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会所出来,覃乘行开着自己的凌志车回家去。车里音响放送着美声绅士的专辑,那首《再次坠入爱河之前》是他最爱,设定在轮回播放模式,百听不厌。
听歌,看路,稳进,心头却萦回着在会所的一些片断印象。
有种猜测,那林倍谦,约些人轮流到他会所聚谈,恐怕并非他个人喜欢听各种宏论和辩论,也许,他是有背景的线人……他们交谈的那个空间,会不会有隐蔽的录音甚至是录影的设备?他的背景又是哪方呢?又不由得想起了京剧《沙家浜》里阿庆嫂的那句唱词:“他们究竟是姓蒋还是姓汪?”……不过,我覃乘行反正是不在乎的。其实,到那里接触些哪怕是莫名其妙的人士,听听各种奇谈怪论,也正是我的目的之一。从深刻的意义上说,自己又何尝不是一个线人呢?只不过汇拢的信息,是用于推进社会进步的正义目的罢了!……
……那尼罗,思路、立场的逆转,意味着什么?不是他一个人病了,是一种正在蔓延的病毒……尼罗跟他争论中说,怎么能去崇尚那种小国的小政治家呢?何况那小国业已一分为二,更其渺小了!那么小的空间里的东西,怎么能用来普及于我们这么大的一个空间?那里的历史,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构成、国民素质、周边状况,和这边根本没有对应点……这边怎么样?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了嘛!尼罗举例:他去参加那官方诗人的高规格研讨会,见到了某著名西洋诗歌翻译家,那翻译家也曾附和覃乘行一派,在博客上称置身于“中世纪”云云,但是在研讨会组织的游览名胜古迹行程中,兴致极高,宴会后与大家合影,当地文化官员坐前排,那翻译家也没拒绝站后排,留影里笑眯眯的,敢问:那是“中世纪”景象吗?就是当今的西方诗人、学者、翻译家,哪个在他自己那个地方,能享受到这种不用自己掏钱的高档款待?……这些话虽然刻薄,却不能不认真应对啊……
……那林倍谦又请来个搞轴承的高级工程师,据说他们很早就认识,而且是在美国相识的,虽说那薛工是搞工程技术的,却很有人文修养……但是聊起来,那薛工所熟悉的,几乎都是些西方古典文学名著,若跟他讨论乔尹斯的《尤里西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博尔赫斯的《小径分岔的花园》,就马上语塞声怯,而如果要讨论库切、帕慕克、村上春树、品钦、欧茨,那就更惭愧无语了……尼罗就奚落薛工所崇拜的那些文豪:狄更斯“除了小伤感没有别的”,勃朗特姐妹“小肚鸡肠”,托玛斯·哈代“只会玩弄巧合”,巴尔扎克“一脑门子金钱”,雨果则是“贩卖人道主义的狗皮膏药”,列夫·托尔斯泰“是个傻乎乎的烂好人”,托斯妥耶夫斯基“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契诃夫“反庸俗过了头”,杰克·伦敦“除了《热爱生命》及格其余的文字全是垃圾”……当时那薛工听了,脸都气白了!……这位薛工颇值得同情,但也有令人厌烦之处,林老板约大家来,本是清谈一通嘛,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总岔出去,一再跟林老板絮叨什么生物试剂的市场,又是什么如何能弄到低息贷款,又是什么房屋抵押的风险系数,林老板也不能不应付他,唉,好端端的高级精神宴飨,撒进好些红尘的胡椒面!……
……那个夏家骏,搓着手,满面红光地晚到,嘴里道“对不起”,其实很以自己见了个什么要员,刚从那府上过来而引为自豪……夏某人虽然狗屁不通,却是个值得关注的人物,因为他的站位与话语系统似乎都很“正”,有的“道理”官方还并没有说到那个份儿上,他却索性“把话说破”,倒很有参照价值……
……那林老板,还约来一位台湾老板叶先生,叶先生的典型言论是:“在商言商,这里给我商机,给我优惠,让我赚钱,我当然要说好!他们让利于我,希望持续!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也让利于民?我就不甚清楚了!当然啦,我是地方政协委员哩,我在会上就敢于提交货真价实的提案,呼吁当局对那些觉得吃亏的族群,实行让步政策,历史上不少朝代,都有实行让步政策的啦,你让让步,对你自己有好处嘛,总不让步,弄不好,那就不是让步的问题,是让位的问题啦!我很尖锐的啊!呵呵呵……”叶先生的言论固然尖锐,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不懂政治!不弄政治!除了赚钱,我就吃喝玩乐!”确实也是,他那尖锐的话也就几句,之后就并不听取别人的议论,只坐在沙发上跟有个叫什么薇阿的女士调情,为什么不用发短信或者上网使用QQ去交流呢?什么素质!烦人……
……至于林老板,他组织清谈,自己发言却不多,只是表示:“支持渐进式,小碎米步,稳中求进,乱不得,乱不得,当然啦,也退不得,退不得。”看来此公在这边,比那叶先生更如鱼得水……
覃乘行自己呢,抱着锲而不舍的精神,跟他们讲述自己的观念,倒不是要说服谁,谁能说服谁呢?他是借那交谈,进一步梳理自己的思路,同时,也在交锋中磨砺自己的坚持点……
中国向何处去?真是各有各的方向和目标,达于共识难矣哉,求取最大公约数好去比破解哥德巴赫猜想!
