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尼罗个头长相都只能算是中等,但是他那招牌发型,却十分地抢眼,那样的发型,自他出名后一直保留着,就是前面乱蓬蓬,后面脑勺那里,将长发扎成两个岔开的马尾巴。当年他的头发颇丰茂,那天在会所出现,岁月的沧桑,对他脸上的纹路做了加法,对他的头发却做了减法,他前面已经开始谢顶,后面的两个马尾萎缩不少,但整体而言,他却并不女性化,特别是他总保持着络腮胡,岁月的剃刀倒没怎么使他的络腮胡萎谢,微笑起来,依然露出白而齐的真牙,他的追随者,现在叫做粉丝的,如海芬,对他的迷恋,不仅在他的那些诗句,也在他的独特形象,尽管海芬以前只在旧书旧刊上见到他的照片,心内也着实喜欢,现在忽然真人就在几尺以外,一颗心顿时加快加重了跳动。
林倍谦不用把尼罗介绍给夏家骏,他们二十几年前就熟稔,便只郑重地介绍了覃教授,夏家骏见对方并未起立伸手,便只抱拳道“久仰”,自己坐下,又把三位女士的芳名向叶先生等道出,那尼罗、覃教授只淡淡地对他们点点头,仍继续他们刚才的什么话题。
只听尼罗道:“……回过头来看,当年那样的决策,非伟人绝无那样的魄力……实在是造福中国!短短二三十年,使十几亿人口脱贫,敢问人类文明史上,有几个政治家做到了这一点?……我原是去西寻故乡的,现在终于彻悟:甚荒唐,再莫误将他乡认故乡!……你知道西方如今穷到了什么地步吗?福利主义那一套,搞了那么多年,终于走到尽头,借钱搞社会福利,利滚利,结果现在爆发了财政危机,还不起债了呀!多年搞福利,养出了大群懒人,养成了必须享受现有福利,而且还要福利不断升级,那么样的思维定式,你政府没钱了,要紧缩财政,要减少假期,延迟退休,啊呀,消息一出,人们立即上街,抗议!反对!愤怒!发狂,跟警察对打!再,就是那边的金融业,游戏规则越来越离奇,到最后,就是想方设法捞钱,空手套白狼,贷款成了普遍的生活方式,放贷成了发财的不二法门,其实就是大型的‘老鼠会’,玩来玩去,抛出去的绳索没套住狼,倒套住了自己脖颈……你再看看这边,GDP持续保持高增长,就算统计数字有水分,就算有贪官污吏侵吞,国家有钱,老百姓温饱无虞,还是真的!所以你看西方,凡在台上的政治家,都在向这边谄媚,这边成了他们经济复苏的救命仙丹啊!就是学者、艺术家……当然不是全部,也有很不老少,包括原来持反对立场的,也都不同程度转换态度,到中国来混事由,来淘金,那些二十年前信誓旦旦表示如果不怎么样就绝不再踏上这边土地的,如今就不是又大都屁颠屁颠地谦卑有加地来了吗?……我们今天坐的这个沙龙,在那边,一般知识分子是坐不起的,这个就不去说它了,我在那边那么多年,我可知道,像你这样的学者、教授,一般也是下不起点菜的馆子的,多是在快餐店吃点东西,可是这边,我这次回来一看,到处是正经餐馆,一般的市民,工薪族,都能坐在里头点一桌的菜肴,吃香的喝辣的……哎,真是有意思,有意思!……”
又听那覃教授对尼罗辩驳道:“这边,那边,故乡,他乡,其实,有超越、凌驾在它们上面的一种普适价值,注意,我说的‘适’不是‘世界’的‘世’,是‘合适’的‘适’也就是‘普遍适用’的意思,这是人类共存的最大公约数,是不可亵渎,更不能抛弃的。现在这边流行两句话:‘钱不是问题’,‘上面有人’,难道这不是精神的堕落?而且,这种精神鸦片正随着与那边的经济交往在渗透,这难道是人类的福音?我认为不能不引起所有还保有良心、良知、良能的人们警惕、抗拒!……”
