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人生的中途。
忽一日,我发觉自己正行走在高高的石阶上。这石阶的每一级都向两边无限伸延。回头朝下望,不见来处。仰头朝上望,却有尽头。尽头处,是一派灰蓝的天空。
不知攀登了几时,心中已不存希望,竟倏忽已登至最后一级。只见一座莫可名状的建筑,如一巨不可估的舞台影片,从平躺的状态,缓缓在我面前立起。立定后,我面前恰是一扇大门。
我左手托住右肘,右手托住下巴,凝视着那扇门,寻思着。这既然只是影片式的东西,穿过门去,该便是空旷无际的平台,以及仰视天涯的天空吧?
我推门而入。刚迈进去,门便訇然在我身后关闭。
眼前竟是一条无尽的长廊。
这长廊的出奇处只在它的不见尽头。或者说它的尽头凝聚为一点,犹如我们在从透视法完成的林荫道图画中所见的那样,常识告诉我们,在那斜交的路边的汇聚点后,意味着不可估量的延续。
眼前的长廊单调而肃穆。廊边每隔一定间距便有一扇同样大小的门,两两相对。
我不知不觉地朝前面走去。我望着那些门,门上没有号码,也没有特别的标志。门里是一个个的房间吗?是带卫生间的客房?办公室?教室?抑或是别的什么场所?
好奇心促使我就近推开了一扇门。
一开头,我简直不明白来到了什么地方。
好一阵,我才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我立在一个类似巨大的鸡蛋壳的物体之中。那简直就是一只被均匀地放大了千万倍的鸡蛋壳。奇怪的是里面并无蛋清和蛋黄。环顾良久,也不见任何孔洞。我是怎么进来的呢?恍惚记得我是推开一扇门闯进来的。可那扇门现在何处呢?
我渐渐从惶惑转为欣喜。
那“鸡蛋壳”的内壁如珍珠般光润莹白,绝无一纤尘垢,使我浸泡于纯洁的氛围中。我试着走动,奇怪,在它的曲面上行走,竟然如履平地,乃至于我走到与原先站立处相对的“顶部”时,只觉得那里倒成为“底部”。
多么美妙的所在啊!我不禁手舞之,足蹈之。这里不仅纯洁,而且宁静。隔绝了尘世的纷扰,弥漫着温馨的气息。不仅令人百忧俱释,而且足以延年益寿。命运予我何厚,使我独享如此圣洁的境界!
我伫立环视。啊呀,怎么搞的?我忽然发现,自己刚才的行走舞蹈,竟在那银白闪亮的“地面”上留下了灰黑的脚印。我抬起脚检视着自己的鞋底,我的鞋底不是很干净的吗?怎么会留下如此丑陋污秽的印迹?
我惶急。这“鸡蛋壳”内是不折不扣的纯洁世界。它的其余优点概由纯洁派生。我爱纯洁!我要维护它!
我跪下,掏出手帕,倒退着,用心地揩去那些玷污纯洁世界的脚印。脚印一个接一个地被我揩净了。我心中充满大欢喜。
但当我站起身来喘息时,惊讶地发现,在我身后,竟又留下一条膝盖蹭出的污迹!
我的裤子是干净的呀!我用手掌去摩挲裤子,举到眼前审视,掌心一点尘垢也没有呀!
我朝身下望去,凡我脚跟移动处,都留下了灰黑的印迹。原来这世界太纯洁了,每一移动,都必定使它受污。
我由欣喜而惶急,由惶急而悲苦。
我爱纯洁,但我不能如石像般凝立不动。
“鸡蛋壳”里实在太美了,美到没有任何缺陷,任何瑕疵。但是……
想来想去,我还是要出去。我应该出去。我必得出去。
从哪里出去呢?
没有出口。没有门。没有孔洞。
必须用身体撞破它!
想到这里,我不寒而栗。难道这刚才我还不惜跪着擦拭它的纯洁世界,现在竟要再由我来毁坏它吗?
我知道犹豫下去是危险的。我两眼一闭,双拳紧攥,猛地向后拱起臀部拼命一撞。
我听见一种悲剧性的破裂声。
睁开眼,爬起来。我回到了那条长廊上。
现在长廊的两头都汇聚为一个点。
我是从哪里来的?我该往哪里去?
我总得朝前走。
哪边是前,哪边是后呢?
我做出一个抉择。
我相信我面对的便是前方。
一扇扇门从我身旁移过。
难道每扇门里面都是一只“鸡蛋壳”吗?
我总不能再也不推开任何一扇门。
哪怕再进入一个“鸡蛋壳”里面去。
人总得行动。也就是总得冒险。
人总得准备着面临完全出乎意料的处境。
我在一扇门前驻足。
我果敢地推开了门。
我惊住了。
原来门里是我的家。
不是我现在的家。是我十几年前的家。确切地说,是我未结婚时住的那间单身宿舍。
一切都如同当年。连那只后来分明摔碎了的瓷茶缸,也依然完好地立在凌乱的书桌上。
更令我惊异的是屋里有人。
他一见我进去,便从椅子上站立起来,迎着我说:“对不起,我见门没锁着,就自己进来坐着了。我等你好久了!”
我心里热乎乎的。我需要除我以外的人。哪怕一个。哪怕敌人。
而他,我们本是熟识的。他比我年轻六岁,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着?名字是无关宏旨的。反正我记起了他。姑且把他叫作小王吧。
我给他倒水。用那只也是后来分明炸掉了瓶胆的热水瓶。我发现我用的茶杯上印着“最高指示”。我的书桌上扔着些也印着“最高指示”的小报。窗外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是些又陌生又熟悉的音响。
我突然有些害怕。一系列场景闪过我的心头。难到我必得从这个时辰起,再依次重新经历一遍吗?
