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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上楼的餐厅后面,有一个歌厅。凡在餐厅进过餐的客人,都可以免费到歌厅消遣,并得到一杯赠送的饮料。这歌厅的特色,是摆放了一架乳白的三角钢琴,有钢琴手为点唱自娱的客人伴奏;暂时无人点唱,钢琴手便弹奏乐曲,或边弹边唱以娱宾客。这比那种千篇一律的以音响设备伴奏的卡拉OK歌厅有趣多了。

他随着四个年轻人进了那歌厅。歌厅不大不小,空间感觉恰到好处。灯光也不太幽暗,装潢得固然较俗,但俗而可耐。他们选择了靠里面的一个隅,围坐一处。四位男士都要了咖啡,春冰要了柠檬苏打。

他想继续听年轻人侃,几个年轻人却想唱歌。服务员拿来歌名册,宁肯让他先点,他翻看了一下,很少有他会唱的歌;他注意到,歌名册中有好几面是“台语歌”,这恐怕是台资餐馆的特点吧。他把歌名册给了春冰。春冰翻了翻,都不中意,去问钢琴师,能不能弹芭芭拉·史翠珊的那首《RUN WILD》?那披肩长发的女钢琴师说可以试试,于是便给春冰伴奏起来,春冰唱得极其投入,只是很不流畅,唱完,连别的客人也给她鼓掌。接下去,宁肯唱了《同桌的你》,矫捷唱了《小芳》,然后是别的客人在唱。他很高兴又能回复到交谈中去——虽然在歌厅里交谈,往往不能充分地听清别人的话。

他希望能继续餐厅里的话题,可是四个年轻人却东一嘴西一嘴扯起了什么深圳文稿大拍卖,叶大鹰在俄罗斯拍《红樱桃》苦不堪言,激流岛诗人杀妻自尽,上海深圳新股票上市,长着几个脑袋的作家周洪如何频发警告,JJ迪斯科舞厅与亮马河硬石舞厅何优何劣,吴祖光与国贸大厦惠康超市的官司,四川黑竹沟森林的凶险莫测,张艺谋和陈凯歌新片子的风险,北京禁放烟花爆竹与限养家犬……这些话题要么离他太远,要么又近得令他发腻,他便都没插嘴。当春冰再一次提到电影时,宁肯对几个年轻人说:“对了,雍老师跟《栖凤楼》的制片人还有主演什么的特别熟……不知道拍得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小报上很鼓吹渲染了一家伙,最近又不大炒这座楼了……”又问他,“雍老师,您是这片子的文学顾问吧,您觉得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新东西吗?”

他这才忽然想起,他本是受闪毅之托,有事来找宁肯的,于是他赶紧凑拢宁肯,把有关的情况概括了一下。宁肯听了后说:“我倒还没听说,有观众提供了这么个曝光的线索……听你这么讲,是个偶然事件,那我们没多大的兴趣……我们现在主要是尽可能为老百姓说话,当然,也不能曝光曝到引发出事端来……有的我们拍出来了,自以为是很把握分寸的,结果审查还是通不过,压在那儿……哎,‘一仆二主’嘛,观众和领导都是我们的上帝,让两个主都满意并不是那么容易的啊……”

两人正交头接耳,忽听有人招呼:“Hi!”

他抬头一看,一张笑脸正浮在上方,眼影染得很浓,嘴唇上的玫瑰紫色唇膏显得很怪……是卢仙娣!

卢仙娣不是一个人来的,旁边是台湾来的杨致培先生。

他只能赶忙站起来招呼。他要把几个年轻人介绍给卢仙娣他们,可是卢仙娣无须他介绍,原来四位年轻人卢仙娣都认识,“万国通宝”的法力真是名不虚传!卢仙娣大大方方地把杨致培介绍给了他们。

于是七个人坐到一处。

卢仙娣乐呵呵地说:“是我把杨先生拘到这儿来的,他本是不愿意来的,他说,什么?韩上楼?这不是台湾的买卖吗?……他懒得来,在台北,他家街对面,就是一家韩上楼……可我还没来过嘛……我想涮石头火锅,就把他拽来了!……”

杨致培说:“是呀,这算怎么一回事呀,来北京,要上楼,就上萃华楼、鸿宾楼嘛!要吃涮火锅,就该上东来顺,涮正宗紫铜炭火锅嘛!……也实在奇怪,你们北京,引进这个不伦不类的韩上楼干什么嘛!”

卢仙娣一旁凑趣说:“麦当劳,肯德基……可以给它扣上一顶‘后殖民’的帽子,这韩上楼,还有统一方便面什么的……该扣顶什么帽子呢?‘后反攻’?……哈哈哈……”

他注意到,坐在他正对面的纪保安脸色变得很难看。

卢仙娣却仍肆无忌惮地在那里发挥:“……确实是不伦不类!如今的北京,简直成了一个‘后现代’的大杂烩!……更可笑的是‘加州牛肉面大王’,在美国加利福尼亚,那只是唐人街里很小的买卖,有几个正宗美国人知道它?到了北京,倒弄得一般老百姓,以为吃了那牛肉面就去了趟旧金山、洛杉矶似的!……还有做‘康师傅’方便面的,在台湾其实是很小的一家公司,现在北京却无人不知‘康师傅’……”

宁肯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好吃,管它在那边是大是小,知名不知名呢!……拿来主义嘛!”

