一定要用瓷碗接;兑入不要过量,以一酒盅为度……”我一旁听了暗笑,中医疗法真是什么都可入药啊,这家老字号的“堂”,它的抽屉里也真是无奇不有,倘若童溲能保存,它一定也会卖的!

我那天要买的,是一种西药。买完了,顺便转身到卖中药的那边看热闹。一眼又看到了那位抬头纹密密的,瘦高的老师傅,穿着雪白的大褂,戴着雪白的圆筒帽……啊,他像是在柜台一角,又在跟哪位顾客叮嘱着什么……还是在提醒童溲要早不要晚、不能用塑料碗接?……

我凑过去,伸长脖子一看,呀,那师傅和顾客之间的柜台上,打开的纸包里,是些……乍看不明其所以,再看,兼听他们对话,啊,是些人指甲!不是完整的指甲,是些指甲长长了,用剪刀铰下来的,新月形的指甲边……这也是药材呀!……再一细听,敢情不是药房在配药,是那柜台外的顾客要把那些指甲卖给这个“堂”,那抬头纹密密的老师傅,正在验货呢!

这回我不是暗笑,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指甲入药,倒不算太可笑;可笑的是那卖指甲的人,你拿这么些个指甲——倘是完整的指甲也罢,却不过只是些指甲边儿——即使用十六两制的小秤来称,又能称出多大的分量,能卖出几个钱来!唉,唉,人想挣钱,钻缝觅隙到了这个份儿上,真真是,让我怎么说好呢!

蓦地回忆起,“**”当中,当时我所在的单位,有位老陈,当时大约接近花甲的年纪,他一非当权派,二非“反动权威”,没有历史问题,更没有“现行反革命”的言论行为,平时也无民愤,可是,却也在斗争最狂热的阶段,给揪出来游斗了;为什么呀?就因为有人揭发出来,他每回剪下手指甲,都细心地留着,用纸包好,攒起来,拿去卖给中药铺……他对此供认不讳,立即激起万丈民愤,在批斗他的会上,一位“红卫兵”边扇他耳光边义愤填膺地喊:“你这个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小丑!你这个暗藏的复辟资本主义的炸弹!……”虽然对那样折磨他的肉体,当时是不以为然的,但也觉得他灵魂丑恶内心卑琐,确实应该深批痛斥……

难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的卑琐行为,如今竟堂皇重现……我不禁细看那卖指甲的人,是位年逾花甲的老人……咦,怪,难道,他是……老陈?那眉眼儿,活脱脱的……可是,掐指一算,不对,老陈到如今,该是九十岁的人了啊……那柜台里的瘦高的师傅,经检验后,把那些指甲过了秤,付了款——似乎很少一点儿——那卖指甲的老人转身离开了柜台,我尾随着他……到了药房门外,我招呼那卖指甲的老人:“您可是……贵姓陈?……”他停住脚步,上下打量我,客气地回答:“正是,免贵姓陈……”我于是提起那位当年曾同过事的老陈来。他现出一个吃惊的表情:“正是先严……”啊,那老陈已然作古了!我道了几句致悼的话,便不由得好奇地问:“您家……好像有个……到药房卖指甲的传统?”

那老人便耐心地对我说:“正是。晚清时,先祖曾患一急症,药方里非配足人指甲三钱,要剪下一月以上的,遍寻内外城各堂,未能凑齐,只能以家中诸人现剪下的充数,结果不幸过早仙逝……由此,我家就形成个大小人等剪下指甲都留存下来,定期卖给药房的传统……除了‘**’中一度被迫中断,可以说几十年如一日……”

我心中的暗笑戛然而止。可还是忍不住问:“人指甲真能当药治病吗?”

他很认真地回答:“那是《本草纲目》上写的有的……”

我知道问这样的问题不太礼貌,但骨鲠在喉,不能不一吐为快:“指甲能卖出几个钱来呢?如果觉得自己和家人的指甲能当药材,捐献给药房不就得了吗?”

他竟并不生气,娓娓地给我解释:“先严也曾捐献过,后来发现,你捐献,他就不大检验了,也不认真分类保存……还是卖比较好,双方就都比较认真……你看刚才那师傅,他就很懂行,哪些是不大健康的,要细心地用镊子搛出去;手指甲和脚指甲要区分开;童指甲又要专门归类……统共是多重,一一较真,这样逢到要配药的病人,就能保证那药力恰如其分,阴阳调燮起死回生……这也是咱们中华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啊,能不继承吗?……”

跟那卖指甲的老人握手告别以后,我行在街头,心里盘算着:回家后是首先翻查《本草纲目》,还是坐在沙发上,翻查一下以往所忽略的,陈氏父子那样的,最普通的中国人心底里的,那些能养育我们民族生命的,最细微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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