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坐到飘窗台,倚着大方枕,朝红泥寺街览望,薛去疾这次却并无“清明上河图”的怡人联想,只觉烦乱、郁闷。
小时工文嫂,每周四午饭后来给他收拾屋子,主要的工作是拖地板与擦拭窗台与桌几,擦拭工序已完,薛去疾坐上窗台,也是为了不影响文嫂拖地。
文嫂是从家政服务公司请来的,他看过其身份证,既然姓赵,便唤她小赵,但她却笑呵呵地说:“小什么小啊!不小啦!别人家都叫我文嫂,你也叫文嫂吧!”于是知道她丈夫姓文。文嫂收拾屋子很专业,能把死角全顾及。有次干到半截她手机彩铃大响,是贝多芬《致爱丽丝》的旋律,但粗鄙化了,怪难听,而文嫂和手机那边的对话,简直是吼叫,讲的是四川话,以为是跟对方吵架,打完电话,问什么事那么着急?却原来是她表姐约她一起到某个商场抢购皮鞋,那商场不知为什么要关闭,清货打大折,原来五六百块钱的高档皮鞋,她们原来绝对不敢问津,现在竟然一折,五六十元就能到手。薛去疾猛然想起以前从顺顺两口子那里听来的故事,便试着问:“文嫂,你爱人是不是胳膊受过刀伤啊?”文嫂大惊:“大叔,你怎么知道的?”果然,这文嫂,就是顺顺当年的邻居,跟东北人闹出血案的,祸根就是她那种四川妇女的说话习惯,嗓门大得吓人,道亲热也跟吵恶架一般的声气。
这天文嫂拖地正拖到薛去疾倚坐的飘窗那儿,忽然电话铃响,是飘窗边上高脚几子上的电话在响,文嫂就自作主张地拿起听筒,递给薛去疾,薛去疾接过就又欠身把听筒扣了回去,教训文嫂说:“以后不要这么瞎积极!你的任务就是收拾屋子,不包括帮我接电话!你知道如今社会很乱,常有诈骗电话打进来,什么法院来传票啦,得大奖啦,亲人遭车祸在医院等着送救命钱啦……”文嫂也就再去拖其余地面。但是,那电话居然又响了。烦!不理他!电话却响个不停。薛去疾就欠身去看来电显示,一看,大惊,居然是老伴从美国打过来的。于是拾起话筒,果然传来的是老伴的声音:“你怎么不接我电话啊?……”
这几年,薛去疾和老伴的电话联系,大都约在星期天,美国那边是早上,他这边是晚上。美国那边的星期六,儿子儿媳多半会在睡足了觉后,开上七座的越野车,载上他老伴和他孙儿孙女,前往离他们最近的一个“莫”,就是一种综合性购物休闲中心,先在那里吃快餐,然后让奶奶看着孩子们在旱冰场嬉戏,儿子儿媳则去购物,最后会把塞得满满的,够用一周以上的两推车东西先搁到停车场自己的那辆车里,有时就开车回家了,有时又会再返回“莫”,去看一场电影,再喝下午茶,如果喝过下午茶,开车回家后多半就不再做晚饭了,两口子抓紧把采购来的东西各就各位,便上楼洗浴休息,孩子们则可以在楼下跟奶奶一起看电视到晚上十点钟。星期天早上儿孙们照例可以晚起,而老伴也就会在那时候给他来电话,他们一聊往往就会一个多小时,直到楼上的小辈下来嚷嚷想吃早餐,而老伴在挂断电话前,也一定会让小辈们接过话筒跟爸爸爷爷说会儿话,儿子会跟他说真的很累不过现在睡足了很快乐,儿媳妇会一再叮嘱他注意不要着凉也不要上火,孙子孙女会中英文混搭地跟他嘻嘻哈哈,挂断电话后,他总是心满意足,老天待他不薄啊!
前几天,星期天早上,老伴刚跟自己通过电话啊,今天是星期四,而且现在,那边应该正是深夜,怎么忽然打来电话?
“你怎么啦?失眠啦?深更半夜的,怎么打电话?”
“……现在才方便啊……其实早想告诉你的……恳恳跟他媳妇,开始吵架了……”
他以为出了多大的事,不过是两口子闹摩擦,心想我们当年还不是一样,你进入更年期,我大烦闷,吵得还少吗?老伴还要说下去,他望望那边还在拖地的文嫂,不耐烦了,就说:“行啦行啦,我现在不方便。还是你那边天亮了再打来吧!吃粒安眠药,先把觉睡好!”接着就挂断了电话。
文嫂去拖另一个房间的地板,他在飘窗台上,所倚的靠枕不知怎么仿佛变成了针毡,心中愈加烦乱。他那儿子薛恳,他跟老伴打小昵称恳恳,脾气随老伴,是从不暴躁的,跟他媳妇结婚以后,在国内也好,到美国也好,他也亲自在美国感受过嘛,恩恩爱爱,懂得退让,至少是从没当着老人面,吵过架红过脸。恳恳在一家大公司任职,职务几次擢升,薪酬可观,媳妇则在一家华人小公司当会计,薪酬虽只及恳恳一半,道出那数目也足令这边一般工薪族羡慕,几年前贷款买下三层的“号司”,有一辆五座小轿车和一辆七座越野车,假期常常全家去旅游,美国好玩的地方逛得差不多了,就去欧洲,去加勒比海的向风群岛,当然也回中国游过九寨沟、丽江什么的,真是“小康胜大富”,虽然恳恳常慨叹工作吃重,媳妇又常抱怨老板克啬,但那样的生活,只应珍惜,何得孟浪,怎么老伴电话,报告起恳恳两口子吵架的消息了呢?难道是恳恳竟然有了外遇,或者儿媳妇居然红杏出墙?殊不可解……
文嫂回到他那间屋子门口,他知道是活路做完,等他付钱,忙下飘窗台,去拿钱付予,谁知钱递过去,文嫂竟顾不得接,指着飘窗外,大喊:“大叔,那边失火啦!”他转过身子望去,果然不妙,红泥寺街那边的巷子里,冒出滚滚浓烟,而且就有救火车的紧促笛音自远而近,街上忽然挤满了人,有的跑动,有的站在人行道上围观,过往车辆为了让来到的救护车接近起火点,来不及驶出街道的,就冲上人行道停住,驶来的救火车有好多辆,但是无法开进那些窄巷,薛去疾和文嫂本能地靠近飘窗,朝外眺望,只见那浓烟越发吓人,而且浓烟下部的火舌也清楚地显现,仿佛贪婪的魔蛇在吐出信子,文嫂不由得叫:“幸好早不住那里了!造孽哟!”薛去疾心里盘算:金豹歌厅保得住吗?二磙子那打卤面馆保得住吗?如果街那边保不住,现在风往这边刮,顺顺的果棚烧了事小,自己住的这栋楼岂不是也将殃及?只听街上人声嘈杂,又依稀看见消防队员抱着粗大的水管子在往巷子里跑,心里仿佛有鼓槌在乱捣……
偏这时候电话铃又锐响,一看来电显示,竟然还是在美国的老伴!他抓起话筒,暴躁地说:“你捣什么乱?这边燃起大火,快烧进窗户来了!”就只听见那边错愕地“啊”了一声,再无声息,莫非老伴心脏病发作,晕过去了?于是更加急躁地对着话筒喊:“你说话呀!出声呀!你怎么啦?……”文嫂被窗外窗内的景象吓得不轻,哆嗦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