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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原来的一个说法,功德南街,也就是打卤面街,或者说红泥寺街,它这边建成了中高档的商品楼小区,那边,市政规划是要建成一座森林公园,那边的那些巷子,那些破旧的工厂排房,会被拆除,那些破烂的房屋虽然陈旧,其间隙地的树木,却很不少,树种有槐、榆、椿、楮、杨、合欢、白蜡杆……甚至还有几株别处已经罕见的楸树与文冠果树,拆除破旧房屋后辟为森林公园,就树木而言,确实很有基础。但这个森林公园的说法,越来越成画饼,并且那画饼也越来越模糊。人们只见那“三不管”地带,越来越脏、乱、差,却也越来越畸形繁荣。那边街面上,各种类型的商号鳞次栉比,随着日移岁换,不但未见减少,反倒更有增加,像金豹歌厅、味美打卤面馆等等,生意非常红火,游商摊档更是四季可见,每天留下大量垃圾,总是要积累到连商贩们自己也忍无可忍的状态,才会有人来清扫一下,但总是不可能彻底,整条街成日氤氲着不雅的气息,而人们也就一边埋怨着一边在那空间里生息。

金豹歌厅被丙区有关部门查封,没过几天却又恢复营业。而且自那以后丙区的执法部门也再没有来过问它。歌厅的妈咪薇阿照例能邀来相当有钱的顾客,而且总会在把他们从小汽车里引入歌厅时笑嘻嘻地说:“不错,我们是开在城中村,门外不雅,但上了楼您就会发现,‘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这番风情,在这座城市,却绝对是独一无二的,正所谓‘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啊!”那些被她招来的客人不管听没听懂她引用的唐朝王维的诗句,先就被她的风度学识镇住了,迈上玻璃楼梯,升至二楼,果然是个温柔富贵乡!离歌厅不远的味美打卤面馆,串串瀑布灯从招牌拉往行道树,树上又吊着不断发出流动光的灯管,老板二磙子就仿佛根本没被丙区执法部门带走过,照例会常常出现在柜台后边,用一根长长的银耳挖勺,歪着头眯着眼自己掏耳屎,而那些回头客也依然不感到恶心,照例先点下凉菜喝足酒水,再呼噜呼噜吃他的打卤面……

街这边,方忠顺两口子的大果棚,进货花样越来越繁多了,金豹歌厅的果盘原料,全从他们这里出,背后小区里的住户,就连高档区的那些有钱人,也喜欢来他们这里买水果,他们会按季节提供多种鲜货,比如广东那边头批运来的妃子笑荔枝什么的,而且已经雇了穷省来的,说是已成年,其实是辍学的娃子,可以把打电话来要的水果送上门去。他们也不薄一般的工薪族,棚外总会有几匣挑出来的有瑕疵甚至开始霉烂的水果,廉价地卖给自食而非送礼的顾客。

红泥寺街巷子里发生火灾后,方忠顺夫妇见人就道“万幸”,他们在火灾发生前半年就从原来那憋屈的排房住屋迁出,租了旧楼里的单元住了,又不断称赞那些消防队员,正是由于消防人员的奋不顾身和克服困难,才扑灭了那场大火,没让火势蔓延到街面店铺,更没有越过马路烧及他们的果棚。但是回忆起那天所目睹的巷子里大树整株燃烧,仿佛冲天火把的情景,还是忍不住啧啧地道“后怕后怕”……

火灾当然也给了薛去疾很大的刺激。特别是,火灾过后,派出所竟找上门来,说是跟他了解点情况,来的两位穿着制服,主动给他亮工作证件,非常客气,他只能接待,请人家坐,给倒茶水,不过心里确实别扭。他儿子恳恳在美国那边失业的事情,正让他心烦,又难与外人道。他强忍着厌烦跟那二位周旋。原来,火灾是从顺顺住过的那个院子燃起的。有人反映,最开始,是何海山住的那间屋冒出的火苗。后来他们找到何海山,问他:“邻居们反映,你不买电,夜里点蜡烛,是不是你点蜡不慎,引发了火灾?”何海山竟跟他们拍桌大怒,说什么:“你们算老几?拿腔拿调审问起我来了!老子当司令的时候,你们怕连胎盘都没抱过!依我说,烧得好!这么个世道,走资派横行,早该烧烧了!”他这么一闹,人家对他就不客气了,检查了他提的那个包,发现里头有印的领袖像,这不稀奇,还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的画像,竟认不出来是谁,何海山气愤,激动得大叫大嚷,以至流出热泪,说什么:“才三十多年,你们就连旗手、斗士都认不出了,这世道怎么会堕落到这个地步!”人家继续翻他的包,就发现还有书法条幅“星火燎原”,便逼问他怎么有这样的字迹?他是不是因为对世道不满,故意纵火?他终于说出来,是他让过去的一个部下薛去疾写的。派出所的民警正是根据何海山的交代,找到薛去疾这里来。面对两位年轻的民警,薛去疾头大,真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却又不能不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两位民警听得一头雾水,无论如何不能理解何海山火中逃生时偏把这些纸片从墙上揭下珍重保藏。薛去疾最后跟他们说:“我不能打保票,但是我认为即使火是从何海山那屋里燃起来的,也是因为他用火不慎,他有他的观念,他的信仰,他的固执,他的幻觉,但是他不会是一个纵火犯。”末后两位来访者也就道打扰,礼貌告别离去,薛去疾关门前冷冷地对他们说:“希望以后不要再来打扰。”人家没有什么回应。后来薛去疾坐到沙发上又心烦意乱了好久。

那天小时工文嫂来打扫卫生,提起那场火灾,薛去疾道:“你们很幸运,之前好久就搬走了。”文嫂却大声武气地说:“幸个什么运!好背时!这边烧了,好多人全到我们南边那个城中村租房子去了,哪里有那么多空房给他们住?房东就涨我们的租金,一涨就是一倍!没得法,原来租两间,只好退一间,房东就拿去租给那些人!我们本来是躲东北人才租的那儿,他妈的,新租户里恰恰有东北的!让我们怎么过啊!”文嫂竟然爆粗,薛去疾也没力气批评她,只是说:“今天要麻烦你多做一点,那间一直闲着的屋子,要把床再铺好……”文嫂很不文明地问:“是要让哪个来住啊?莫不是你老头子耐不住清静了?”薛去疾就生出辞退掉她的心。

薛去疾让文嫂收拾好那间卧室,是准备让薛恳住。恳恳前几天跟他通了电话,说到头来恐怕还是要回国来找事情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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