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美东是深夜,这边是午后,薛去疾老伴给他打来电话,很反常,薛去疾开头不以为然,后来因为红泥寺街巷内火灾,心烦意乱,接听时恶声恶气,惹得老伴在那边心堵,差点出大事。以往,他们说定,如无特殊情况,电话都由那边打过来,因为在那边可以买到计费非常便宜的电话卡,如果这边打过去,就非常昂贵。那天红泥寺街的大火总算扑灭,到这边晚上,那边早晨,薛去疾主动打去电话,老伴接听后,如以前惯例,让他挂断,她再打回来,两人算是进行了一次比较充分的沟通。
薛去疾这才知道,儿子薛恳早在两个月前,已被公司裁汰。虽然他大体上也知道美国爆发了信贷危机,经济下滑,但总觉得自己儿子所在的公司是实力雄厚的老字号,儿子又算得为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骨干,经济乌云泄下的雨雹,总不至于砸到恳恳头上,万没想到,有这样败兴的消息传来。通完电话,薛去疾坐在飘窗上,只觉得窗外的每一位过路客,都仿佛在抛他白眼。这些年他自诩隐于江湖,得大自在,底气之一,就是儿子一家在那边站住了脚,老伴已经去欢度晚年,他呢,有条宽宽的退路。据老伴电话里说,儿子儿媳其实一直瞒着他,儿子这两个月工作日还是一早开车出去晚上回来,周六全家也还是要去“莫”采购,虽然恳恳脸色阴沉,儿媳时显烦躁,采购时对价格更加在乎,但她浑然不觉,以为恳恳无非是工作劳累,儿媳无非是更年期来临,而减少孩子们滑旱冰的时间、不再进电影院,和紧缩采购开支,只说明小两口更懂得过日子罢了。但恳恳和媳妇的争吵,终于如纸里包不住的火,显露出来,她逮个单独和恳恳在一起的机会,才问明真相。虽然恳恳这些日子每天外出都是在找工作,而且降低身段,就是比原来待遇差一半的工作也愿意接,却只得到两次面试机会,并且迄今并无被录用的回音。儿媳打工的那家小公司,亏损连连,虽未倒闭,也还保留她的职位,但从总经理起,员工一律只领半薪了,说是大家同舟共济,撑过难关,指不定哪一天,也就一律遣散。恳恳公司根据合同,给予他一笔不小的违约赔偿,也还有失业金可领,维持日常生活不成问题,但所住“号司”是贷款买的,每月还款压力就变得如磨盘般沉重,孙子即将初中毕业,原打算送人高级私人中学上高中,现在渐成泡影。那边的危机,也一直辐射到这边,薛去疾顿感心头扎进了一根刺。
其实,薛去疾老伴对儿子儿媳因经济危机所引发的情感危机,还所知甚少。
薛恳的妻子,名梅菲。她父母觉得梅这个姓氏,发“霉”的音,不吉祥,所以给她取名“菲”,就是让“霉运飞走”的命意。
薛恳和梅菲,打小就都很规矩,去往美国以后,更属于守法的纳税人,前些年住进这栋“号司”以后,一早被设定好的闹钟闹醒,俩人常说的一句话是:“一睁眼,就想起来欠银行一百块钱!”要么由薛恳道出,要么由梅菲道出,要么俩人一同道出,要么相视一笑,心里回响不必道出。那句话里虽然确有忧虑的成分,但更多的,却是一份自豪与满足。在美国,你的生活质量,包括你的尊严,是与你的贷款能力成正比的。他们俩人的贷款信用等级都不低,薛恳尤其受到青睐,购买这栋“号司”前,他们看中的是比这栋少一层后院只有草坪没有泳池的,是中介和银行主动找到薛恳,推介现在这栋更气派的,后来他们就选择了这栋,住进来确实体面舒适,而且一个月三千美元的还贷量于他们来说,是负担却不能算太沉重。
本以为他们的生活,就能那么朝九晚五加出差加例行购物加派对加旅游……平稳地长久流淌,没想到竟遭逢经济危机爆发,没想到薛恳所供职的老字号大公司竟受到冲击,更没想到的是薛恳竟首当其冲地被裁汰!