可是小王的神情足以安定我的心。他双眼里充满了信赖。那是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万分宝贵的。当年他是这样的来找过我吗?有过这样的眼神吗?怎么有关的记忆竟模模糊糊?
小王握着那只印有“斗私批修”字样的水杯,对我倾诉着。奇怪的是我听不清他的话语,却透彻地理解着他的内心。
我那间宿舍的一整面墙壁移动起来,原来那竟是一本精装的巨书,它自动在我面前打开了,小王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巨书一侧,手中的水杯不知去向,而换成了一根教鞭。他正指示着一页,对我解说着。
书页上只是些由黑色线条组成的最简单的图画。我辨认出来,开头,那一页上画着一个人的被极度丑化了的头像,脖子上还画了一条绞索,下面是他的名字,被打上了个黑×。小王的双唇激动地开合着,手中的教鞭敲着那一页书,于是那黑色的线条自动调整着,那人的形象恢复至正常状态,绞索分解为一些小鸟,在那人头上盘旋飞翔,而黑×舒展着身躯,变为了一本画出来的打开的书……
掀开了新的一页。画着炉灶,以及安放在上面的大铁锅和高达五层的竹制蒸笼。我没听清小王的任何一句话,但我懂得了他的全部意思。他同情那位被罚为烧火工的“黑帮”,他本是被造反组织派定整理有关那人的“黑材料”及监管那人的“专案组”人员,但他越去“内查外调”越认为那受审者是一位好人,他决定背叛本组织的法规,而暗中给予那位“黑帮”以保护和慰藉。“黑帮”被驱使烧火蒸馒头,自己却不准吃馒头,蒸好的馒头最后要逐一清点,倘有缺个便会立即增添一场武斗。可是小王他……
不用我回想这一切了。眼前的巨书上的炉灶仍是黑线条画出来的,蒸笼却变为了真的,热气腾腾,还飘散出馒头的香气。小王将蒸笼从画上端下来,搁到了我的书桌上。蒸笼打开了,许多只手伸了过来,奇怪的是并不见身躯面目,只是伸过来许多只手,严格来说不仅是手,而是手臂,套着绿袖管的手臂,当中箍着大红的袖章,这些手将馒头抓开,并且响起一片严峻的点数声:“一,二,三……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馒头抓空了,那些手也便消失了。于是蒸笼中只剩下垫布,湿漉漉、冒热气的垫布。垫布上黏留着一些馒头皮。小王仔仔细细地将那些残留的馒头皮揭下来,装进一只粗瓷碗中……
小王端定那只碗,对我说:“给他,给他送去……”
我喉头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鼻子酸酸的。
我本能地嘱咐着他:“你可小心点,别让人看见啊!”
小王端着碗出去了。
我伫立在屋中,心中莫可名状。
那面墙壁仍是一册巨书。仍翻至那一页。炉灶空了。端出来的蒸笼仍搁在我的书桌上,热气未消。
我想起了“鸡蛋壳”。对比之下,我还是喜欢这里。尽管窗外传来阵阵令人揪心的声响。
我忽然想查一查,我藏起来的东西还有没有。
我急步迈拢床边,掀开第一层床褥,先用手在最下层床褥上摩挲着,我体察到一种触觉上的快感,于是手指颤动着,急不可耐地撕开褥面,于是,我便取出了一张发黄的歌片。
它还在。
躲过了“破四旧”、查抄、“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它还在!
从少年时代起便珍藏的歌片。
我把它贴到脸颊上。冰凉。
我凝视着五线谱和谱线上的音符。
五线谱松弛了。音符发蔫了。
我的歌曲病重了!它会不会已经死去?
我想流泪。可流不了。
我感觉门外有令我必得警惕的脚步声。
我手忙脚乱地重新藏好我的歌曲。
我走到门边,我想把门关紧,不想我却相反地一下子走出了门去。
门外是无尽的长廊。
我该重新推门进去吗?回到那个时代?那间单身宿舍?
真可惜那张歌片。但我不想再去里面。万一我进去了不能很快地出来呢?
我在怅惘的心情中继续朝前走去。
我想这一切也实在平淡无奇。关于我住过的那间单身宿舍,我那一段生活,以及那个时候的小王,还有那位一度只能以馒头皮“打牙祭”的“黑帮”。
我渴望着一种全新的体验。
我注视着一扇扇的门。
现在我知道,每扇门外表一样,里面可并不一定相同。
我下一步是推开哪一扇门呢?左边的,还是右边的?眼前这扇,还是前面那扇?
不到推开,你总不能预料出会遇上什么。
就推开这扇吧。
我推门迈了进去。
是一个小镇。
说不清是北方,还是南方。总之可以判断出是一个中国的小镇。
说不清是现实,还是几十年前。但大体上可以判定不是清朝或更久远的年代。
陈旧,屋子都建造很久了,有的已经歪斜,但连成一片的斜屋由于有向这边斜有向那边斜的,因而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一种烂熟的文明。从某些屋脊和屋檐的造型上,从某些残有的木雕、砖雕饰件上,还显示出一种悠然久远和历尽沧桑的意味。
路面是泥泞的。一条河沟从镇边流过。水是灰黑色的。水上漂着菜叶、鸡毛及某些难以辨认的杂物,还泛着一溜白沫。但有村姑在河沟边的大树下悠闲自在地洗衣、淘米。
突然一个人站到了我身旁。
是个中年人。大腹便便。他红光满面,正用牙签剔着牙。他好像认识我。我认识他吗?我不能确定。
“哪阵风把你吹到我们这儿来了呀?”他笑容可掬地招呼着我。
“啊……我是偶然走到这儿来的……”
“难得啊!到我家去聚聚吧!”