二人自顾自地在那里对话。林倍谦抱歉地对夏家骏笑笑,给夏家骏和三位女士献上小紫砂杯的功夫茶。
夏家骏望望尼罗,小声问林倍谦:“可知道这边有个叫邓拓的?”林倍谦摇头。于是夏家骏告诉他:“他原是《人民日报》的头儿,后来是北京市委的高官,1966年自杀了。他有个杂文集叫《燕山夜话》,里头一篇很有名,题目是《专治健忘症》!”林倍谦于是会意,知道他在讥讽尼罗,其实也无形中将林倍谦打包在内。林倍谦斜睨夏家骏,心想你老兄何尝不属于健忘一族?隐忍住不快,按铃呼唤服务生上红酒与开胃小吃。林倍谦事先已经知道海芬是尼罗的骨灰级粉丝,就故意安排她坐到尼罗正对面,好让她先用视觉将崇拜对象生吞活剥一番。林倍谦之所以答应夏家骏的请求安排这样一个派对,是因为他也想把一封信,烦请海芬带进那医院禁区中,不过他是要把那信递给一位还在职的、临时住院的高官,只要海芬能把信交到那高官大秘手里,就OK了。在这边做生意多年,林倍谦熟悉了这边的明规则与潜规则,深知有的事情,到头来还是要取决于“上面一句话”,他的信言简意赅,希望能打动出那“一句话”来。虽然林倍谦和夏家骏互相心内对对方都看不上眼,但需要利用海芬帮他们完愿,使他们在这个派对上有心照不宣的配合。
其实,林倍谦只赠送了夏家骏一张B级会员卡,这B卡只能免费在茶寮、咖啡吧、酒吧消费。尼罗与覃先生,则并无会员卡,林倍谦与他们结识不久,隔些时邀他们来坐坐,意在捕捉些信息,这天邀尼罗来,当然别有深意,夏家骏求到他,他也有求于海芬,所以不仅是请各位喝喝功夫茶,品品红酒雪茄,也还要请他们享用A级会员卡才能吃到的大餐。这会所的会员卡,一些大老板是自购的,免费赠予的,都是官员。钟力力的父亲,也有一张B卡,有时也会来此,还曾带她妈妈来过,所以夏家骏跟她和努努、海芬得意地介绍会所种种时,她只觉得夏老师毕竟属于穷酸文化人,这么个空间,就令他飘飘然起来了。
三个姑娘落座后,都把眼光投向尼罗。钟力力和冯努努不过是好奇,海芬却是一腔朝圣的情怀。
尼罗在那年那个大事件起来时,从一个湖畔诗人转换为一个广场诗人,激昂得如同撞向礁石的巨浪。在事件严重起来前,他已经接到美国方面一个邀请,飞过去了,这边出现大事态,他在那边的诗歌活动里热泪纵横朗诵了一反他往常风格的抗议诗,他宣布“双退出”,活动结束后他滞留不归,成为流亡者。流亡者之间不久就发生龃龉乃至公开攻讦,他对几方都失望,大不以为然,沉淀在那边茫茫人海里。但近两年他又浮出水面,在网络博客上发表时评,在境外纸媒上发表杂文,又接受广播电台采访,出现在某些电视的谈话节目里,他的语言离诗越来越远,但内里保持着他一贯的赤子童言的风格,他自己也好,许多认识他的人也好,都觉得二十几年前的那个湖畔诗人,和如今的这个狂热的“爱族主义者”(这是尼罗自己发明的符码),确实是同一个绝非虚伪的生命。他是这年才头一回重返故土,据说到机场迎接他的人一见到他,他就双眼闪亮地说:“我要亲吻故乡的土地!”他真要那么做,但从机场到高速公路到城里,几乎见不到泥土地,他也就没有去跪下来吻水泥地面,但人们都知道那确实是他内心真切的意愿。
