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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潘藩那回的遭遇类似,他也是一出饭店的大门,便有一辆旧“皇冠”的出租车滑到了他的面前,他坐进去,说了目的地,司机便往那地方而去。路上司机便跟他搭话,说他文章写得不错,说有个人,特佩服他的文品人品,想会会他;他先是一惊,随之一喜,便主动说:“是老豹想会会我吗?你是富汉吧?”那富汉便说:“是姓潘的跟您说过什么了吧?”他掩饰:“哪个姓潘的?我认识姓潘的多了!……你们除暴安良,名声在外……我是个民间写文章的,全靠三教九流托着,你们的名气,自然早知道,一直想亲近亲近,总是无缘,没想到今天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幸会幸会……”

富汉把他送到目的地时,他们已经商量妥当,如果明天下午双方都得便,就由富汉来接他,先请他吃顿饭——这是老豹的意思——然后富汉带他去老豹那儿,会会,聊聊。其实他这一方已宣布没问题,只待老豹决定,不过富汉说今晚上还是要再联络一次,他也还可以再变更时间。

临下车时,富汉嘱咐他:“……这事,别跟外人说……特别是姓潘的……那个‘八渣儿’……”他忙点头:“那个自然!”

当晚富汉来了电话,敲定在第二天。他约富汉到他那城内住处附近的一个公园侧门会齐,富汉告诉了他一个车号。

第二天中午,他提前到了那公园侧门,激动地等待潘藩描绘过的奔驰600出现;约定的时间到了,并没有那样的轿车出现……他正疑惑中,富汉忽然出现在他面前,跟他说:“久等!”怎么只有人,车呢?……富汉引他走过去,原来车早停在那公园侧门前的空地上了,跟另外的两辆别的车斜排在一起;富汉指着辆的车牌说:“您瞧……”他这才憬悟,他来了就该查看车牌号,而不应引颈期盼什么黑色的“大奔”……那车似乎并非富汉开来停在那儿的……富汉只不过是准时来接手而已……富汉先用钥匙打开了前门,然后打开后门请他坐进去……那是一辆血红的外国新车……车子开动起来,他问:“这车……什么牌儿?”富汉说:“也是德国造……宝马牌儿……”

车子向东,开出二环……他想,是不是也到潘藩去过的那个地方吃饭呢?他还记得潘藩的形容,那餐馆的单间里,大瓮小瓶里,都插着些芦荻,十分地雅致,那倒挺合他的口味……可是富汉却宣布说:“咱们去长城饭店好吗?……老豹说,从您的文章看出来,您挺喜欢吃西餐的……您是不是有篇文章讲过,您光是听人说,长城的法式大餐特棒,可您一直没领略过……老豹让我到那儿,让您尽情领略!……”他不禁惊呼:“哎呀那多不好意思……那地方……听说每人最低消费是5000元……贵死人啊!”富汉说:“许别的人贵,就不许咱们也贵一次?别的人吃了也就是摆了次阔气,您吃了,能写出好文章来……您这样的人,什么不应该都尝一尝?……”他听了,觉得富汉一定是在重复老豹的话……

……他们到了长城饭店,直趋那法式西餐厅。果然名不虚传。因为餐厅壁柱上布满最平整的高清晰度镜面,因此一走进去时,会觉得那餐厅非常宽敞;其实整个餐厅里只分布着十来张餐桌、三十六个座位;那些镜面使得任何一个座位上的客人都能在进餐时看到自己的尊容;整个餐厅的配色雅致到极点,宽大舒适的餐椅呈鲜虾肉色,洁白厚实的台布下垂的皱褶里闪着玫瑰色光晕;桌上的玻璃杯是真正的水晶制品,瓷餐盘等细瓷制品均系比利时定做,餐叉餐刀也是配套而制的精美工艺品,闪着柔润的光泽……最令人激动的是餐厅顶棚上的水晶吊灯,那呈多个连续S形的灯体,由上万个三棱水晶柱组合而成,据说在全世界亦属罕见!

……他们选了一张餐桌,落座后侍应生端上冷水杯,送上印制典雅华贵的大菜谱……餐厅里一个有竖琴的小乐队开始演奏,那水帘垂泻式的乐曲沁人心脾,未饮先醉……

……那天中午,他们进去时,只有一桌客人,都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三男一女,男士个个穿戴着中规中矩的西装礼服,女士穿着本季巴黎时装,耳饰项链闪闪发光……他望望侧面的富汉,富汉倒是西服领带,头发光洁;从镜子中偷觑自己,却还是一身休闲装!按说来这样的餐厅,是一定要穿正式礼服的;不过,聊可自慰的是,自己身上的休闲服虽不是什么大名牌,倒也还属于大众名牌的范畴(他近年来懂得,“大名牌”如梦特娇和“大众名牌”如鳄鱼,不仅价位不同,而且也不属于同一个消费档次),“是真名士自风流”嘛,总体而言,也还说得过去……