“那……那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请!请!”
他朝前方指着。在镇边上,有座两层的砖楼,周遭围着一圈砖墙。原来他住在那儿。那一定是镇上最好的住所。
我仍推让着:“不了不了,我怎么好耽误您的工夫呢?”
他却热情地拉着我:“请都请不到啊!谁耽误谁的工夫呢?怕是您觉着我耽误您的工夫了吧?”
“哪里哪里……”我本能地说:“我没关系……我无所谓……”
“那就请吧!”他再次朝前指。
那座住宅自己以不紧不慢的速度移到了我们面前。院门洞开着。
他引我进入了院内。
原来已然宾客盈门。
他将我介绍给大家。也不知他介绍了些什么。那些纷纷对我点头微笑的人或老或少,或胖或瘦,他一一介绍给了我,也搞不清都是些什么人。
我仔细观察。那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落。两层砖楼也是四四方方的。主人和建造者似乎还不懂得曲线的美,建筑物上竟然找不到任何有弧度的地方。终于发现了一种装饰,是些大而粗糙的菱形图案。总算在正方形之外还知道有一种菱形可供娱目。我想到了镇上那些东倒西歪的旧屋。那些女儿墙。那些快要朽掉的精致到繁复地步的木雕装饰。这位主人和他所聘请的房屋设计、建造者为什么不能就近取材,从那些旧屋上获得美的启迪和变化的灵感?
大家被引进一楼的客堂。几张大圆桌。排满了大盘小盘,大碗小碗,各种复杂的味道扑向每个人的鼻孔。
一阵混乱的谦让之后,大家总算都已坐定。
各种叹为观止的菜肴陆续端上来,撤下去一种,很快便有另一种被补充上来。色是无限丰富,香是无比浓烈,味是无法形容。但我很怀疑它们的营养价值——几乎百分之百的原材料都被全然改变了它们本来的素质。筷子在我眼前闪成了栅栏式的光影。酒杯的撞击声使我想起了编钟编磬的合鸣。还有种种亲热得怕人的敬酒声。还好,没有人来纠缠我。我胃口不错,吃得不少。我惊叹在这僻远的小镇上,也可以见到如此丰盛的筵席。这是一种我应以什么样的感情来评价的文明?
我想方便一下。
我走到院子里,没有找到厕所。
我拐到厨房里去,向正忙着操作的大师傅打听。
我见到的景象不便形容,使我深信孔夫子那“君子远庖厨”的立论无比正确,那实在不仅是为了保持“恻隐之心”,还有“眼不见为净”的意义。
我忍住厌恶之心去大师傅指出的所在。
更不便形容。
我宁愿憋住。我退了出来。
我逃到院心,这才吸进一口气去。
主人忽然出现在我身边。他亲昵地拍打着我的肩膀:“你怎么逃席啦?这可不够朋友呀!菜还没上到一半咧!”
我不客气地把他的厨房和厕所批评了一番。
他一点也不生气。他对我解释说:“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缺水啊!”
我说:“镇边不就有条河吗?”
他笑了:“那河的水能喝吗?”
可也是。
“那你用的水从哪儿来呢?”
“从井里打的。让人给挑来的。”
“井远吗?”
“不算远。一里以外吧!”
“你为什么不在院里打口井呢?”
“我怕那辘辘的响动声。”
“那就安个压水机。”
“我也受不了压水机的声儿。”
“那就搞一套自来水设备。”
“我也受不了水龙头的水砸到桶底的声儿。”
“从一里外挑水,多麻烦啊!”
“反正有人挑。”他打了个饱嗝,拉住我胳膊说:“进屋去吧,去吧,接着吃香的喝辣的!”
“我不想吃了。”我挣脱他说:“我想在这儿站站。”
“这儿怎么能站?”他关切地说:“这儿风沙可大哩!”
果不其然。刮来一阵风。是小旋子风。风倒不算讨厌。讨厌的是随风卷来一阵黄沙尘,不小心吸进嘴里一点,牙齿间即刻咯咯地响。
“这儿怎么刮这种风呢?”我埋怨地问。
主人没有回答。但面对我们的那堵墙自动裂开了,向两边退去。
于是我看到渐渐移近我的山。光秃秃的山。简直没有一棵可以称为是树是植物。连草也不多。
“这山上原来总有树吧?”我问。
“那当然。都砍啦!”
“砍成了这样!为什么不再种树呢?”
“怎么不种?年年种一点。可种上没几天就让羊给啃了。”
“怪不得起风沙。”
“不怕。”主人坚持要我进屋:“进屋去就好了。把窗户、门关严实了,不怕。就是落上了沙土,我让人给擦了就是。”
“你这人真怪!”我再一次挣脱他,质问他说:“你既然这么有钱,能请这么多人大吃大喝,你为什么不花钱把你周围的环境改造改造呢?毕竟你这院子上头的天空也连着外头的天空,外头的自然条件恶劣,你自己的这块小天地也舒服不到哪儿去啊!”
他咧着嘴只是笑。他拍着我肩膀说:“你老兄真会挑眼,不就是今天挑的水不够使,厨房跟厕所冲洗不净吗?那有什么不得了的?我让人赶紧挑水去就是了嘛!”
我还是不能谅解他:“你这么注重吃喝,可这么不重视给水排水,真让人纳闷!”
他听不懂我的话:“给水排水?什么玩意儿?”
