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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出租车望出去,这90年代初的北京,如果说不上是万丈红尘,那也总有千丈红尘了。车道边冒出了那么多新楼,虽说从建筑美学上大多了无新意,甚至只是对80年代乃至更往前的西方建筑物的拙劣抄袭,但所勾勒出的天际轮廓线,的确已相当的“国际化”,令人恍惚中几不知身在何国何城……而楼顶上的巨幅霓虹灯广告,不仅足显声光色电之威,更以大面积的滚换闪烁而夺人眼目、惑人心魄……

他本是不愿接受闪毅的聘请,充当那部由祝羽亮执导的影片的“文学顾问”的,但在只有闪毅和他两个人在一起时,闪毅的一番话打动了他。

闪毅说:“你以为我心里,就那么平静吗?这片子,定下来在你我都住过的那院子里拍。那座旧楼,对于我,恐怕比你,更是不忍多看、多想!我跟你讲了那么多,其实还没讲到我母亲的死……现在我也还不想讲……你知道的已经够多的了!我的童年、少年,我的花季,是跟那座楼连在一起的啊!……没讲过的我不愿意再讲,讲过的我更不愿意重复。不过,你也知道,那天……你听见,也看见了……那个潘国成!假荣誉军人!……生活不是欺骗了我,简直是强奸了我!……可是,难道,用那座楼,拍一部电影,纪实性的,或者加上必要的虚构,再现我的童年,我的姥姥,潘国成什么的,要么再加上你,韩艳菊什么的,就一定是最好的题材吗?就一定是艺术的职责所在吗?就一定能通向永恒吗?……现在我觉得,起码现在我还没有更大的悟性——我觉得人生不能总是回顾与向往,艺术也是如此,不能那么沉重,那么死心眼儿,那么不给现在、此刻留下就属于现在和此刻的意义,我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总之,我的回忆,我的爱,我的恨,我要报的恩,要报的仇,要发展出的前景,要图谋的未来,当然,我都不会忘,不会放松。可是,更重要的是,我现在能做什么,能做成什么!现在,我能作为出品人之一,拍这样的高档文艺巨片,我的人生在现在、此刻便凸现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并且,我也在夜里,一个人苦想过,艺术的真谛,究竟是什么?是再现真实?是揭示真理?是表达理想的激情?是唤起民众发动革命、参与变革?……也许,这些都是真谛中的组成部分,但,也许,艺术真谛中更主要的部分,却是超越现实的想象、超越理性的感情、超越喧嚣的宁静、超越变革的美感……我知道,你的写作也正面临着极大的困惑与焦虑,那为什么不到我们这个电影里来化解一下、调整一下?更何况,你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拿到一笔顾问费,这也是你从事你更想进行的创作所需要的保证金!如果说林奇去拿法国人的钱,并无损于他那‘众人皆浊我独清’的高大形象,依然被许多人奉为精神教父,那么,你当一次这部电影的文学顾问,又何碍你照走一贯的道路?……”

……出租车拐进了胡同,车窗外的光影模糊起来。

当他下了车,往院门里迈的时候,不知怎么搞的,他心里的麻团又滚动抽搐起来。

……砰,砰,砰,老霍挥动钉锤的胳膊,上臂隆起跳动的肌肉,用力向上伸出的双唇……韩艳菊忽然站起来领呼口号:“没有……便没有……”两句竟衔接得那么样地恰到好处……韩艳菊同闪毅讨价还价,“在商言商”,并不显老,她那装修得如同三星级宾馆的客厅墙上,挂着大幅仿制的西洋油画,油画上打着带皱纹花边的遮阳伞的贵妇是不是在问:“你今天斗私批修了吗?挖出了什么样的‘私字一闪念’?”那一定是用鲸鱼骨撑起的几叠落地的大裙子,是多么华贵的宝蓝色!……洗手间的大理石墙面光洁如镜,那瓷盘里一张美元,立放着……脸上的大纹路并未大抖大动,“……这儿给了我一个床位……”那床位散发出尚未凉凉的铁砂的气味……

……进入了他的住处。那是他在城里所保留的一间屋子,他的第二书房,并且,在杂乱得可爱的书报杂志堆中,有他一个……对,床位!

……王师傅现在是不是也回归到了他的那个床位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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