夏家骏不知道尼罗现在究竟是入了美国籍还是拿的那边绿卡,但是现在他能顺利入境,想必更能顺利离境,终究还是世道变得圆软的一个例证。
尼罗和覃教授沉浸在他们二人构成的那个语言岛里,高谈阔论,滔滔不绝。钟力力在大学曾听过覃教授的演讲。确是个有学问的人,中外古今的名人名言,随口引出,有时还夹杂外语,令听讲的人们耳不暇接,除了大佩服,往往也就觉得摄入超量,导致消化障碍。当然啦,覃教授的站位,与如今成为“爱族主义”者的尼罗大相径庭,这基本的色彩,人们还是明了的。覃教授最喜欢引用的还是西方现代名人、学者的言论,马丁·路德·金、曼德拉、哈耶克、哈威尔……是他引用频率最高的几位。
覃教授在红酒斟好以后,举起长柄高脚玻璃杯,先微晃,再对着烛光察色,又凑近鼻翼闭眼深嗅,最后才用舌尖抿了一口,又观察那酒浆挂杯的状态,点点头,问林倍谦:“拉菲吗?几年的?”林倍谦告诉他:“不是拉菲。现在来这里的人士多是追求拉菲。其实拉菲再好,终究也只算得一种流派罢了。这是马耳他的,窖藏虽然不足十年,大家品品,是不是有种地中海的海风气息?”覃教授点头,道:“是的。现在中产阶级又时兴喝南半球的红酒,智利的,南澳大利亚的,南非的,那些地方的私家酒庄酿出来的,品质也不错。”他品酒时,才把目光扫到三位年轻女士,搁下酒杯,很绅士地问:“女士们,允许我尝只雪茄吗?”不见反对,便笑道:“我也是全托林先生的福,才能偶尔到这个地方来放松一下。今天还更托了尼罗兄的福。如今中美两国既然是战略伙伴关系,尼罗应邀回来参加官方诗人的创作研讨会,很战略,很伙伴,也就一点不足为怪了!”尼罗流亡后宣布“双退”,这边也就将他“双开”,护照过期作废,很长时间不允入境,这年有副部级职务的官方某诗人,协会为他召开创作成就研讨会,以那诗人个人的名义,给尼罗发去请柬,尼罗也就欣然回来赴会,还在会上作了真情澎湃的发言,鼓呼诗人们要鄙夷布洛斯基,抛开米沃什,重回楚屈原开启的“爱族主义”传统,他的发言,得到传媒报导,会后,他停留下来访亲问友,也不知他是否还要离族赴西。林倍谦那“战略合作伙伴”云云,语带双敲,尼罗只是淡淡一笑,只觉得自己胸臆中自有清风霁月。
服务生端来有雪茄烟的托盘。原来那会所的特色之一,就是有从古巴特邀来的卷烟师,现场制作雪茄。覃先生、尼罗、林倍谦、夏家骏都各取了一枝,用一种粗大的瑞典火柴点燃,各具姿势地品尝起来。
钟力力见那些现卷雪茄粗细长短不一,就拈起一只比较秀气的,笑道:“我也要尝尝!”又偏头向努努和海芬发出鼓励的目光,但那两位都不为所动。
覃教授再扫视三位女士一遍,发议论道:“都是八零后吗?中国的希望,正在你们身上。需知你自己什么样,国家民族就什么样。你们在任何时候也不要放弃原则。任何时候也不能向专制妥协。你们都读些什么书?赛义德的吗?霍米巴巴的?乔姆斯基的?苏珊·桑塔格是你们的偶像?哎呀呀,不要再被什么后现代主义呀、结构主义呀什么的牵着鼻子走啦!要回到古典!回到洛克,回到卢梭,回到密尔,回到先是法国后是美国出现的那两个《宣言》……”
