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海龟,何不早归?”看到中学同窗戚续光发来的手机短信中这个句子,薛恳真不是滋味。
戚续光这名字不消说容易让人联想到戚继光,戚继光是明朝打击倭寇的武将,戚续光笑称自己是戚继光的弟弟,那么,他应该起码有三百多岁了?戚续光在学校时不爱学习,常被思想教育组的老师训诫,常常是,薛恳上学进得校门,只见戚续光在思想教育组办公室门外罚站,薛恳不免上前悄声问:“怎么啦?”戚续光就斜斜眼笑道:“又绿啦!”当年同学们把犯错误被老师抓了现行叫做“绿了”。戚续光的“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错误,他不打架,不耍流氓,只是总有些被思想教育小组老师视为不正确的行为,比如,他会把家里姥姥蒸出的大包子,拿到校园来售卖,价钱随意,从一毛到五毛,只要递他钞票他就给你包子,有时候又会把他哥哥看腻的连环画拿到教室转让给喜欢的同学,甚至装出拍卖师的模样,用尺子代替拍卖锤,怪声怪气地叫喊:“一毛!两毛!两毛第二次!好,两毛五!两毛五第二次……什么?两毛八?三毛好不好?三毛第二次,三毛第三次……好咧,三毛!三毛成交!”薛恳就从他那里,以三毛钱拍到过一本“**”末期出版的连环画《红石口》,抓特务的,翻看着挺好玩儿。中学毕业,戚续光没考上大学。同学们各奔前程,薛恳很多年简直把这位戚继光的弟弟忘记了,但是海归以后,三个月过了竟还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父亲薛去疾在人际上既然是个笃信靠自己专业本事吃饭,万事不求人,被讥为“拉硬屎”的呆子,也就完全不指望他帮忙,掐指算起来,薛恳所能动用的人际资源,也就是大学和中学的同窗了。大学同窗出国的多,比他早归的有几个,留在国内的能联系上的也有几个,联系来联系去,最后和两位达成了共识,就是自主创业,注册一家生产销售化学试剂的公司,薛恳在美国所从事的,就是这一行,另两位合作者大学里也学的是化学专业,初步的市场调查,是这方面的社会需求虽小,但若有订单,一单的收益便很可观。这种高端试剂还没有国产的,进口价格极其昂贵,因此,获得国家有关部门和基金会的资金支持,可能性很大。在获得官方资金支持之前,他们自己先凑了五十万元,其中包括薛去疾多年积攒的三十万元,于是,开公司的事就算启动了。登记注册的手续相当繁琐,不过还能忍受。最困惑的是,如何才能获取到官方的资金支持?满耳朵听说的是,如果朝中无人,那不管你递交的材料写得多么头头是道,到头来也只能是无休止地引颈以待。但是,在和中学同窗联系的过程里,就获得了戚续光的信息,这家伙现在开着一家高档餐馆,其包间里,常有通天人物出没,某高官的孙女婿,就是常客之一,而且跟戚续光的个人关系,非同寻常,只要跟那孙女婿认识了,获得他的支持,几个电话,便能把事情搞定,起码获得银行的低息贷款,十拿九稳。
薛恳从一位老同学那里,获得了戚续光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对方没关机,但是不接,就发个短信过去,却也没有回复。于是,那天,薛恳就和两位合伙人,径直去到那家餐馆,门口的领座小姐问:“有预定吗?”“没有。”不停步地往里走,乖乖,一楼散座居然客满,领座小姐就让他们先到门厅那里坐着等候。薛恳心里嘀咕:这个戚继光的老弟,这回是真的“绿了”!于是不坐,直愣愣地跟领座小姐说:“你们的老板是不是姓戚?给他拨个电话!我要跟他通话!”领座小姐懵了,她只知道经理是谁,并不知道大老板姓什么,只好去跟店面经理汇报,店面经理很不以为然,来到薛恳面前,一脸假笑:“先生,抱歉抱歉,现在没有空桌,请先坐下候候。”薛恳就还是那个要求。店面经理就说:“您有手机,您自己跟他拨电话不就结了吗?”薛恳眉头一皱:“我要记得他号码早打了!刚从美国回来,要跟他叙旧。你拨给他,接通了我自己跟他讲。”店面经理犹豫了一下,就用手机拨了老板号码,那边听了汇报指示:“问他姓甚名谁!”店面经理问明白后报过去,那边的回应是:“把手机交给薛先生!”薛恳跟戚续光刚对了三两句话,从薛恳那口吻表情就知道来的是个真佛,忙加重笑纹堆积,腰也微躬起来,戚续光跟薛恳互相嘲笑一番后,就让薛恳把那手机再递给店面经理,然后是一连串指示。几分钟后,薛恳一行便被店面经理引到一个金碧辉煌的单间里,那经理谦卑有加地宣布:“马上给三位上茶。戚总一会儿就到。”
