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忙,夏家骏真的很忙。他在暗中跟那个也奔副部级去的同行较劲。那家伙凭借那部据说被某高层领导首肯的主旋律作品,春风得意,有些个飘飘然了。夏家骏必须胜他一筹!夏家骏想出一个点子,就是主编一部收罗自1942年以来的歌颂性纪实文学的多册长编,总名为《高歌猛进》,报上选题,所在机构属下的基金会作为重点扶植项目投钱,所在机构属下的出版社作为重点书派出好几个编辑由他支派,他拟出的不是作品名单,而是作者名单,当然有不少是已经谢世的;仍在世的革命文化人,他囊括近尽,当然也将名单一直延伸到近年的若干中青年作家,发动那些编辑先去走访老的,中青年作家则通过电话电邮书信联系,请他们自己提供歌颂性的纪实文字,最后加以遴选整合。他会写一篇长序,强调革命的进程、社会的发展,是靠“高歌”而“猛进”的。书未编出,他先抓装帧设计,美编出了好多个样子,他总摇头,最后那美编心领神会,就是一定要把“夏家骏主编”的字样,凸显出来。有的年轻编辑私下议论这套书出来究竟谁买谁看?也不用他亲自答疑,出版社的头头就告诉那样的编辑了:这样的书是向领导献礼的,会获奖项的,各地的相关机构是会公费购买的,出版社不仅亏不了,而且还能挣到脸面。夏家骏这些天所忙的,主要是书名题签的事宜。一定要请到最高量级的政治人物,如果实在拿不到宣纸墨笔的题签,那么,使用油性笔用硬笔书法题签也行,当然,一定要保证不仅有“高歌猛进”四个字,还一定要有政治家本人的署名,附带日期更妙,所附日期封面上可以略去,但里面的插页上一定要保留。
本来,靠夏家骏的身份与人脉,求到这样的题签似乎并不困难,出版社头头也是这么想的,但是,夏家骏试着跟一些手眼可以通天的人物,特别是某几个“大秘”联络,却都没有人把他这件事放在心上,要么当面应允,事后一问,竟呵呵一笑,早忘在脑后!要么,就给他软钉子碰。他主编的这套书可是得在恰当的时候印出来,才可获得预期效果的,出版社头头这些天常常催问,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等他拿来题签,立刻下厂付印!他只道:“没问题没问题,误不了误不了。”心想若是再得不到真佛开光,书掉价,他人也掉价啊!
大和尚求不到,靠小沙弥兴许倒能成事!夏家骏打听到,有重量级的政治家,正住进某高档医院,那高干住院区,常人难进,但有个叫海芬的姑娘,她却能进,而那海芬,和冯努努一样,就是钟力力的“发小”和闺密,而他既给钟力力帮了忙,钟力力称他为夏老师,一日称师,终身为师,现在钟力力虽然已经获得某西方国家签证,但那签证要半年以后才到期,她还没有前往,他们也还保持着联系,那么,先说通钟力力,再求助海芬姑娘,就是海芬不能将他带到那政治家跟前,能把他准备好的题签簿和油性笔带进去,求得“高歌猛进”四个字,加上签名和日期,大功岂不就告成了,待将那真佛真迹拿到出版社去时,不管头头脑脑还是小萝卜头们怎么询问他获得题签的详情,他都一定要淡定而含蓄,要给他们那样的印象:他与政治家有亲密接触,但兹事体大,不宜细述。当然,题签上封面,他要亲自把关,要在书名旁鲜明地标识出:政治家题签,夏家骏主编。想到那位仅靠一册主旋律攀上台盘的竞争者,见到一摞有着如此封面的《高歌猛进》,会是怎样的心情?不得不在他面前表示祝贺时,是否醋汁四溅?而下一批获得副部级待遇的名单里,就会有此而无彼啦!呵呵!
在咖啡馆里,夏家骏占据了一个有薄纱幕遮挡的车厢座,点好了所谓极品比利时皇室蓝山咖啡,就是使用比利时皇家习用的一套有虹吸功能的器具,将现磨的号称是加勒比蓝山地区原产的咖啡豆煮在其中,可陆续从小龙头续杯、附送坚果、果盘的,咖啡馆里最贵的那么一个品种。他真怕钟力力不来。但是钟力力虽然迟到二十分钟,毕竟还是来了。
两个人都精明,都略去寒暄废话,直奔主题。
钟力力问:“什么事?”
夏家骏就把请海芬帮忙求到政治家题签的事道出。
钟力力左眉一挑:“咦,你怎么知道海芬能进入禁区?”
夏家骏说:“那回听你说的呀!”
钟力力想起来,她取得签证后,曾请夏家骏吃过一餐,算是对他帮助整理硕士论文的答谢,而请来作陪的,有冯努努,也有海芬,那天喝着拉菲红葡萄酒,随意调侃,可能提到过海芬本事大,把努努直接带进高干病房区的事情。就说:“那她是为了努努。我们之间什么关系?你算她什么?她才不会为你做事情呢!何况是这样的事情!”见夏家骏一本正经的模样,张嘴要说什么,把一只手掌伸出朝他立起:“少讲道理。我们,尤其是我,海芬更甚,听不来任何道理。什么你编的那破书如何重要呀什么的,我一句也不要听!”
夏家骏就说:“那你告诉我,我为海芬做什么,她就能为我做这事呢?”
