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脑面前,上了网,打开自己的博客,夏家骏心中好恼。
那天本来局面不错,托付那将门之女海芬去求得高层政治人物的墨宝,已经极其接近成功,没想到饭局当中,那钟力力家突发变故,匆匆离席而去,搅乱了饭局原有的气氛,还引出了那位覃乘行和尼罗的一番辩论,后来的情形完全脱出了夏家骏的预计,结果是大家不欢而散。
本来再度联络海芬,钟力力是最佳桥梁,钟力力第二天就不知去向,只好跟冯努努联系,打去手机,倒也接听,但给予的信息是,她难以跟海芬取得联系,除非哪天海芬忽然来了兴致主动联系她,最后等于是知会他,爱莫能助,今后勿扰。出版社等着他把那题签拿来呢,如今叫他从哪里找来?也曾试着从搜集到的高层政治人物以往给各处的题词信函里,找出高、歌、猛、进四个字来,汇集一起,充当那印着夏家骏主编的巨著书名,但是找来找去,怎么也找不到“猛”字,能找到的,有个“前”字,那么,把书名改换成《高歌前进》如何呢?试着跟出版社头头说了一下,对方很不理解:“要的就是个生猛劲儿啊!”那头头隔两天催他一次,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拿不到题签,但一再地支吾又不胜其烦。就在他烦恼不堪的当口,出版社头头来电话,说担当那套书的一个责任编辑,给他打了个很长的报告,引了很多所汇聚的文章里的片断,大意是说这些文字跟当下领导的讲话精神,以及当前政策,严重顶牛,而且如此这般的文字,从大小标题到内文,删不胜删,改不胜改,倘若就那么印出,闹不好,不仅不能获得上面奖励,倒很可能惹来责罚!听到这个情况,夏家骏心中没有一紧反倒一松。就让出版社头头将那份报告作为电子邮件给他传送过来。看了那报告,夏家骏搓着双手,请那打报告的编辑吃饭的心思都有。太好了!书可以不出了,但是,他要首先通过自己的博客,将此书出版受阻,提升到政治高度,敲响警钟:那些总想切断我们的道统与政统的势力,是如何地无孔不入,人们,要警惕啊!他将与出版社头头通话,大意会是:书暂时放一放,是金子,什么时候都会闪光!暗示那头头,“高歌猛进”的题签,其实已经在他手中,但墨宝不能轻易出手,哪怕是照片和复印件;那打报告的责编,显然是受到当下某种不良思潮的影响,但也不必责备,人家也算是在尽责;他将继续努力,为弘扬正脉、正气而勇往直前、鞠躬尽瘁。
夏家骏开博以后,发博文不多,跟进的帖子也少。他听人说过,如果你的博客无人问津,那么你就是话语场中的弃儿。如果你的博客跟帖全是来骂的,那么你是成了话语场中的倒霉蛋,趁早关闭评论以免闹心。如果你的博客跟帖有赞有弹,而且赞弹双方对骂起来,这方骂那方SB,那方骂另方脑残,或者这方判定那方是“五毛”,而那方反过来斥彼方为“美分”,那么,你就是话语场中的宠儿。那覃乘行的博客,跟帖无数,基本上就是那种赞弹相激相荡的状态。夏家骏心想,自己也该将博客利用起来。原来更多地是注重往上联络,现在看来,好的前程,实在也需要吸引来自下面网民的托举。
夏家骏写那博客的时候,微博刚刚出现,他反应迟钝,还没有重视,但是覃乘行却已经把自己的网上言论朝微博转移了。此是后话。
开始写那博客的时候,夏家骏敲击键盘还很滞涩,有点打苦工的味道,但是越往后,他就越轻松自如。他已经多次尝到了这种滋味。比如他有个极深的隐私,就是在那场狂飙运动初期,为了证明自己能勇于跟“反动资本家”的父亲划清界限,“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曾经当着冲进他家抄家的“红卫兵小将”,猛扇过他父亲的耳光,以至父亲鼻子嘴角都流出了血来。父亲早已去世,母亲是在那可怕的场面出现前已经病故,当时哥哥姐姐都在外地,见到那情景的“红卫兵小将”早就不知散落何方,有的可能早已沦落甚至离世,就是还在世的,那时候本身就很暴力,见到他人的暴力行为更多了,谁会单记住他那个“大义灭亲”的暴力丑态?于是,那以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夜深人静时,每当那反人性的一幕稍显于记忆,特别是父亲被他掴后嘴角流出血滴,挂在下巴一侧久久没有再往下滚落,那情景会像电影上的大特写,令他心灵的眼睛欲闭难闭,他就咬住嘴唇竭力压抑,将那可怕的大特写排除再排除,渐渐地,他的心灵眼睛终于闭拢,以至于有一阵,他觉得那样的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但是,父亲嘴角那血滴仍会偶尔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闪现,令他心灵深处隐隐不快。到近几年,有一天,他在开会的时候,没去听那**台上的发言,而是旋转起自己的思路,于是,渐渐的,他就构建出了相当具有科学性,或者说学术性,或者说非常符合唯物辩证法,甚至也符合比如说法国哲学家福柯理论,那么样的一套强劲的逻辑,那就是,暴力固然不可取,但是社会的进步又实在离不开暴力,而且暴力倾向是与生俱来的,是人性中的原罪,大可不必对其痛心疾首,人在革命时会崇尚暴力,人在自保时,同样会依赖暴力,而且代间的暴力是自有人类以来无可避免的东西,小的时候,父亲打自己屁股,何尝手软?记得有一次还一边狠打他屁股一边跟母亲嚷:“给我拿锥子来!”母亲自然不照办,还到父亲手下去解救自己,并责备父亲不该下手过狠……这么想来,自己那天的虐父行为,其实更可以用古希腊历史中俄底浦斯“恋母弑父情结”来予以非常合理的解释,无关政治,完全人性,是一报还一报,打我屁股,掴你脸颊,都不必忏悔,大可以忘却,忘却不了,付之一笑,如此一路想来,真是身心大畅。于是顿悟,你政治运动里整过人吗?最佳的心理放松路径,不是自责与忏悔,去努力论证那些运动都是历史的必然、必须、必经就是;你在关键问题上撒过谎吗?最佳的自我慰藉方式,不是自我道德裁判,而是论证出世道变易中,所谓“坚持说真话”乃虚妄之道,是自我出局的懦弱,而善于造出“必要的谎言”倒是生命力强健的表现……
夏家骏写成那长长的博文,重读之后,竟至摇头晃脑,自我表扬激励:果然江郎并未才尽,在这世道里还大可放马驰骋!
电话铃响,抓起电脑边的电话,是林倍谦打来,说是那天幸会后,覃先生,尼罗,都感到意犹未尽,希望能再把他约去会所,大家继续畅叙一番,“围绕中国向何处去这个大话题,热热闹闹地大吵一通!”哎,这电话来得真是时候,夏家骏正处在思维最活跃、自我感觉最优秀的状态,喜悦地回应:“好呀!几时?听你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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