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拖下去,顺顺就要搬家了,薛去疾带上宣纸墨汁磙子排笔等工具去那排房,拓那红泥庵碑的背面。
薛去疾拖延着不去,是怕又遇上何司令。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薛去疾刚踅进那院,偏就遇上了何司令。何司令是到院子里的水龙头那儿接水去了,一眼看见薛去疾,如获至宝,硬把他又拉到他那间破败的屋子里。
只见屋子里饭桌上,摊着宣纸,也有墨汁毛笔,是何司令在用大字报形式抄写歌篇。
何司令兴奋地告诉薛去疾,现在他每周有两天是到市中心的公园里,同红歌会的同好们一起唱红歌,他说:“有的人净爱唱些软红歌,什么《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还有的把那些个苏联歌,什么《喀秋莎》《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也当红歌唱,我跟几个老哥们儿姐们儿提倡唱硬红歌,特别是毛**语录歌,他们有的就说,忘了调调,没谱子唱不来,所以我就每回带几大张歌篇去,到了那儿挂在树上领着唱!也没有当年的歌本了,全凭记忆,好在我简谱还成,写出来意思全到位,比如这首《下定决心》,我能带领大家伙儿分三部重唱……”说着就挥拳唱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见薛去疾木然地站在那里,叹口气说:“大浪淘沙,多有晚节不保的主儿,你还算背叛得不深的……还是****说得对,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点不假,就好比前天去聚,有的挂出的歌篇上是什么《渔光曲》,说是总比《夜来香》好吧,我就跟他辩论,特别是跟年轻一点的歌友们扫盲:《渔光曲》是所谓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电影’里的插曲,那电影那歌都属于文艺黑线上的产物,跟毛**的革命文艺路线是对立的!正如****所说,有的人顶着共产党员的名义,却写些个反党的名堂,对人民群众欺骗性更大!从这个意义上说,《渔光曲》的反动性,超过了《夜来香》!……后来,他们有的唱那《渔光曲》,我们真左派就高唱《红灯记》里李玉和的唱段……”
薛去疾真怕何司令把那唱段吼上一遍,就截断他说:“你忙你的吧,我是来找顺顺的,他等着我呢……”
何司令拦住他不让走:“知道你不是找我来的。当年你紧跟我,如今你紧跟走资派。不过,我问你,今天是个什么日子?”
薛去疾觉得对面这个人真的神经不正常了。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很平常的日子,没有重大政治活动,没有大新闻,没有大促销也没有环城马拉松……
何司令的脸色变得十分诡异,他宣布:“今天是五月十六日!”
薛去疾过了几秒钟才倏地醒悟:1966年5月16日,中共中央有个《五·一六通知》,那实际上也就是“*****”的总动员令,不过当时工厂里所有的人,从后来被打成“走资派”的厂领导,到后来成为造反派司令的何海山,更别说薛去疾那样的政治上一贯缺乏敏感性的技术人员,谁都没有意识到,《五·一六通知》里号召全党全民与之斗争的所谓“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竟然是刘少奇!……往事不堪回忆,他也不愿意去回忆,此时此刻,他意识到,何海山依然将他的生命,同那个《通知》黏连在一起,而他,早已经和“**”切割开了……
不想再停留,薛去疾挪脚,何司令却捏住了他的胳膊,他也不便强行挣脱,何况铸工出身的何司令虽然英雄末路,余下的力气仍是他难以抗衡的。
“你给我写几个字再走!”何司令发布命令。
想当年,何司令演讲时肩膀一抖,军大衣一落,薛去疾会麻利地接到怀抱中;何司令将一摞别人写好的大字报稿往他跟前一撂,命令:“抄出来!”他便会立即兢兢业业、废寝忘食地抄写。
“写什么字啊?”薛去疾问。
“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薛去疾面有难色。
“好,那就方便你,写‘星火燎原’四个字好啦!”
薛去疾还试图推却:“那是毛**写过的,我可写不了毛体,当年抄大字报,也不能用草书,是吧?”
“你也不配写毛体。就跟当年抄大字报一样,楷体就行,不过要写个中堂,我要挂起来,每天看,激励自己。”
薛去疾朝那屋里正墙一瞥,依然挂着那天看见的三张头像,当中是印刷的,两边是手绘的。难道何司令要把那四个字挂画像上头?……管不了那么多,早点脱身才好,薛去疾就把自己的东西搁一边,用何司令的纸笔墨,给他写下了那么四个大字。
何司令端详那四个字,摸着下巴,基本满意,拍了薛去疾肩膀一下,说:“你还属于统战对象。去吧!”
薛去疾赶紧拿好自己的东西,一溜烟出了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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