薛恳被辞退那天,根据公司实行多年的游戏规则,是人力资源部的头头和公司聘用的心理抚慰医生一起来到他那个Cube——就是敞开式Office里雇员工作的那个用矮板墙隔出的空间——一个把总裁签署的辞退通知书递给他,一个就开始对他进行心理疏导,而他,必须在一刻钟内,将私人用品放到大纸盒里,撤出那个Cube,Cube硬译就是“立方体”,薛恳捧着纸盒子,茫然地往外走,在玻璃走廊里,心理医生在他身旁喃喃地说:“不要沉迷于固执地想:为什么是我?放松,放松,再放松……”心理医生问他要不要到医务室去喝一杯镇静剂,或者吸氧?他说谢谢不必,但是他想进卫生间,却发现自己的那个工作卡已经刷不开门,是心理医生拿卡给他开的门,并在门外为他看守那个放有他私人物品的纸盒……他捧着那大纸盒乘电梯到达地下停车场,心理医生恪守职责,陪护在他身边,他都坐进车里的驾驶位了,那医生还弯身隔窗问他需不需要代驾,又建议他听舒缓的音乐,比如《阿甘正传》的片头曲什么的,他想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成功,谙哑地说:“谢谢。我很好。我回家了。再见。”他并没有马上开车回家,而是把车停在了公园外面,进去坐到头一个遇上的长椅,望着湖里游弋的天鹅,禁不住还是痴想:就算公司需要裁员以压低运行成本,为什么偏偏第一批就选中了我?不一会儿,他听见手机有短信到达的鸣音,掏出来看,是以总裁名义发来的短信,肯定他这些年对公司的贡献,深表歉意,同时提醒他根据合同保障自己的权益。他知道这都是秘书的文笔。于是心算了一下公司在合同期满前无理由裁汰他应付的赔偿金,那确实是个可观的数目,体现出他的身价,也令他有了尊严感。又不免担心公司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克扣他的利益,琢磨该不该联系律师?……他一直坐到差不多是平时下班的时间,才站起走向停车场……
薛恳当晚就把真相告诉了梅菲。梅菲冲口而出的一句话正是:“为什么偏偏是你?”但梅菲那晚更多的是骂那裁汰他的公司,骂那个总裁,连带骂到总裁老婆以至秘书,还有那个假惺惺的心理医生……梅菲同意要瞒住婆婆,当然更没必要让孩子们知晓,于是那以后很多天薛恳都装成每天照常上下班。
尽管赔偿金很快也就兑现了,但“坐吃山空”的阴影越来越酽。咬着牙照付“号司”贷款,以往标准的日常花销大体也还撑得住,但是接踵而至的事情,以前算不得什么的,现在就都令他们犯愁,并且由龃龉导致冲突。后院的泳池应该请人来大清理了,这笔钱出不出?薛恳先主张就还让那水中甩头的电动清理机施行例行清理得了,但那玩意儿顶不住啊,这样的泳池至少要三个月请人大清理一次的,否则会发臭!后来又主张将水放掉,反正泳池利用率不高,孩子们现在也都不怎么下去游嬉,但梅菲认为后院泳池的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性,“那不等于‘号司’瞎了眼吗?”但梅菲跟薛恳争来吵去,却也下不了决心打电话请清理工。老大毕业在即,是就上一般的公立高中,还是去上原来早拟定的私立名校?举棋不定中,梅菲给薛恳的脸色便越来越难看。小妹的生日又到了,头些年例行是在麦当劳预定一片空间款待她的好友,今年薛恳却告诉她就在家里搞“派对”,让她同学朋友带吃的来,加上奶奶做的美味,“过一个更有亲切感的生日”,小妹却执意还要在餐馆搞派对,而且,麦当劳已经不在她眼里,她要去必胜客,那就必须父母给她出更多的钱,薛恳对小妹的纠缠不耐烦,说了句“我们不养公主”,梅菲就当着孩子的面讽刺他,说:“你不养公主,我还懒得养闲人啦!”最后,小妹的生日派对还是妈妈出资在麦当劳办,但是,大家都不高兴。
他们早上醒来,不再说“睁开眼就欠银行一百块”,这才憬悟,原来那样说,其实是调侃,是一种甜蜜,甚至可以说是得意,现在这笔贷款利息,想起就如有刀在割心肉。他们同床同梦,都梦见过忽然楼前有汽车开来,按响门铃,是银行的人带着律师,来查封他们拖欠还贷的“号司”,他们必须搬到没有脸面的地方去住……
本来薛恳与梅菲的性生活,已经频率渐低高潮渐少,谁知失业以后,求职屡屡碰壁,薛恳反倒增强了**欲望,头几次梅菲还勉强应付,到那天,薛恳求欢,梅菲厌恶地推开他,说:“挣钱没本事,这个倒来劲儿,你让我腻歪死了!”素来颇能隐忍的薛恳,就来了个大爆发,把枕头薅到地板上,跳下床说:“我还腻歪你哩!当初就该听算命先生的话,娶姓梅的,倒血霉!什么‘霉运飞了’,我的霉运,全是你带来的!”这话戳到梅菲内心最深处,当时也就跳下床,俩人撕破脸吵,把住在二楼各自房间的老大和小妹全惊醒了,跑到他们卧室门外,先听一阵,后来哥哥推开门,兄妹俩望着面目全非的父母发愣……也就是在那天,薛去疾老伴在楼下闻声惊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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