钟力力冷笑:“她什么也不缺。她什么也不要。她若为你做这事,易如囊中取物。只是她才懒得做呢。她听都不要听。”
夏家骏不觉得是兜头一瓢冷水,那句“她若为你做这件事,易如囊中取物”,令他心里既暖又痒。
钟力力盯着他说:“海芬是个怪人。她不缺钱,不缺势力,不想这些个,这当然并不奇怪。怪的是,比如现在的人多半向往出国,去美国,去西欧,海芬的两个哥哥全家早都移民,也给她办过,她美国、西欧全去住过,可是她一点也不喜欢那边,她说她懒得学外语。她父母也给她在这边置办了挺大挺好的房子,她却只喜欢跟着父母住在那干休楼里。她是个传统的孝女?才不呢,她妈妈一见了我跟努努就会控诉她,她不照顾他们也就罢了,反正有勤务员,有保姆,有司机,她跟二老说起话来,总是恶声恶气。而且,她对男人没感觉,也不打算结婚。她是‘拉丝’吗?女同性恋?我跟努努可以作证,她绝对没那个意思!她是否一心扑在事业上?她有什么事业?她学的倒是医。但是毕业以后到了医院,她主动去了行政部门,医院里的人们,从院长到普通职工,谁又指望她真地分摊一方面的事情呢?其实就是随她便。她倒该上班的时候去上班,打卡很认真。当然,一个电话,多半是我,要么努努,她也不请假,就能跑出来跟我们聚谈。她好像总长不大,最喜欢跟我们回忆中学时候的那些屁事。海芬就是这么个人。你想跟她利益交换,她却根本不想获得什么利益。她的口头禅是‘无所谓’,还有,‘那得看我高不高兴’。她高兴,就能把努努带进去,直达高干病房的最深处……”
夏家骏:“听你这么一说,此女确实古怪。我只能求你,让她高兴一下,帮我求那几个字了。”
钟力力摇头:“这件事,只怕我没说完,她就懒得听了。”又一笑:“不过,如果真碰上她高兴,对她来说,也真的无所谓,我知道,你要求的那位政治家,恰跟她老爸共过事,提起来,她叫那主儿伯伯,只是她老爸升到一定程度就再也升不上去,那伯伯却一路走高……你要求哪几个字来着?高歌猛进?海芬撒个小娇,一定既高歌,更猛进!”
夏家骏就心里更痒:“哎呀,她要是能把我引荐到她伯伯跟前,就更来劲儿啦!”
“可是,究竟怎么才能让海芬高兴,你得自己想办法。我倒可以把她约出来,你们自己交谈,看你有没有运气!”
“对了,”夏家骏一拍脑门:“想起来,那次聚餐,你跟努努嘻嘻哈哈逗她,好像海芬她喜欢写诗,她想不想出诗集呀?想不想加入协会?想不想传媒上来个报导,登张照片?……虽说现在出版社都不愿意出诗集,大赔钱嘛,可是,她能帮助求来《高歌猛进》的题签,我跟出版社的头头说说,给她印一本,不费事儿的……”
钟力力撇嘴:“她才不稀奇呢!所以说她怪嘛!她写诗,也就是高中那阵,后来没听她议论过诗,她没有什么名利欲望。你们那个破协会,她才不要人呢!”
夏家骏有些灰心了,钟力力却忽然一声尖叫:“尼罗!”把夏家骏吓了一跳:“什么?”
钟力力用咖啡勺敲着杯下的小碟说:“呀呀呀呀!想起来了!海芬有一人生追求!她崇拜尼罗!”
夏家骏先是木然,之后也用咖啡勺使劲一敲糖罐:“尼罗!尼罗啊!她崇拜他呀!”
尼罗是二十年前相当出名的诗人。擅写轻音乐般的抒情诗。他的诗里没有沉重的东西,没有哲理,没有鼓动,甚至连爱情也很少正面触及,只是用浅易的词语,轻快而舒缓的节奏,吟诵生命中小小的感动,春水中的春冰,知更鸟的蓝翅,蒲公英绒毛飘散的瞬间,无人的秋千在暮色中摇荡,一颗没有任何地球人关注的流星划出一道弧线……尼罗曾经拥有一个数量不小的赞赏群体,不过,按说那里面不会有海芬这代人,他们那时还是幼童啊。那年大事件过后,尼罗流亡到海外。海芬怎么知道尼罗的?又怎么竟会崇拜上这个如今几乎被人们遗忘掉的诗人?
钟力力告诉夏家骏,海芬是高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弄到的一本封皮打卷的尼罗抒情诗集,翻来覆去念那些诗,喜欢得不得了,把诗集都翻烂了,曾跟她和努努说,要是能见到尼罗,情愿跪下来,吻他的脚趾!前几年海芬哥哥帮海芬办妥留学手续,海芬本是不愿出国的,后来去了,当然海芬妈妈是背后有力的推手,但动力之一,力力和努努都知道,是海芬觉得,她能在海外找到尼罗!结果,海芬在美国和西欧都没找到尼罗,那种中国流亡诗人,到了海外就仿佛一滴雨水掉进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海芬懒得再在那边待下去,跟觅不到尼罗有很大关系。只是近来她们闺密相聚,没谈过诗,谁也没提起过尼罗,不知道现在的海芬,是不是还保留着对尼罗的那份非爱情的崇拜,如见到,还愿意跪下去,吻尼罗的脚趾?
夏家骏呷一口咖啡,咂着唇舌道:“正因为非爱情,那崇拜想必是永恒的!力力你估计一下,如果我能把尼罗的踪迹告诉海芬,她是否就一定乐意帮我取得那宝贵的题签?”
钟力力笑道:“你蒙谁?你会知道尼罗在海外哪个旮旯窝着?你是福尔摩斯?”
夏家骏拈起一颗腰果,抛进嘴里,用劲咀嚼,夸张地吞咽,然后宣布:“告诉你,尼罗已经回来,就在我们这个城市,我前几天刚见到过他!”
钟力力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心想:这个夏三滥,他还真有点子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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