钟力力望着覃教授只是暗笑。这位覃教授确是不遗余力地号召人们特别是青年人反抗专制追求民主,此刻的神气话语也确实语重心长,但是,钟力力记得,就是那次请他来他们大学演讲的时候,在他讲完听众自由提问的阶段,只因为有学生提的问题令他逆耳,他就发出这类的反问:“你怎么可以这样提出问题?”又在他虽然做出回答但仍有学生质疑的时候有些气急败坏地说:“我看你是脑子进水,应该好好挤一挤了!”后来更听说,虽然他那次演讲后,网络上的赞语不少,但针对两篇学生穿马甲发出的讥评,他竟打电话给他带过的研究生、网站总编辑,要求立即删除!他反专制,自己却也很专制!他现在常说“你自己什么样,国家民族就什么样”,但社会多元,人各有志,他其实还是要人们,特别是年轻人,都成为他那一头的,依照他立下的标准做人,他其实更是要年轻人去为实现他的理念而冲锋陷阵乃至英勇牺牲。于是又想到关于这位学者的如下传说,他的名字,写出来是覃乘行,上中学的时候,老师第一次点名,点到他,他不回应,教室座位满的呀,此生一定在座呀!那老师心内抱怨其家长竟取出这样的名字,连姓带名三个字全可两读,覃可发“谭”的音也可发“秦”的音,乘可发“趁”的音也可发“成”的音,行可发“形”的音也可发“航”的音,于是那老师就耐心地将那些发音排列组合,一再点名,后来以“秦趁航”唱名,他才答出一声“到”来。
在雪茄烟的气息中,冯努努更加心烦意乱。她本不想来。但是她和力力、海芬毕竟情超姐妹,力力过些时要远走高飞,海芬给她打电话倾诉半个多钟头,使她知道这次和尼罗的会面对于海芬有多么重要,她如果不陪,那简直就无异于宣布跟海芬绝交了。冯努努这些天一下班就往麻爷赠予阿奇的那套房子去,阿奇正在装修那套单元,尽管请了装修工,但是阿奇不仅督阵,还亲自上阵,她发现阿奇真的是个多面手,举凡瓦工、木工、漆工、管工等方面的活计,全拿得起,电工的一般活计也懂些,只是因为没考过本,不敢擅自动手。装修在一天天进展,但是努努发现她妈妈却在一天天地显露出焦虑,昨天她回到家,妈妈问他:“阿奇他那套房子究竟装修到什么程度了?”言为心声,说明妈妈到如今还是不能把她和庞奇合起来想,尽管她和阿奇还没有去登记,但是单位里的一些人,更不要说力力和海芬,早把他们视为一体了,但妈妈却把那房称作“阿奇他那套房”,不在心里嘴里表达为“你们那套房”,在妈妈心底里仍然没有接纳庞奇的情况下,他和阿奇去登记时,能是完全快乐的吗?……
海芬在雪茄的气息中更加晕眩了。她几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尼罗。这个偶像原来只在纸上,此刻却活生生地离她不到两米远。她没有失望。多么具有魅力的诗人啊!虽然尼罗这天没有一句话谈到诗,但是,他那“爱族主义”的议论,海芬听来却如聆佛音。海芬此前对任何主义都没有兴趣,这个派对过后,她见人就鼓呼“爱族主义”了,“今后的世界,将由中华民族引领人类走向大同!”当她在父母面前忽然发出这样的高论后,父亲惊异地望着她,母亲干脆到她跟前摸她的脑门,怀疑她是不是在发高烧。
那天几位品尝雪茄的人士指尖的雪茄都只弹过一次烟灰,就掐灭了,因为服务生来请他们往餐厅那边用餐,在另一亮堂的空间中,是中式圆桌,中央转盘上却立着威尼斯枝形银錾烛台,林倍谦搓着手说:“诸位,今天为各位准备的,是中西合璧的特色菜肴,其中一个高潮,是今天中午刚刚空运来的刀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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