我不再理他,我从那裂开的围墙中走出了院去。
我生怕他来拽我,但他没拽。我回头一望,围墙已重新合拢。我发现围墙一角有个泄水孔,泄水孔下面是一条明沟,明沟通向不远的一个池子,显然,从厨房和厕所出来的污水粪便都汇聚在那个池子里,基本上是靠阳光蒸发加以消除,而阳光永远不及晒干那个池子,那池子便时时发出着一阵阵的恶臭。我看见了成团的苍蝇,以及它们那更为不雅的后代。
想到那丰盛的筵宴距离这个池子顶多只有二十米远,我心里阵阵恶心。
我快步朝前走去。没有别的目的,只为了远离那个地界。
我想找一棵树,寻个树荫,坐下歇歇。
我发现镇上唯一的大树就是河沟边的那株。
一半已然枯萎。另一半倒还枝繁叶茂。
我倚着树坐在一块石头上。
我听见一声沉重的、出自肺腑的叹息。
似乎是大树在叹息。
我转身搂着大树。我感觉到大树的体温。
原来树木也是渴望着爱的。
忽然听到一种悠长的吆喝声。
我转过身来,啊,是货郎担。
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有那种拙朴的泥人吗?有那种碎布缝制的变形虎吗?有那种色彩泼辣的糖公鸡吗?……
货郎微笑着走拢我身前,放下他的挑子。
有石膏制品。不伦不类、非中非西的女孩头像,涂着大红、宝蓝的颜色。
有塑料制品,毫不变形、力求模仿原样的小狮子,却给喷上了翠绿粉黄的颜色。
有不知用什么东西画成的供人悬壁的图画。上头是土不土洋不洋的风景。画技之拙劣,达到连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的地步。
我问他:“你们这里原来不是有好多美丽的土制工艺品吗?”
他或许是没听懂我的话,或许是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望着我傻笑。
我站起身,叹口气,对他摆摆手,走开了。
我心里难过。
忽然我眼前一亮。
迎面来了个熟人。是小王。
他乡遇故知。惊呼热中肠。
“小王你怎么在这儿?”我惊叫着。
小王却并不惊奇我的出现。他微皱着眉头,把我拉到路边,知心地、小声地跟我商议说:“我想进京去找他,你说,他能记得我吗?”我立即知道他说的是谁。“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我鼓励他说:“你当然该去找他!”那个曾被当作“黑帮”的人如今已经成了一个重要的领导干部。不是官复原职,而是连升了三级。
“如果你不放心,你就端一碗馒头皮去。”我给他出主意。
“瞧你说的!”他杵了我一拳。
不知怎么搞的,正好有辆公共汽车开了过来。原来我们正站在一个长途汽车的站牌下。
“你先上吧!”小王推着我。
我迈上了汽车。背后车门猛地一关,我心想还有人上车怎么就急着关门。急切中我习惯性地闭上双眼,腰背猛向前躲。待我睁开眼睛想给售票员提意见时,却发现我根本不是在长途汽车上。
我又回到了那条长廊里。
长廊非常洁净。
我需要方便一下。长廊中尽管只有我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不能随地方便。哪一扇门里有可供方便之处呢?
人经常被这类琐碎而不雅的事所累。
说起来都难为情。尽管人一生中解决这个问题所花费的时间加起来也相当可观。
不行。得快。
我立即推开一扇门。
真是吉人自有天相。那是一个卫生间!
我解决了问题。但是,糟糕,恭桶泄水把手有问题。只好暂且把盖子整个盖上。
洗完了手,我走出了卫生间,进了套房。恰好服务员开门来送开水。
我向她反映恭桶泄水不畅的问题。
她无动于衷。她说:“你先别用了。下午来人修理。”
她眉毛拿镊子拔过,嘴唇涂得红红的,耳垂上是两个心形耳坠。不过从她的话音里听得出一股土气。要把这股土气褪掉,至少还得一年。
我出了套房,是一条走廊。
不是那无尽的长廊。这条铺着织绒地毯的走廊是有尽头的。尽头是个售品部。
我本想进售品部转转,但门口挂的一个小牌子使我知趣地止住了脚步。
转身遇上了一位女士。
“你也住在这儿?”她问我。
“我偶然住进了这儿。”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
该女士胖胖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说她是来参加一个什么什么研究会的。那是一种绝对冷僻的学问。
“这地方真糟糕,”她对我说:“恭桶总是漏水,澡盆没有皮塞,有时候晚上九点来钟热水就断供应了……”
我不想附和。我们有那么多伟大的成就,一些小小的缺点何必耿耿于怀呢?
我想起了才离开不久的那个小镇。生在福中该知福。
女士却仍在执拗地问我:“你说这种情况该不该改变?”
我忍不住同她辩驳起来:“你也太吹毛求疵了。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嘛……不要求全责备。”
“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女士的脸色忽然很难看,并有些局促不安。她用下巴指指窗外,引我观看,深沉地说:“你看,又一座雄伟的大厦拔地而起,我也为之骄傲。可是你看它的侧面,那一排废弃的工棚总没拆去,还有那些剩余的建筑材料,还有那些更不像样子的渣土,你知道这些东西同新楼并存多久了吗?整整一年了!而有关部门竟能心平气和地容忍它们继续存在下去!”
我心里也感到遗憾,可没吱声。值得为这类事动感情吗?这类事能端上议事桌吗?
