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要把努努闯进病房的事向麻爷报告?二锋也有一番内心挣扎,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
二锋的父亲雷进,十八岁的时候也曾参军入伍,那时候军队里搞“四好连队”“五好战士”评定,他所在那个连队连续几年都评上“四好”,他自己也连续两年评上“五好”。他们的班长,更是学习毛**著作的模范,曾被安排在全团大会上“讲用”(讲述自己如何活学活用毛**思想的心得),深受包括雷进在内的战友们崇敬。那一年班长和另外几位战士服役期满,要复员了。开过欢送会,正好是个休息日,过了休息日,部队就要用卡车安排他们去火车站各奔家乡了。那时候的休息日没有什么娱乐,主要是理发、洗衣服。那时部队发给战士洗衣服的肥皂,一个月一块,是很粗糙的肥皂,没有花纹也没有包装纸,而且为了防止浪费,他们班是每半个月发半块,有的战士为了表示特别能节约使用,到发肥皂的日子,还暂不领取。发肥皂这件事由班长负责。那班长姓张。雷进一辈子忘不了他,皮肤很黑,右眼下面有颗挺大的痣。特别能吃苦,扛码战壕的沙袋(其实里面不是沙子而是渣土),要求一个战士一次扛一个,他却能一次扛两个,每个都有百十来斤啊!他的肩膀后面,鼓出两块看上去不那么顺眼的肌肉。开饭的时候菜里面有肉,他总是搛给别人吃,自己只吃菜叶子。战友们跟张班长相处得很好,他的退伍复员,令雷进等老兵有些个难舍。
那天傍晚,吃过晚饭到睡觉之前那段时间,有的战士去练双杠,有的借着夕阳学习《毛**语录》,有的写“斗私批修”日记,有的则“一对一,一对红”,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种二人谈心方式,就是两个人一起交流学习毛**思想的心得,一般是一个先进的跟一个相对落后点的拴对子,所以又叫“一帮一,一对红”。雷进就很想跟老班长“一对一”。可是他去找老班长的时候,却不见其踪影。哪里去了呢?几个往常能发现老班长的地方,竟然全都寻觅不到。
雷进他们部队的驻地,后门外有条河,河边布满芦苇丛,在休息日,是准许不值班的官兵出后门在河边散步的,也有淘气的战士趁机膛水逮鱼,还会在苇丛里发现鸟窝,因此除了提着鱼也有捧着蛋去交给炊事班的。雷进那天转到后门,跟后门站岗的战友打个招呼,就往外找,站岗的哨兵提醒他:“别走远了,晚汇报号响前一定回来!”“晚汇报”是跟“早请示”配套的政治礼仪,都是为了坚固对毛**的忠心而设置的。“晚汇报”以后熄灯号响,就得躺下睡觉了。
雷进本来没觉得会在河边找到老班长,老班长很少到这河边来。他往前找了一段,没有任何人的影子,正要退回,忽然发现,那边在晚风中摇动的苇丛里,有人影,再仔细看,是两个人,一个正是老班长,另一个呢,认出是他们连里另一个班的战士,外号大牛,那大牛是老班长同乡。难道是老班长要还乡,大牛要托付他什么事情?那为什么非到芦苇丛里来托付呢?再说,雷进想起来,那天下午,大牛用口琴吹着“打靶归来”的曲调,来过他们班宿舍,跟老班长说过话的。因为是老乡,就有说不完的话吗?雷进有些嫉妒大牛,因为他自己,申请入党好久了,老班长只是一般性地鼓励,并没有像现在对待大牛那样,能“一帮一,一对红”,临走了,还跑到芦苇丛里耐心指教。
雷进以沮丧的心情返回。没多久,老班长也回到宿舍,而“晚汇报”也就开始了。老班长站好最后一班岗,以洪亮的声音,再一次带领大家向毛**表忠心。在熄灯号响起的瞬间,雷进看到,老班长把他那陈旧简单的一个旅行袋,搁到了枕头边。那东西一直都是放在床底下的。灯熄了,雷进那上铺的位置离老班长那下铺的位置还隔着两张上下铺,他自己睡不踏实,也觉得老班长似乎翻身次数不少。他很惭愧,自己不能安睡,对得起毛**吗?能保持旺盛的精力投入明天的军事训练吗?老班长的不能安睡,则完全可以理解,那是一个革命战士对部队的依恋!