薛恳和戚续光十几年后的这次相见,双方的心情自然与当年在思想教育组办公室门外的相遇不可同日而语。戚续光责问薛恳回来三个多月怎么现在才想起他来?薛恳就高声抗议:“倒打一耙!我明明给你打过手机发过短信,是你这家伙人一绿脸就变!”结果对出来,是薛恳记那手机号码的时候记错了一位数。双方互报手机号码后,为验证无误,戚续光立即给薛恳发过去“海龟海龟,何不早归?”的短信。
戚续光让手下把餐馆几乎所有的招牌菜肴都摆上了餐桌,又请他们喝正宗茅台。薛恳顾不得怀旧,几下就说到自主创业的正题,更点到要害:希望能结识那位高官的孙女婿,以便早日将官方资助搞定。戚续光听罢立即拨电话,只听他对那位孙女婿笑骂:“你小子又在哪儿的饭局呢?什么没工夫!少跟我来这套!好好好,你把那象拔蚌吃完,赶过来到我这儿喝鳄鱼尾汤!”那手到擒来的劲儿,令薛恳和他的合伙人佩服不已。薛恳心情大畅。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没想到的是,这吉人竟是当年常被思想教育组老师罚站的“绿人”!
在等候那孙女婿到来的时段,忽然从包间窗外传来一阵叫骂声。那餐馆里,二楼的单间只有这间是有窗的。窗外本是个死胡同,库房的后门与其相通,一向是比较清净的,没想到那天作起怪来。戚续光立即责令经理去看是怎么回事,进行必要的处理。薛恳因窗底下的声响越来越古怪,忍不住离座起身到窗边朝下望,只看见一辆运啤酒的三轮车斜在那里,两个小伙子扭在一起打斗,一个抽出胳膊来,操起车上塑料筐里的一个啤酒瓶来,狠向另一个砍去,那另一个拿手挡,当即被砍中,血星子溅了出来,薛恳不禁“啊呀”惊呼,惹得两位合伙人也跑到窗前朝下张望,戚续光不大高兴,坐在座位上招呼他们:“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处都是一样的戏,只不过有的是文唱,有的是武唱罢了!”薛恳他们回到座位坐下,窗下的叫骂声还很凄厉。过一会儿经理上楼来了,跟戚续光汇报:“是送啤酒的抢地盘打架。咱们的人已经把他们分开了,也报了110。没事了没事了。请继续用餐吧!”戚续光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一会儿那孙子到了,领这儿就好。”“那孙子”何所指,经理心领神会,倒退着躬身退出了。薛恳不免议论:“你怎么训练出来的?一幅孙子相!”戚续光说:“培训能有多大的用?还不是我开的钱多!开多少钱,就有多少度的笑容,多少度的鞠躬,多少度的谦卑!这个张经理很不错的。啊,对了,你不觉得他眼熟吗?”薛恳摇头:“比咱们小多了吧?我出国的时候他能多大?我哪儿见过他?”戚续光进一步问:“他那眉眼,你就不能联想起一个人来?”薛恳觉得越发问得离奇。戚续光就道出根底:“他那眉眼,不跟他爷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你忘啦,咱们上学那阵,思想教育组的组长张老师?是那张老师,头年跑来求我,让我给他这个孙子安排一下,我试用了几天,还行,就留下了。开头当领班,如今,是这儿大拿了。”薛恳想了想,才“啊呀”一声,把那祖孙眉眼对上号,又不禁感叹:“当年那张老师,一脸子马列,好威严啊,难怪我一时无法联想。”戚续光说:“如今满脸市场了,见到我就夸:当年就看出来,是个市场经济的好苗子。”薛恳撇嘴:“好苗子!当年把你‘绿’得最厉害的,不就是他吗?”戚续光反唇相讥:“你也够呛啊!那几个打架的,跟我站一块儿,被责令低头思过,你走过去说悄悄话,不也被那张老师看见过?记得他严厉地问你:‘是不是也参与打架了?’你说:‘我没打架,我是劝架的。’那张老师就盯住你细看,说:‘你劝架的?怎么脸儿熟。你怎么总在劝架?’……”薛恳遥想当年,忍不住笑:“是呀,怎么打架总没我,劝架总有我呀?真是的,也差点儿跟你们‘绿’着排排站了!”两个合伙听了,也都笑。
一阵活泼的笑声,那张经理,把那孙女婿,引到单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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