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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本田汽车在崇格饭店门口停稳。车里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西装革履、挺拔英俊,可是一挪动便显露出有条腿很不灵便。女的珠光宝气,香味四溢。女的挽着男的,一起进了饭馆。女的是“赛麻姑”,她把男的叫作旺哥。

老板哈敬奇把他们迎到了雅座。

他们已经接触了多次。“赛麻姑”是穿针引线的人物。仅仅两年前,“赛麻姑”还在崇格饭店西边的那个小发廊里混事由;现在她已是顶尖级俱乐部里的名按摩师了。她“旧地重游”,与哈老板邂逅,言谈中,哈敬奇叹息说总不能大发,她便引来了旺哥——头回来还架着拐,没安假腿——给他们撮合。那意向,便是由旺哥与哈老板合资,进一步扩大这饭馆——把隔壁早已经营不下去的一个“雅舍书屋”和一个精品店的地盘都兼并过来,“鸟枪换炮”地大干一番。

初次见面时,“赛麻姑”给哈敬奇介绍旺哥,哈敬奇一听就说:“怎么这么巧?我这儿的常客,尽是拍《栖凤楼》那电影的明星……《栖凤楼》里有个旺哥,康杰演的嘛!怎么电影外头真有个旺哥!”“赛麻姑”也不给旺哥保密,挑明了说,这旺哥的财是怎么发起来的;哈敬奇倒并不怎么吃惊,只是忍不住笑道:“这可更巧了!电影里的那个旺哥,是个花把式,整天跟香喷喷的东西在一块儿;这位旺哥呢,可好!……”旺哥也不在乎这种对比,很坦然地承认:“我发的是垃圾财!泔水财!谁让你们本地人放着这财不发呢!嫌臭不是?其实分什么香的臭的,凡不是偷的抢的,那财搂在怀里都是甜的呢!”哈敬奇这饭馆的垃圾既无分量更无质量,都是倾倒在后门外的垃圾桶里,由环卫部门按时收走;泔水也是外地人来收,可并非旺哥旗下的人;哈敬奇懂得,并不是每一个收垃圾泔水的集团都能产生出旺哥这样的人物,旺哥的那个二环路和三环路之间,充满了豪华大饭店、餐馆、俱乐部的地盘,实在是得天独厚;经过一番春秋战国式的恶斗,现在旺哥终于成了那一片的秦始皇,他不仅再不必亲自战斗在第一线,买了房,购了车,有“大哥大”遥控指挥,而且他还能“登泰山”“观沧海”,有了投资其他方面的能力……来跟哈敬奇合资扩大这家饭馆,其实只算是个小项目,而且主要是因为“赛麻姑”有这么个兴趣……自从他在那个俱乐部与“赛麻姑”相遇,他便将“赛麻姑”视为了红颜知己;对“赛麻姑”,他是言听计从的……

中午饭馆里没什么客。哈敬奇让服务小姐先给他们布些酒菜,开瓶剑南春来,且喝且谈。

“赛麻姑”说:“还是那话……你开饭馆想发财,不瞄准了公款包桌消费,光指着散客小打小闹,那你开上一百年也别想起楼做大!……要想把公款吸引到这儿来,你没点新鲜招数可不行!……”

哈敬奇说:“公款不就讲究吃个生猛海鲜什么的吗?要么就是潮州菜,往精致上发展……咱们也一进门搞它一溜水族箱,从别处高薪挖几个潮菜大厨来……不结啦?”

“赛麻姑”说:“哎哟,您这是哪年的皇历啊!如今粤菜臭了一条街,潮菜也饱和了!如今时兴八大菜系以外的名堂,什么东北菜呀,海南菜呀……还有各种各样的小风味,什么宁波菜啦,梧州菜啦,西安饺子席啦,福州鱼丸席啦……”

旺哥便说:“那就开个洛阳水席馆……”

“赛麻姑”伸出拳头砸在旺哥肩上,笑说:“得了吧你!你们那洛阳水席,听说每道菜都是一钵子汤,寡味得很,谁爱吃那个!”

哈敬奇问:“怎么会全是汤?那怎么吃得下?”

“赛麻姑”解释道:“听说是因为到清朝的时候,那地方已经缺水,所以最尊贵的吃食倒不是别的,是水……水席水席,让你喝足了水嘛,你就高兴了不是?”

旺哥说:“哪儿是那个道理?水席香着呢!”

“赛麻姑”说:“反正,你搞水席赚不了几席的公费,少那么铤而走险!……”

哈敬奇说:“都打通以后,要多搞点单间,配上卡拉OK……”

“赛麻姑”说:“重新起照的时候,把这店名儿改了……”

旺哥响应:“中啊!……你这店名……啥意思嘛!叫不响嘛!”

哈敬奇有点为难:“这……再商量吧!……”

“赛麻姑”眉毛一挑,尖声说:“哪儿还有再商量的工夫啊!今儿个都把它定下来!一定下盘子,旺哥的资金立马到位!”