“归根结底,这并不妨碍我们进步……”我试图说服她:“这毕竟只是一个指头……”
那女士交叉在腹部的双手一抖。我这才发现她是戴着一双黑手套的。她迟疑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把双手移到胸前,她一边脱着手套一边痛心地对我说:“完美也许并不值得追求,但整体和谐的观念一定要有。我们穷惯了,得过且过,结果形成了一种穷凑合的心态。一个指头占去了双手的十分之一,缺掉它哪里还有美啊!你说这不妨碍进步,什么是进步?从深刻的意义上说,进步应该就是创造美!”说着她已脱完手套,并将她的双手伸到我的眼前,于是我看见……她只有九根手指,她右手的无名指,不知为什么失去了一大半!
她的一双手在我注视下越变越大,终于如同一堵墙似的立在我的面前,尽管她那其余的九根手指都洁白秀美,但那残缺的一根却触目惊心地破坏着整体的和谐。我听见一种仿佛在空阔的大厅中回响的声音:“该有十根完整的手指头!该有!该有!该有!”
我不忍再望那残缺的部位,我捂住了双眼。
移开捂眼的手掌后,我发现我又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我一边朝前走一边想,我总该推开一扇能把我引到更有趣的境界中去的门才是。
有这么多的门,这么多种可能性,这么丰富的机会。
我选择哪一个机会呢?
所有的门都是一个模样。没有号码,没有标志。
于是只好听凭运气。
我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
我缓缓地推开它。
“欢迎你来参加我们的游戏!”
我发现我来到了一间不大的房间。房间的一边是一排坐着的人。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外国人不仅有白人还有黑人。都是成年人。
房间的另一边是一个面孔很熟悉的同胞。他正在主持着一种令我惊异的游戏。
“欢迎你参加!请你就坐!”他指挥着我。
我觉得他实在很像相声大王***。
我在那排座位中的空位子里坐下。见身旁是位金发碧眼灰白胡须的外国男子,便小声用英语向他打听:“那位指挥我们的先生,是***吗?”
外国男子偏过头想回答我,却被***模样的同胞制止了:“不要交谈!注意!大家都要全神贯注!请下一位过来!”
走过去一位苗条的栗发女士。
***模样的同胞指着墙上的一大幅世界地图命令她:“穿过去!”
我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场面。可怎么穿过去呢?
只见那女士微闭双眼,做气功似的运了一阵气,便贴墙而立,然后她渐渐变成一个瘪的平面人物,居然从那贴在墙上的地图后面,一点一点地穿了过去。穿越完毕,她变得更瘪了,简直就是一个彩色的纸人,而***模样的主持者也就轻轻揭下她来,叠到一旁的纸人堆上去。原来已经有许多人进了这间屋子,参加了这个游戏,并且变成了纸人,已积成了一厚摞。
我心里怦怦直跳。难道过一会儿,我也会经过那张世界地图的背面,变成一个纸人吗?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又有几个人在指挥下穿过了那张地图的背面,变成了彩色的纸人。
真奇怪。这是一种什么游戏呢?让游戏者变成纸人儿,这不形同谋杀吗?为什么一个个都并不反抗,而是听命去参加这古怪万分的游戏呢?
一位老人走向了地图。他满头白发,皮肤微黑。他也运了气,也贴墙站立,也渐渐变瘪,然而当他穿过那幅地图时,地图被拱得咔嚓咔嚓地响,显然他分外的费劲。有几秒钟那地图眼看就要被他身上的什么地方挤破了,他终于停顿了下来。
***模样的主持者忽然双眼噙满了泪水。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上前一把扯下了地图,于是我看见地图后的老人除了心脏部位外,已近乎一个纸人。
“你赢了!”***模样的主持者大声地喊着。
他一挥手,所有的纸人忽然都复活了,老人也恢复了原状,复活的人们立即手拉手地围成一个圆圈,绕着老头跳起舞来。
我一时不能同他们的情绪共鸣。我仍然不懂这是一种什么游戏。
我主动退出了那间屋子,回到无尽的长廊中。
我在无尽的长廊中踽踽独行。
我低头思索着。
这究竟、究竟意味着什么?
……还并没有轮到我。倘若轮到我,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况?我是变成一个纸人呢?还是同那老头子一样赢得胜利?
我断定那主持人并不是***。***是幽默大师。但那人一点也不幽默。他严肃得要命。可谁能断定***就没有严肃得如同哲学家的另一面呢?
不知不觉地,我在长廊中走了好长一段路。
许多扇门我都错过去了。
我总还得推开一扇什么门才是。
我选中了一扇。
这扇门看上去同别的门毫无区别。但它竟极为厚重,好不容易才将它推开,刚迈进去,背后就传来沉闷的关闭声。
眼前一片黑暗。
这是什么地方?是间屋子?电灯在什么地方?开关在哪里?
我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传出一种古怪的回响。这仿佛是间空旷的大厅。不,冷飕飕的,像个巨大的山洞。
也许是一个有趣的溶洞?往前走,倒有亮光处,也许我眼前便会呈现出姿态奇特的钟乳石,以及地下暗河。
前面确有亮光。
亮光渐近。我看出我所置身其中的并非天然洞穴。竟是一个巨大的人工洞穴。两边是巨大的石块砌成的墙壁,头上是高高的也由石头砌成的圆拱顶。
原来这人工洞穴里并不止我一个人。我看见一群人聚在前面。难道这是个地下防空洞?哪里来的飞机对我们进行了空袭?
