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往法兰克福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班机总是坐得满满当当的,连头等舱也经常座无虚席。航班在起飞五分钟前要停止登机,有两个人却在前六分钟匆匆赶到活动通道的登机口。这两个人都是头等舱的旅客,随身都只带着简单的物品。他们进到机舱里,找到座位赶紧坐下。他们恰是邻座,落座时不免下意识地对望了一眼。
对望间,他们心里都不由得“哦”了一声:“原来是……”
两位旅客,一位男士,一位女士。男士是位副部长;这回他的助手纪保安等已先期抵达德国,这个航班降落后,纪保安等将来接他;他是去参加一次两国间专业技术合作的前期洽谈。女士是吉虹;她是应邀去参加欧洲的一个小电影节。
吉虹一望那男士,便想起来曾看见纪保安跟他在一起的镜头……想必便是纪保安侃山时常提起的副部长了;可是吉虹并不想跟副部长搭话,坐稳后便系紧安全带,往机窗外望去;这时飞机已由牵引车拖向跑道,一时间仿佛这飞机并没动,而是外面的候机楼和其他飞机在缓缓朝后面旋转……
副部长在一瞥之间,也便认出身边是位电影明星……他这几年一部电影也没看过,不过他偶尔看几眼电视屏幕上的肥皂剧,依稀有点吉虹在那里面晃动的印象;他倒有点想跟身边这位靓丽的小姐搭搭话,但见对方了无兴致,也便淡然一笑……
这架波音757飞机从跑道上升空后,开始加速爬升……转瞬窗外已是一派云絮……两位身体靠得很近的乘客,他们的心却离得很远……
副部长在飞机平稳前驶后将座椅调向后倾,倚在椅背上,将听音耳机的馈线顶端插入座椅扶手上的插孔,并选择了古典交响乐一档;他本想借此养神小憩,却不禁随着乐音的起伏,脑子里翻腾起种种平时顾不得细细咀嚼的思绪来……都说官场复杂,不仅有人际问题,更有“派系问题”……宦海浮沉,恩怨交织,谁可依赖?谁需提防?……都说他是一帆风顺,他也自认如此;但他不想谨小慎微,唯求擢升……于他来说,对什么最感兴趣?权力?威严?成就感?使命感?奉献的快乐?合理欲望的满足?……这些似乎都还排不到最前面……此刻他再一次感受到在地球村中与整个人类亲和的大快活……是的,于他来说,最浓酽的兴趣,是在民族对外开放的历史潮流中,充当一个大展聪明才智的好角色!……他曾在一次部属大学的报告会上,胸有成竹地推出自己的见解:改革、开放,关键是开放,从封闭半封闭转化为开放,这本身便是改革的最重要的一环……一方面要意识到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有我们本民族的利益,并且在人类历史的现阶段,由于过去帝国主义搞殖民主义的创伤尚未痊愈,并且民族间的利益也还会发生这样那样的碰撞,因此维护民族利益往往还应放在考虑问题的首位;但另一方面,一定要意识到当今的世界,已容不得哪怕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关起门来过日子,各民族之间的沟通、交流,互通有无,联手对付笼罩在整个人类头顶上的问题,如环境污染问题,人口问题等,其必要性变得空前紧迫,因此一定要养成从人类各民族整体共存、和谐相处的角度考虑问题的思维习惯……最近他和小纪讨论过,他提出了“人类共享文明”的概念,这概念不是凭空提出来的,而是因为,像小纪父亲他们,包括部里的某些同僚,他们对开放态势下斑驳陆离香腐交织的社会景观产生出一种由忧心忡忡发展为厌弃抵触的情绪,等于是已经提出了“开放还能搞多久?还要不要再搞下去?”的问题……当然,纠缠在诸如“三陪”女的出现、商品品牌洋味化、给孩子取洋名儿这类的事例上是没有太大意思的,确实面对着更为重大的问题:怎么对待西方先我一步的先进科学技术,特别是微电子技术?如果说这还好办,那么,如何对待西方行之有效的使社会生活法制化的经验?如何对待西方那确能带来高效益的企业管理的理论与实践?如何对待虽仍有若干不合理因素,但大体而言是对每一参加国都能带来正面效应的世界贸易体系及其组织?如何对待今天的联合国?