……侍应生给那边洋人们端去了一盘菜;那诱人的气息氤氲在整个厅堂里……那是按餐厅第一任厨师长皮埃尔·米耶尔秘法烹制的烩鲜鹅肝……这道美味是应该紧接着鲜蔬海鲜色拉享受呢,还是最好放在红酒牛肉之后细品?……

……此餐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当他们已经离开那餐厅时,他还有一种如梦如幻的陶醉感……可是,脑际也不禁飘出许多个?……富汉是掏出VISA卡结的账,他也不好意思细问,总得一万多吧!……老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都说只有卖军火和卖毒品的人,才花钱不眨眼皮儿……老豹他,究竟是靠什么敛的财?……阴暗的念头一涌上来,他不禁打个嗝儿,顿时清醒了许多……斜眼一瞥富汉,便觉得其谦恭的态度之中,又实在很有些狞厉的风貌……

……当他们走到大堂里时,富汉身上的呼机忽然响了起来,富汉看罢那汉显,便用手机跟什么人对起话来:“……我正有事啦!……让我顺便先去处理一下?……(说到这儿富汉伸腕看了看表)……你怎么就不顶了呢?(“不顶”发“不丁”的音)……笨蛋!……好……就五分钟!……这不是瞎捣乱嘛!……”

……他们出了长城饭店,重进那血红的宝马车……车子开动起来,好像是往长城饭店后头去了……这时候富汉才对他说:“……咱们来得及……误不了……我得先去处理个事儿……没几分钟……不过,您可千万别下车……”

……离长城饭店后面不远,便是些未开发的地面,既非农田,也非工地……唔,倒颇有些野趣……哎呀,怎么乱糟糟的……怎么乱成这样?还不光是乱!……分明是:脏、乱、差!……车子在非正规路面上没走多久,忽然前侧赫然出现了一大片垃圾山!

……他朝车子后窗望去,长城饭店的剪影俨然在目……这里离那般高档豪华的场所顶多只有一公里!……基辛格、黑格、洛克菲勒、萨马兰奇……乃至于美国前总统布什,全都在那里下榻过……当他们住进那顶层的总统套房时,可曾从落地玻璃窗朝这里望过?他们看到了什么?……是的,他们很可能看不见这垃圾山,只朦胧地看到一派野地……

“您千万别出来……我马上回来!”富汉麻利地下了车,关上了车门。密封的车厢里温度适中,并且氤氲着淡淡的香气,回环立体声的音响里,低低地放送着一首古典钢琴曲……肖邦?李斯特?……

可是他禁不住好奇心,他趴在贴有防晒膜的窗玻璃上,朝外望……他看见在垃圾山的缺口处,站着一个人,个子高高的,可是……仿佛架着拐……那人只有一条腿?……那是什么人?……那人仿佛在等着富汉……富汉走了过去,在那人面前站住,两人说话……那个独腿人为什么那么激动?只用胳肢窝压着木拐,双手打着激烈的手势……

他忍不住打开车门,走了出去……一股刺鼻的秽气扑过来,差点让他马上呕吐……苍蝇乱飞,还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小虫子成团地上下翻滚着……

他走到富汉背后,他看清了那个架拐的人……相当年轻,相貌应当说是端正的,体魄应当说是健壮的……只是失却了一条腿……如果不是那么蓬头垢面,不是残疾,那么应当比潘藩和康杰都英俊……都在同一城市生存,人跟人的处境竟如此不同!……

他正胡思乱想,那独腿人眼睛朝他斜,富汉便扭过头,一见他下车跟过来了,富汉脸上先掠过一片愠怒,然后显然是压抑下怒气,才露出焦急之色,跺一下脚跟他说:“我的祖宗!你怎么回事儿啊?……非下车来?……请您赶紧回去啵!……”

他自知孟浪,忙往后退,这时听见那独腿人又继续跟富汉说话,口气很急迫,听那口音好像是河南人……

……富汉跟那人说完话,回到车里,因为刚才下车后未关上车门,所以不仅秽气涌进了车里,还飞进了好多苍蝇……富汉把车开起来,掉头,回到了与长城饭店一线的东三环路,车窗外又是满眼的现代化豪华景象……富汉启开车窗,在加速中让他轰跑苍蝇……再关上车窗后,苍蝇似乎没有了,而异味犹存;富汉从前面扔给他一筒喷雾式芳香剂,他便前后上下喷了一气……

……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怎么长城饭店后身,会有这么个垃圾场啊!……那小伙子,真可怜啊!……”

富汉却笑了,告诉他:“可怜?谁可怜?他?……你哪儿知道,那里头有个垃圾村,整整百十来口子,都是外地人……大多并没残疾……他可是村长呢!……他权力可大啦!……没几个人惹得起他……他那腿,说是得脉管炎,没别的法子治,只好动手术截了……他个人在银行的存款,如今少说也过五位数啦!”

他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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