不对头。我走近人群,发现他们的穿着打扮是地地道道的古代人。有点像西安的兵马俑坑中的那些俑人,不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围聚在一个大青花瓷缸周围。瓷缸中燃着一只巨大的蜡烛。
我看见一条魁梧的汉子跳到了安放瓷缸的石台上,激昂地对大家说:“我们都被殉葬了。”
人们发出一片怨愤的呼喊。我的心被那悲怆的宣布声和沸扬的怨恨声凝住了。好一阵我的心才得以恢复跳动。我低头望望自己,我也是同他们一般的古代衣衫。我在望见自己衣衫的一瞬完全忘记了我的过去,或者说完全忘记了古代以后的包括我自己在内的当代存在。我也成了被古代帝王活活殉葬在墓穴中的一个牺牲者。
我们都是这座巨大而宏伟的坟墓的修造者。当我们以为我们终于竣工得以喘一口气时,我们却已被封在了牢牢关闭的墓穴中。
那头一位跳到石台上的大汉继续激昂地对大家说:“我们不能在这里头等死!我们得想办法逃出去!”
“对啊!我们不能等死!”人群狂躁地呼应着。我也在其中。我那因极度的愤慨和强烈的求生欲而变得滚烫的心几乎要蹦出冒火的喉咙。
“我们要立刻动手!来啊,让我们到那边去挖洞!”立在石台上的汉子成了天然的领袖。他右臂一挥,跳下石台朝一个方向跑去,人群即刻跟着他拥去。我只怕落在后面,拼命地朝前挤。
“不要慌!”忽然,又是一个声音。大部分跑动的人本能地止住了脚步。我也驻足回头望。
是一个瘦高个儿,鼻下两撇八字胡。他两眼如亮星,闪闪地盯住我们。只听他沉稳地说:“要想出去,像这么蛮干是不行的。这墓穴里的空气有限。久了,养人的气吸完了,大家都得死掉。所以不能大叫大嚷,不能盲目行动。大家都要节约吸气。要先弄明白从哪里着手,才能打开一个出口。”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我和许多人一齐问他。
“走啊!”那边的领袖用尽气力呼唤着:“怎么不动了?快过来挖啊!不动手挖,怎么出得去?”
“不要一齐去乱挖。”眼前的这位领袖却告诫我们说。“大家先靠着墙壁坐下来,静一静。先由我带领三五位兄弟去探明最恰当的部位,然后再轮班去干。这样把握才大啊!”
我和许多人立刻被他征服了。他似乎掌握着更多的真理。我和身边的一些人依照他的吩咐靠着墙坐了下来。
那前边的一群却发出了越来越严厉的指责:“你们怎么回事!坐等我们去给你们卖力吗?”“你们怎么没出息到坐着等死的地步?”“岂有此理!”“可恨可恨!”
接着双方人群的交融地带竟发生了逾越动口界限的动手事件。大概是由无意冲撞引起的。喊声、拍击声、杂沓的脚步声……
终于形成了两个对立的党派。
一个是A党。主张以激昂的情绪立即开始挖洞。该党的理论是:既然并不能确定哪儿是墓穴的出口,因此无论从哪里挖起都是一样的。只要肯努力,大家一齐动手,挖洞不止,哪怕是恰好挖在这坟墓最厚的部位,总可以挖开的。坚决反对怠工。反对观望。反对妖言惑众。
一个是B党。主张以冷静的态度面对现实。该党的理论是:盲目挖掘不是可能而是必将导致更悲惨的毁灭。这坟墓总有它的机关,它的暗门,至少总有它的薄弱点,先搞调查研究,弄明从哪里入手合适,再组织人力合理开掘,方能保证得救。坚决反对蛮干。反对浪费空气和人力。反对蛊惑人心。
我一时不知参加哪个党好。像我这样的人总也有三分之一左右。我有时跑去同A党的战士挖掘一阵。他们不怕什么“浪费空气”,一边挖掘还一边唱着豪勇的战歌。同他们在一起,我就相信他们必定是解放我们全体的救星。而且也并不能判定他们是蛮干。他们也想出了许多巧妙的方法,使挖掘速度不断提高。当他们感觉到朝某个方向突进有可能越挖越错时,他们也及时地改换方向。并且他们那种神采飞扬、忘我奋进的精神状态,也常使我生出这样的想法:挖出去,人不终于也会死掉的吗?就算是到地面上“寿终正寝”,又究竟有多大的乐趣呢?即使他们挖不出去,在掘进的奋斗中死掉,不也快活吗?不也等于度过了有意义的后半生吗?