第二天开过早饭后,老班长在内的一批退伍军人,戴上大红花,在热烈的掌声和口号声中,登上卡车,前往火车站。雷进他们班有了新的班长。
尽管部队纪律很严,传递小道消息是不应该的,但是在第二天开晚饭的时候,连雷进也听说了,他们军营里有个战士失踪了,可能是开小差了,那个战士就是大牛。开小差?雷进觉得万不可能。那个时代,多少年轻人向往参军入伍啊!而且,在部队里,无论吃的住的穿的用的,都比在农村家里好啊!再说了,大牛是老班长的同乡,他跑回家乡去,有什么脸见老班长呢?
几天以后,部队开了大会,宣布,在营地后门外那条河的下游,发现了大牛的尸体,他一定是被阶级敌人杀害了!部队首长要求全体官兵,一起提供线索,来将那杀害大牛的阶级敌人抓住,绳之以法!
这种情况下,雷进就猛然想起,他没有阶级敌人的线索,可是,他亲眼看到了,芦苇丛里,大牛和老班长在一起。他没看花眼,就是他们俩。那么,他要不要向首长报告这个情况呢?也许,那阶级敌人要杀害的,是老班长,大牛是被误杀了吧?……实在难懂!他若向首长报告,部队必去找老班长调查,那会不会给老班长惹麻烦呢?
那天在后门站岗的哨兵,被要求回忆见到营地里哪些人出过后门。他当然会被哨兵讲出。哨兵也会记起来,老班长也曾出去过。可是他们不是又都返回了吗?对他们怀疑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完全可以守口如瓶。但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斗私批修”,雷进还是决定去汇报他所见到的,风中芦苇里露出的那两个身影,一个是大牛,一个是老班长。
二锋听父亲讲这段故事,一直到父亲去报告之前的情节,他都不怎么感兴趣。但是,父亲所交代的那个结局,却令他极为震惊。那震惊将伴随他的终生。
雷进的汇报引起了部队首长的重视。很快就找到了复员回乡的张班长。张班长一见拉长脸来找他就慌了,开头胡说八道,后来搁不住严厉逼问,终于直供不讳,是他杀了大牛。他为什么杀大牛?因为那天下午,大牛吹着口琴到了他们宿舍,没经过张班长同意,就把张班长床底下的旅行袋拖出来,拉开拉链,他是要把一包糖果塞到那个旅行袋里,托张班长带给家乡他的弟妹。别的人没有注意他们。晚饭后张班长把大牛约到了河边,隐蔽在芦苇丛里,问大牛看到他旅行袋里的东西没有?大牛说看到了好些半块的肥皂。原来张班长是想把历年积攒下来的,没有发给战士,而战士们也没有在意的那些半块一份的肥皂,带回家去。加起来一共是十七个半块。那时候他们那地方农村生活极其艰苦,一般家庭洗衣服都用不起肥皂,妇女们常在村外河里用皂荚树上摘下的皂荚来洗衣服,要么就用木棒槌在石头上猛力敲打,以驱除衣服上的秽物。张班长多年来生活在思想行为都必须完全正确的氛围里,他通过实际努力也确实获得了完满的评价与荣誉,他觉得倘若大牛把他贪污肥皂的事情说出去,他的一切,过去的美名今后的前途,就全完蛋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灭口!他承认,大牛还哀求过他,保证为他保密一生一世,他还是没有饶过大牛,先掐晕了他,再给他绑上石头推到河里……事发后在他带回家的旅行袋里,搜出了剩下的十六块半拉的肥皂,那些天里,他只送了半块给他喜欢的一个姑娘。姓张的那个当过班长的农民,被押回部队,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经军事法院审判,判处死刑,宣判后立即执行。雷进虽然因为及时汇报受到首长肯定,但是被提前复员,首长在他返乡前告诫他,这件事绝对不能扩散,因为事关部队的声誉。雷进懂得。这应该是极其个别的怪事,不典型,不应当外泄。但是,当儿子二锋也要去当兵的时候,他觉得应该把他人生中所经历的这桩怪事,讲给儿子听,他的用意是:“孩子,人心难测。你得永远防着。”
二锋当年听完父亲的讲述,追问:“爸,你为什么非要汇报?本来不会有人怀疑到那张班长,也不会怀疑到你。大牛固然死得冤,你又何苦让张班长吃颗黑枣?”父亲就叹口气说:“人活在世上,总有那很大很大的东西在你头上,你得服。”
那么,现在对于二锋来说,麻爷就是那很大很大的一种存在,他必须服从麻爷、孝顺麻爷。尽管他知道庞大哥对他很好,也难估计麻爷知道庞大哥有了女朋友而且还闯进了保密的病房,会给庞大哥带来什么后果,但是,不能耽搁,他必须汇报。他离开庞大哥病房后,到得楼下,立刻给麻爷打去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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