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听得出我是谁吗?”
虽然作家K如今最讨厌来电话的用这类话打头,一般碰到这种情况,他甚至会粗暴地应声答曰:“我没有时间猜谜!请你也节约自己的生命!”但这回他却马上热情地回应:“苏姐!哎呀,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怎么样?好吗?……”
苏姐是区教育局的副局长,十年前她还在一所重点中学当校长的时候,K为了让自己的儿子上那所中学,托关系找过她,后来儿子很争气,考分够录取线,所以虽赖苏姐的关照,率先录入了该中学,却也算不上“走后门”,大家都很坦然。那一段常来常往的,K和苏姐颇谈得来,双方彼此都留下了不错的印象。K觉得苏姐挺懂文学,苏姐感到K富有平民意识。岁月匆匆,K的儿子如今已在美国一所大学攻读硕士学位,苏姐忙于本职工作,基本上已不阅读文学作品,他们好几年不曾联系,没想到苏姐突然给K打来了电话。
苏姐给K来电话,是希望他能到他儿子母校,采访一位优秀教师,写一篇报告文学。那是一位在中学岗位上,默默无闻地工作了三十多年的数学老师,苏姐一提那位李老师的名字,K也就想起了李老师那黑瘦而抖擞的风貌,儿子考大学前,还专门请李老师来给儿子“吃”过几回“小灶”,K和爱人要给他一些报酬,他晃着“骄傲的头颅”,爽笑着说:“为那个我就不来了,不过我也还是有所图……”原来他是一个集邮迷,他要求K在他带来的首日封、邮折上签名,K当然乐于效劳,其实,在签名时,内心里也很为自己具有“名人”价值而欣悦……
虽然K和苏姐在电话里言谈极欢,临到最后,他还是没爽快地揽下这个“瓷器活”,他跟苏姐说,他过两天就得外出,跑老远的地方,那是早约好的,他答应回来后再跟苏姐联系。苏姐满怀希望地说:“你可别贵人多忘事啊!”
他确实过两天就去了远方。那里接待得极好,宴请、参观、游览、卡拉OK、桑拿浴……不过,回来他得完成五千字以上的报告文学,人家一次性付他五千元,这等于他按常规给国家级出版社写一部严肃的二十万字的长篇再扣掉税款的收入,写一部长篇得用去多少生活积累,用多少精力构思,吭哧吭哧写多久啊,再按部就班地让编辑部审阅,碰上多事的总编辑,你还得改这儿删那儿,就是一次性通过,都发排,有了校样了,你还得等新华书店的征订数字,等来等去不够三千,人家就不给你开印,好不容易印了,发行了,稿费左等右等终于发出来了,你也差不多精疲力竭、意趣全无了。现在人家请你,借你大名,好吃好喝好玩,不过要你大笔一挥……还付款在先,何乐而不为?
有的同行说,这种文章“不过一个晚上的活儿”!K却是个认真的人,他不仅保证达到人家提出的内容上要求,还尽量把结构、文采弄得有一定的可读性。当然,写这样一篇东西,他也用不了三天以上的工夫。
从远方回来一周,他便把那“订货”寄给人家了。但所拿到的五千元也很快“送出”:三千多元“送”给了卖台式音响的商店,所买的虽是日本原装货,却只是中低档次,不过是为自己增加了欣赏CD唱盘的乐趣。另外一千多元“送”给了几家高档购物中心,两口子买了几件名牌服装,也只是“大众名牌”而绝非“高级名牌”。另外的几百元买了点速溶咖啡、洋点心,吃了回“必胜客”的比萨饼,兼来回打“的”,也就荡然无存。正当他喟叹“哪儿能再挣个三千五千的就好了”时,忽又有人找上门来,这回约去另一个方向,“老规矩”,也是写一篇五千字以上的报告文学,题目材料都现成……
所以当苏姐又来电话时,他真是厌烦不忍、应承不欲、拒绝无词、强颜实难……
不过,他说他忙,千真万确是又要外出……对苏姐在电话里所举出的李老师的几个事迹,他说确实值得写,如采访深入一点儿,会激发出创作热情来的,他怎么会拒绝写这样的一个在“清水而非衙门”中竭诚奉献的普通园丁呢?
他又从外面回来了,又把“订货”完成寄去了……一天他参加一个活动回到家里,爱人说苏姐来过电话,可能过一会儿还会来电话……他在屋里转悠了一阵,坐下,给一位熟悉的编辑打电话,他说他要写一篇关于中学教师的报告文学,对方不等他讲完便说:“哎呀,现在离教师节还早着啦……你是怎么着?孩子要转学到人家那儿呀?……”他刚具体化了几句,对方又截断他说:“哎呀,你要是写个偏僻山村的领不上工资的穷教师,也许还能招人看,你这个……”他急了:“你们就知道猎奇!”对方一点儿没脾气,坦然地说:“现在我们确实欢迎两种报告文学,一种是爆冷门的,一种……怎么说呢?当然也不是瞎来,搞赤裸裸的‘有偿’……”他叹口气说:“是呀是呀,明白明白……是‘三点式’的,哪能赤裸裸呢……”搁下电话,他也不想再试别的地方。
一晚上他不舒坦。他在心里头组织着跟苏姐通话的逻辑:“……文学创作是不能出题作文的……恕我现在只写自己选定的题材……有的素材,听起来很动人,写出来,不一定有人爱看……我这阵对报告文学的兴趣也开始转移了……现在真是越写越难了呀……我这也不是拒绝……文章本天成,等‘文缘’到了,你不找我,我还要上赶着找你们呢!……”
可是,那晚上苏姐并没再来电话。直到今天也没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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