我有时也跑去同B党的党员们待在一起。他们多数人仍在依墙养神。少数智者抽出去组成了一个调查研究的班子。那班子在领袖领导下似乎总是已经接近于确定好一个最佳的开启墓穴方案。那方案听起来真是激动人心,并不要等太大的工夫便能巧妙地使大家重见天日。但方案毕竟总未最后敲定。也派出几个小组搞过几次试验性行动。也不能说没有收获,不过都不足以使方案确立。B党令人感动之处在于他们总是不断声言,一旦他们科学地开启了墓穴,他们将首先请A党的成员们和无党无派人士走出去,他们将一起排在最后。
大家都感到空气变得污浊起来。体弱的人最先感到呼吸困难。不过这墓穴修得实在很大,因此供人生存的氧气短时间内尚不至于耗尽。双方都发现了搁置陪葬品的侧穴。金银珠宝被视作废物。各类食品被迅速地由专门的机构掌管起来。A党所掌握的食品中以易腐烂的水果、点心为多,稍能持久一点的是各类粮食的种子。B党所掌握的食品中以瓶装酒为多。这使B党处于明显的优势。因为这墓穴中几乎挖不到水源。酒便是唯一的饮料。而酒是不怕长久搁置的。越搁得久反倒越香越醇。A党和B党各自成立了专门的委员会,定期会晤,交换食品。A党的劣势使党员们对B党无比嫉恨,而B党的党员们尽管有较多的酒喝,却开始在弥散开的醉意中普遍变得消沉,两党不时发生一些小的冲突,大多是由双方中的激进分子在相遇时相骂或碰撞引起。不过由于两党领袖的明智,这类冲突始终没有酿成墓穴中的一场内战。
有一天我从睡梦中醒来,忽然听见了一阵悠扬的乐声。这令我无比惊奇。我循着声音寻去,一些人同我一样,也怀着好奇朝乐声传出处寻去,当然绝大多数都是无党无派人士,其中只有少数几个A党和B党派出的侦察员。
原来那乐声出自一个原先不为人知的隐秘的侧室。有一些人不知怎么偶然触动了机关,竟使那侧室显露了出来。那侧室是墓主安放他的爱妃棺椁的地方。这位爱妃所占据的侧室中竟有那么多想不到的随葬品,真令人叹为观止。有全套的细乐乐器。现在它们各自都有了演奏者。正是这个喜出望外的乐队奏出了令人心荡神驰的音乐。还有不知多少箱绣金描银的衣服。它们已被打开。并且有许多人换上了从中取出的衣服。男人穿上了女子的衣服,显得十分古怪,但由于那些衣服质量非常之好,穿上的人都显露出温暖舒适的表情。除此之外是无数的金银财宝和古玩字画。它们被特意一一展示了出来。由于这侧室中还有许多的蜡烛,并且被极为奢侈地四处点燃,所以让人一瞥之中已觉得珠光闪烁、美奂美轮。这些还都不算回事儿。挤在前面的人告诉我,侧室中有无数只坛子,有的装着满坛的果脯,有的装着满坛的肉干,有的装着满坛的美酒……
在墓室当中,那妃子的棺椁旁,一排蜡烛照出了一位眉目清秀的男子的面容,他挥手让乐队暂停演奏,然后郑重地宣布:“我们,第三党,C党,今天正式成立。我们的主张是:人生几何?对酒当歌!反正我们大家的天年所剩也不多了,为什么要拼死拼活,耗费心思去打开这个墓穴?况且即使我们终于打开了它,走了出去,那上面的世界,难道就比这里好吗?想想我们的过去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我们不想干涉A党和B党的内政,他们尽可以继续他们的努力,但这个侧室是属于我们C党的,希望他们也不要来干涉我们!他们就是把墓穴打开了,他们出去他们的,我们还要留在这里!”
他的演讲获得了一片掌声和欢呼声。在一片“C党万岁”的口号声中,乐队重新奏起乐来。
“你不参加C党吗?”我身边的一位瘦弱老人问我。看来,他是被打动了。是啊,对他来说,时日实在已经不多。
“我不。”我告诉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到上面去。”
“上面就那么好吗?”老人痛苦地盘算着,既是问我,也是问他自己:“到上面去图的是个什么呢?”
“阳光、天空、云朵、风、还是小鸟。”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他:“还有那种无边无际的感觉。”
突然我们周围的人群骚动起来。
A党的突击队赶来了。他们向侧室里的C党发出了最后通牒:“这里面的财富属于全体殉葬人。限你们三个时辰内退出这里,以待大家均分。”
侧室里一片抗议声,伴随着跺脚。
B党的外交使团赶来了。他们向侧室里的C党发出了紧急呼吁:“侧室里的财物可以由你们C党暂时代管。但所有财物应在三党四方——包括无党无派一方——组成的委员会统一监督下加以分配。鉴于你们对发现此侧室有特殊贡献,在分配时可以酌情增加你们C党的配额……”
尽管B党不同于A党,他们还是承认C党并主张对之优待的,侧室里的C党分子仍是一派詈骂声和跺脚声。
在混乱之中,我有点不知所措。我暗自祈祷着,希望万万不要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忽然我感到有人倒在了我的身上,我本能地抱住了他。原来是那个问过我话的老人。他的身体变得非常僵硬。我俯下头去试他的鼻息,他竟已断气!
“有人死了!”我痛心的呼喊起来:“大家不要吵啊!死人了!”
那老人显然同我一样,是无党无派人士,我们的食物和饮料原来只靠A党和B党救济,是墓室中得到补养最差的人。我早料到最先挺不下去的人将出在我们当中,果不其然。
我的惊叫声使所有的人都肃静下来。
那老人毕竟是我们当中的头一个逝世者。
几个人帮助我把老人平放在地面上。人们很快在他周围聚成一圈。A、B、C三党的党魁都被请到了前面,三个人暂时撇下他们的分歧,并肩带领众人向那逝者致哀。
一片唏嘘之声。
大家这时的心绪也许最为接近,甚而融为了一体。那万恶的墓主将我们殉葬,就是为了让我们这墓室里由活生生的人因断氧断水断粮断阳光断生趣而如同这老人般地死去。这是一个促使大家同仇乱忾的信号。
一些人哭出了声来。
我恸哭着。以至一阵晕眩,不能自禁地向下倒去。
眼前是一片飞散的金星,耳边轰轰然有如雷电交加。
我失去了知觉。
莫非我即将成为古墓中的第二个牺牲者?
浑浑沌沌地不知有多么久了。我醒过来。啊呀,我是在无尽的长廊上。
我回忆起了一切。首先是意识到了我本是一个当代人。我已渡过了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我所度过的岁月里已不存在殉葬的事。然而我也回忆起了墓室中的一切。恍若一梦。但分明又并不是梦。我得救了,他们呢?无论是A党的,还是B党的,乃至于C党的,还有那些无党无派的,我该都引以为亲人。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
我的心猛然因快乐而发紧。
我从眼前这扇门里出来的吧?只要我把这扇门打开,不就可以把他们统统从那黑暗阴冷的墓室中解救出来吗?