……他的想法,现在逐渐凝聚成了一个概念:“人类共享文明”,比如他就认为以上的那些事物:先进的科学技术、法制手段、管理经验……以及世界贸易组织、联合国,都已经,或正在,或已趋向于,是人类的共享文明,有的虽看起来是西方人首先发展成型走在前面搞起来的,但因为其中其实也积淀着东方民族的经验与贡献,并且即使是西方独创,因为基本上适用于全人类,所以也就是属于全人类共享的文明……就好比历史上中国人所创造的丝绸、造纸术、印刷术曾传入西方流布全球而人类共享之一样,现在西方人所创造的电子技术、高速公路、立交桥、摩天楼等,东方人坦然拿来为我所用,促进了生产发展,富裕了民众生活,那么,也就都属于享用着人类共有的文明……小纪在赞同之余,也提出了质疑:“像您这么说,除了糟粕,各民族所拥有的文明,全成共享的了……这范畴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儿呢?”小纪问得好!这思路正需要这样的磨刀石来砥砺!……他当时想了想,回答说:“唔……恐怕还是有不能共享的文明……有重大的不能人类共享的文明……比如,宗教文明!……基督教文明和伊斯兰教文明,怎么能人类共享呢?只能各自分享……”所以,这想法倘若要上升为理论,那就还需要再从学理上细抠!……
副部长此时满脑子里竟转悠着如此这般的思绪……当年他在上高级党校时,就因为常在理论讨论会上高谈阔论,而给同学和教师们留下过深刻印象,校方都曾有过请他留校任教的念头……现在他日理万机,几乎再没有时间细抠理论,只能忙中偷闲地和小纪这样的谈伴扯上一扯,很像老牛吃草,头遍吃进去,粗糙不堪;也只有比如说今天这种情况,才有机会把那些“粗纤维”再反刍一番……这反刍真令他愉悦啊!还伴随着莫扎特与贝多芬的“天音”……
坐在副部长身边的吉虹呢?她在想什么?……她凝望着窗外一望无际的云海,晴阳把浑厚而蓬松的云海照成一派玫瑰色……她脑海中竟几乎全然没有形而上的东西……祝羽亮有一回嫌她在镜头面前连拍了三条胶片还“不到位”,出语粗鲁,她便也恶狠狠地说:“你算什么大导演?我在你面前就是找不着感觉!”祝羽亮竟跺着脚说:“感觉!感觉!你难道就一辈子吃‘感觉饭’?!你心里头怎么就一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但凡你有那么一丁点儿形而上撑着,你这个镜头也就早到位了!……”是的,她心里头真是一丁点儿形而上也出不来……她就是这么个性格,这么个气质嘛!连闪毅有一回也说:“怎么引不出你的历史感和命运感呢?”那是闪毅又一次提起小学时,那几个臭流氓把她推到废品筐里,踢得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事儿,见她很不乐意,忍不住说的……是呀,她还记得那时候的感觉,感觉简直糟糕透了!觉着气愤,也感到羞耻,身上很疼,头发晕,鼻子里有腥味儿,翻肠倒胃想吐……可是,“你不感到那是一个荒谬的时代吗?不为人性恶而战栗吗?跟现在的状况比,你不感觉到命运的诡谲莫测吗?”对闪毅从雍望辉那儿学来的这类形而上的提问,她只能是连点几个头,但说实在的,她自己心里头,是冒不出这些个“蘑菇云”来的……反正她就是这么个人,比如说,她一个人出国,她能说点英语,能应付一般的交往,她那英语水平就全凭感觉支撑,她脑子里是一点儿语法知识也没有的,并且她能发出那音,可绝对不能拼写……
吉虹此刻在想什么?她在埋怨闪毅……虽然人家没有邀请闪毅,但这种电影节,只要你不要对方承担费用,那是完全可以不请自到的……你闪毅不是跟司马山他们合资,搞到周转资金了吗?你怎么到头来还是不陪我?你说你们要在什么期货交易上搏一搏,那期货交易真够形而上的,你刚给我讲上十来句,我脑仁儿就疼起来了……得得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些天又跟电视台的宁肯他们打得火热,说是正考虑包下电视里的一个板块,用那带起来的几分钟广告赚钱……你搞你的生意我不管,跟电视台你爱怎么合作怎么合作,可那宁肯总随着一个春冰,你跟春冰说说笑笑倒也罢了,怎么那天当着我说:“春冰你为什么不拍电影?你最适合演青春片啦!”瞧春冰当时的那个眼神儿!什么叫“最适合”?这“最”字从何谈起?……咦,我这下是不是形而上起来了呢?……
空姐和空嫂送饮料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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