偏正议论到这儿,哈敬奇一眼瞥见,林奇进了大门,他坐不住,说了声:“对不起,你们先喝着,我得招呼个熟客……”便起身去迎接林奇。

哈敬奇迎到林奇跟前,热情地招呼说:“郄爷!您好久不露……今天高兴?……”

林奇懒懒地问:“雍望辉到了吗?”

哈敬奇就知道林奇约了人,忙说:“雍老师还没露……”

林奇问:“几点了?”

哈敬奇知道林奇从来不戴手表,忙伸腕看看自己的手表,再抬头对酒柜那边的挂钟,报告说:“差两分一点整……您约的一点?……雍老师一向准时,估摸着这就要到……”他在前头往另一空的雅座间引,林奇却并不往那儿去;他发现林奇是径直地往酒吧柜台前的一个车厢座走去,这才又赶忙抢上前去布置……

他亲自给林奇端上了一玻璃杯撒进一小撮精盐的蒸馏水,又布置了白煮草鱼菜式,吩咐专门弄一大钵生香麦菜叶,要洗得格外干净……给厨房下完命令,他恭敬地坐到林奇对面……林奇抬起眼皮观察着他的店堂,他感觉那目光是苛刻而严厉的……他想跟林奇说点什么,可是却忽然有种失语的尴尬……怎么搞的呢?他对林奇的尊敬有增无减,可是却变得无话可说……

“忙你的去吧。”林奇淡淡地说。

哈敬奇如聆大赦,暂且回到“赛麻姑”和旺哥那边。

“工商的?……税务的?……”“赛麻姑”内行地小声问他。

他摇头。

“他在这儿有股?……”“赛麻姑”又斜着眼问。

“咳……他是我哥他们……上山下乡时候的……战友!……”哈敬奇解释。

“赛麻姑”跟旺哥对视一眼,便着嘴角盯住哈敬奇,满脸的细节都仿佛在说:“咦,咱们既然合作,那就得实打实地来啊……掖着捂着什么,那可不合适哟……”

哈敬奇想把事情说清楚,可是林奇此刻就在那边坐着,使得他感到难以开口……他便嗫嚅地说:“……真的不过是个熟客……咱们还是接着合计咱们的吧!……”

……

林奇坐在那儿,呷了口加盐的蒸馏水,满心烦躁。雍望辉居然没有按时到达!岂有此理!林奇不能容忍别人拂他的意。尤其不能容忍雍望辉这样的人竟然在答应得好好的以后,却爽约不至!他雍望辉算个什么东西?所赢得的那种俗世的虚名,凭借的是些什么杂碎?俗世的芸芸众生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文?他们只会捧雍望辉这号码字儿先生的臭脚!雍望辉毫无自知之明,整天还在那儿学西子捧心,煞有介事的!你整个儿一个村妇东施嘛!而且近来更堕落到去当什么《栖凤楼》的“文学顾问”!难道你生产的文字垃圾还不够多,还要助纣为虐,去帮助视听垃圾的倾泻吗?……

其实一点刚刚过去六分钟,林奇却仿佛经历了六个世纪……他浑身冒出隐形的火苗。雍望辉怎么没来?怎么不来?怎么敢于不来?怎么可以不来?……林奇由此又一次感到被背叛!这堕落的人世,给他一次次背信弃义的刺激!……倘若他一朝大权在握,真有了生杀予夺的操作机会,他的头一批命令便是逮捕和处决背叛者!而那头一个该杀的,不是别人,便是雍望辉!……

林奇猛地起身,朝门外走去。那一刻哈敬奇正听“赛麻姑”发话,没瞧见林奇的离去。林奇刚刚走出崇格饭店,雍望辉便从一辆出租车里跳下。雍望辉赶紧挥臂招呼:“林奇!”林奇却视若不见、置若罔闻。雍望辉觉得很奇怪,林奇怎么不理他呢?林奇若无其事地往北走去,神态平静,步履持重……雍望辉跑到他眼前,喘吁吁地说:“……老兄!……堵车……我其实早就出来了……晚了十分钟……对不起!……”

按说,雍望辉这样的道歉,林奇应该莞尔一笑泯恩仇;可是林奇并没有停住脚步,也没有绕开雍望辉,而是逼使雍望辉退到他一侧……雍望辉说:“嘿!老兄!你怎么回事儿?我只不过晚了十分钟!……”林奇仍在往前走,神色自若,淡淡地说:“对不起……我下面还有活动……”雍望辉随着他走,说:“你算了!你这人!……难道你约我来,只是为了跟我待十分钟?……你怎么那么矫情?……连我晚了十分钟……老朋友了……你都不容!”

林奇脸上毫无愠色,甚至还显露出一点柔和的微笑。他闲庭信步般地往前迈进,眼光并不落在雍望辉身上,蔼然地说:“我的日程表不能打乱……我们以后再联络吧……”

雍望辉停住脚步,任林奇往前走去。他盯住林奇那颀长的背影,久久地……突然,他挥起双臂,吼出一声:“格瓦拉会这么对待别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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