这下杨致培说话了:“为什么拿这些东西过来呢?为什么让他们把这些东西送过来呢?你是社会主义嘛!你不要这样嘛!……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偷看一本从美国辗转传过来的《人民画报》,那上面自力更生的镜头,好让人激动啊!高高的钻塔,堆积如山的棉花,还有围湖造田,教授养猪……朴素清爽的城市面貌,全民农工化的平等境界……好激动啊!……可是那时候只能神往,难得亲近!……现在终于能来了,却让人……比如此时此地……简直跟台北无异!恕我直言:这是何苦!……”

杨致培的这个思路,他早知悉,也早与其争论过,并不以为奇,可是对于几个年轻人而言,却颇具冲击力。

春冰说:“哇!还有您这么想的!……可是教授养猪,是不是大材小用了呢?除非他是个专门研究畜牧兽医的教授……”

矫捷说:“围湖造田,是不讲科学的……结果粮食并没有丰收,反而破坏了生态平衡……”

宁肯说:“您的这些议论,让我想起了我采访途中遇上的一个英国老太太,她也是很不高兴,因为她来中国,是为了看蒸汽火车头,还有茅草屋,水牛拉犁……什么的;她说她多年前来过,都看见过,她坐的客车就是蒸汽机车牵动的,从车窗望出去就能很方便地看见茅草屋、水牛拉犁,还有比如说木船上补了大补丁的帆呀,光脚走在乡间小路上,头上缠着厚厚的蓝布的农民呀……现在她来,却怎么也找不到蒸汽火车头,拉她那软卧车厢的,是跟英国几乎一模一样的电气车头,而从车窗里望出去呢,居然净是些方方正正的新瓦房,甚至于是些模仿他们西洋样式的小楼……很难看到牛拉犁,也很难看到光脚或草鞋……最伤心的是,人们的服装也毫无新奇感,要么是夹克衫,要么竟居然也是牛仔裤……她伤心地说,既然我只能看见这些,又何必花那么多钱,从那么远跑过来呢?……她说她希望我们这里永远是一个古老的中国,可以让她在厌倦了她们那里的生活氛围以后,能随时花钱来享受一番古国风韵!……”

矫捷补充说:“可是,给她住的宾馆饭店可得是提供西方式卫生间的,我想她一定不能忍受中国古老的马桶或茅房蹲坑……”

卢仙娣代杨致培抗辩说:“杨先生可不是你讲的英国老太太那种人……那种资产阶级老太太是把中国当成一个古玩来猥亵,可是杨先生,却是把中国大陆当作一个乌托邦的可触摸的雏形来向往的!”

杨致培却并不领卢仙娣的情,他说:“怎么是乌托邦?实实在在的嘛……”

纪保安发话了:“杨先生,那是实实在在的,可也确有乌托邦的成分!……我能理解,从旁边看,得出个结论,欣赏也好,奚落也好,是一回事;置身其中,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不管怎么说,世界,人类,发展到了这一步,像中国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关起门来自我发展,无论怎么努力,演出多少可歌可泣的戏剧来,使从旁看来的人多么地感动,到头来还是不能大大地提高生产力,不能切切实实地富国富民……当然,自力更生的精神不能丢,可是对外开放实在是至关重要,这十几年的实践证明,对外开放的正面效应,大大超过了派生出来的负面效应……”

他注意到,纪保安讲话时,杨致培在一旁仔细地研究纪保安递给他的那张名片,一定是杨致培发现了纪保安的处长身份,并且心中很不以为然(“你来给我上课吗?”),嘴角浮出了几丝不耐烦的冷笑……

宁肯的呼机响了起来,矫捷的手机也有人打来了电话,于是他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累了……”于是便站起来告辞。

他和四个年轻人都要走,卢仙娣说还要跟杨先生消磨一阵。

他都走到歌厅门边了,卢仙娣忽然追上来跟他说:“嘿,告诉你,我昨天安排林奇跟杨致培见面了!”

他问:“怎么样?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卢仙娣说:“哪的话儿!”

他觉得有些出乎意料,便再问:“杨致培对林奇印象怎么样?”

卢仙娣说:“他也没多说。只是今天一起吃石头火锅的时候,我提到林奇,他忽然很痛心似的说:林奇他怎么能背叛无神论呢?!”

他说:“林奇并没有皈依哪个宗教啊!”

卢仙娣说:“可是,他感觉,林奇已经掉到泛神论的坑里了!”

他便不再说什么。

卢仙娣追上他并不是为了报道这个细节,而是仍旧让他帮助促成法国使馆签证的事——林奇的签证仍未弄妥。

在那样一个场合,他也不好再推托,便含糊答应说尽量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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