覃乘行脑际正回旋着会所里所见所闻,忽然发现车前有人挥舞着什么东西,仿佛是红旗,要将他拦住。啊呀不好!他知道近来“爱国贼”多有越轨行为,他开的是日系车,那尼罗和夏家骏,都声称“当今世界最坏的是美日”,社会上反日情绪更浓,搞不好他是“秀才遇兵”了!如果真对他的车开砸,他是下车拍照,还是躲车里自保?如果不拍照,如何理赔?要不要报警?慌乱中,也没有勇气将车子硬开过去,只好刹住。隔窗望去,才看清拦车的是个妇女,农村来的模样,所挥舞的,并不是红旗,而是一块红颜色的湿浴巾,这才恍然大悟,是那种野路子的擦车收钱的人。这样的人是可怜的啊。覃乘行就下了车,问:“你是不是要给我擦车啊?”那妇女未及答言,另一个比自己年纪大不少的男子走过来,手里握住一个大车刷,回应道:“我们只收十块钱。”
覃乘行见那妇女就要动手擦拭,打个手势阻止:“别别别,我可以给十块钱,但是你们这种擦法,太粗鄙啊,弄不好会把车的表皮拉伤的。我这车的保养,都是到正规汽车美容店去进行的。”
那男子拉住那妇女,再跟他挥挥手,意思是“那你就走人吧”。
覃乘行就蔼然地对他们说:“你们为什么非要这样法外生存呢?”
那妇女听不懂他的话,那男子却明白他的意思,鼻子里哼了两声,骂道:“法外?如今法内的才混账呢!你别也是个走资派吧?你倒在法内,生存得人模狗样的!你看看,被你们剥削压迫的工人,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于是往人行道上一指,覃乘行就看到一个坐在自制轮椅上的断腿男人。那景象,跟一个来小时前那会所里的种种,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同一个都会,却贫富悬殊如此!覃乘行生出恻隐之心,掏出一百块递过去,那妇女要接,那男子挡住,鄙夷地说:“搞经济主义吗?去你的!”
覃乘行就问他:“你,当年的红卫兵吗?”
那男子回答:“想当。可我那时候已经不在学校,不是学生,进工厂了。”
覃乘行就又问:“是造反派吧?”
那男子把胸脯一挺:“不错。人还在,心不死!”
覃乘行心有快意。一直想摸清如今社会上这种人究竟还有没有,有多少,一直不得要领。今天倒真是巧遇。
覃乘行跟他们说:“如果,有了健全的法制,当然不是恶法,是善法,首先保护你们这个阶层利益的,让你们投票,你们是投给谁呢?投给保证按法律办事的,还是投给保证给你们好处的?”
那男子毫不犹豫地回答:“投给永远忠于心中红太阳的那位!”
覃乘行就觉得通体清凉。
再开车走那最后一段路时,覃乘行关闭了美声绅士的演唱,心头只有“还很遥远,很遥远啊”的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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