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响门铃,门一开,开门的潘大姐身后,照例传来先到客人的笑声。
潘大姐是出版社的老编辑,经她手发出的书稿能堆出一座小山,经她手签出的稿费累计已在百万元以上,许多作者给她送去稿子的时候只是个无名小卒,书出来一两年之后俨然已成社会名流,然而潘大姐却永远只是个没有社会知名度、只靠有限的固定工资过生活的穷编辑。她那两室一厅的单元里永远是那么些老旧家具。我也是潘大姐调理出来的社会上称为“新秀”的人模狗样的那么一位。尽管这一二年我稿子净往别处送了,人却还是常往潘大姐家跑。
这天我一进到厅里,立马发现了一位英国剑桥《世界名人录》年年修订辞条的知名人物,还有两位好眼熟的陌生人——坐到潘大姐家那弹簧塌陷的木扶手沙发上,随着身子往下一沉,我猛孤丁意识到——这二位不是时下轰动京城的电视连续剧里的角儿吗?瞧,潘大姐家的客厅真是蓬荜增辉。尽管她家的茶水只是粗淡的香片,在那儿一坐、一聊、一听、一笑,收获能小吗?
虽说是“谈笑有鸿儒”,倒并非“往来无白丁”,那天在我之后,就有一位大冷天额头上满挂汗珠子的小青年上门来,把一摞已经是第三次修改的长篇小说稿子递到潘大姐手中,潘大姐乐呵呵地招呼着他,又把他组织进我们已经开展的谈话中。我提到一位“白眼狼”,经潘大姐费老大劲帮助,出了书、成了名,前些天的一次茶话会上却只顾往主桌前凑,装成不认识潘大姐的模样;潘大姐听着拊掌呵呵大笑。
潘大姐就是这么爽气。前年她老伴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之后,我赶到她家吊唁,一屋子的人在安慰她,她痛痛快快地大放悲声,任泪水像小溪般往下涌流,等到有那心软的陪她落泪,她却又擦干泪水来劝人家:“他这样去倒也没受大罪,是不?”
几位客人陆续都走了,潘大姐留我多坐了一阵,她忽然对我说:“小严,我想再找个老伴哩!”我嘴里说:“对呀!”心里嘀咕:“她这日子不也热热闹闹的吗?要说追求情爱,儿女都自立门户了,关起门来结一点儿露水姻缘也没人干涉,何必再自我找约束?”潘大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以往洗完床单,总是我跟老伴,一人一头拧床单;有了洗衣机,不用拧水了,可还得一人一头抻着抖平才好往绳子上晾……我现在越来越觉着,生活里缺个站在对面跟我抖平床单的人……”
回到家,我把这事跟爱人说了,她先一愣,又忽然眼一亮,微微一笑。我在想:怪不得潘大姐有那样细腻的文学感觉;爱人在想什么呢?不得而知了。
1992年11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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