这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在这无尽的长廊中,我将不再感到寂寞。而且这长廊中有那么多的门,我们大家可以各选一扇,谁也不再妨碍着谁。
还迟疑什么?拉开门,大声喊:“亲人们,出来吧!”我不就成为世上最值得自豪和最感到幸福的人了吗?
我挺直腰,奋力将那扇门拉开。
我懵了。
门是拉开了,但呈现于我眼前的完全是未曾预料到的景象。
“先生,请进!欢迎您搭乘我们这次航班。”
一位容光焕发的空中小姐笑吟吟地望着我。
“我想我是走错地方了。”我想退回去。我要找的不是这个地方。
“请您把登机卡递给我。”空中小姐笑得甜。
我不明白我手中何以真的捏着一张长长的卡片。难道那就是登机卡吗?
“我走错了!”我决意退回去。我要退回无尽的长廊中,然后我要一扇门一扇门地寻找,直到找着那个墓室。否则我的灵魂将不得安宁。
我退回去了。可门外不是无尽的长廊,而是有尽的候机厅。
“先生,您找什么?”门外的一位身穿漂亮制服的小伙子彬彬有礼地问我。
“我找墓室!”我不喜欢这个现代化的候机厅,不喜欢这个小伙子,不喜欢他那身蔚蓝色的笔挺的制服,我简直是怒气冲冲地对他嚷。
他并不生气。他捏住我手中那张卡片,望了一望,便耐心地安慰我说:“先生,您没有走错。是从这里登机。您是该从这里登机。”
我只好又扭身朝门里走去。我又回到了机舱口。在空中小姐甜蜜的微笑引领下,我神使鬼差般地被安排到靠舷窗的一个座位上。
难道墓室中的种种经历,真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噩梦?
旅客们陆续到齐了。响起了悦耳的叮咚声。接着是广播员亲昵的说明声。先用中文、再用英文,最后用法文重复说明了三遍。她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并且不要吸烟。飞机看样子就要起飞了。
我以前也曾搭乘过飞机。不过尚未搭乘过今天这样的宽体客机。这是波音747,还是道格拉斯公司的一种什么新型号的飞机?亮闪闪的合金材料,蔚蓝色的人造海绵和麦穗黄的灯芯绒,构成了机体和座椅的主要部件,所有衍射出的光线都是柔和的,整个机舱里弥漫着梦幻型香水的气息。人类竟能造出这么美好的事物,并能使之升到高高的天际,缩短着彼此间的距离,这真令人惊异。但人类竟也造出过带殉葬者的巨大墓穴,做出那样残忍的事情来,岂不更令人惊诧。
“咦,你也去巴黎?”忽然有人走过来招呼我。
“我去巴黎?”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料到我会飞往巴黎。
走过来的是小王。他的座位刚好就在我的身边。
“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我来回打量着坐在我身边的小王。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曾是一个猥琐的学生。在经历过一番运动之后,他被送到农村插队去了。他好不容易从只有十多户人家的村落调到了那个小镇上。他在那小镇上好不容易当了个代课的小学教师。当他在那小镇上同我邂逅时,他甚至还没有十足的勇气进京城来试试他的运气。可是现在他面色红润,头发理得十分帅气,身上不消说是西服革履。
“你可打扮得真漂亮!”我忍不住又对他说。
他微微一笑:“不就穿了一身西装吗?你也一样嘛!”
我也一样?我这才俯首望望自己的穿戴,乖乖,我什么时候也用“红都服装店”的出国套服武装了起来?
“你去巴黎?”我问小王:“什么公干?”
飞机已经升到空中。小王似乎在回答我,可我并没有听见。我心里可是一秒一秒地明白过来。
那位吃过小王悄悄送去的馒头皮的首长,此刻坐在前舱。我们坐的只是经济舱。前舱的位子要宽一些,票价也高一些。小王已经成了他的秘书。他很器重小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小王努力地为他工作。这也完全可以理解。首长为提拔小王真是不遗余力。他首先通过小王所在那个省的老战友,把小王借调到了省里的报社,当一名记者。他又敦促报社的领导,把小王转了正。不出半年,他更写亲笔信褒扬推荐,使小王人了党。一个月以前他将小王调进了北京,当他的秘书。小王的户口问题眼下尚未解决,但他已带着小王出国访问。
小王真有运气。他毋庸在无尽的长廊中瞎碰瞎撞。他稳稳地迈进了一扇大放光明的门里。
飞机开始了夜间飞行。放映电影的屏幕翻出来了。开始映出一部美国人拍的以苏联为背景的故事片《高尔基公园》。
小王突然站了起来。
“你去哪儿?”我问他。
“到前舱去看看。他不爱看电影,也许他已经睡着了。我担心他没把毛毯盖好。他腿有毛病。打鬼子时候伤过。前些年又给斗伤过。我去给他盖腿。”
说着去了。
我很感动。
我也取出一床毛毯盖到腿上。
我把座椅靠背调至最仰角度,舒舒服服地看起《高尔基公园》来。我隐隐感到关于墓室中的那些事情,确确实实只是一场噩梦。人不必为噩梦而给灵魂坠上重负。
我这才冷静地自问:“我真是要到巴黎去吗?我去干什么?”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当我醒来时,我两眼还迷糊着,心里便飘出这样的想法:我一定又回到了那无尽的长廊中。唉,我毕竟与巴黎无缘!
我揉揉眼睛,面对现实。
啊,我还在飞机上。
小王将一杯果汁递给我,笑着说:“你怎么睡得这么沉?刚才飞机在沙加机场逗留,我推你,你也不醒。现在马上就要在巴黎降落了!”
这么说我能到巴黎。
飞机果然降落在戴高乐国际机场。
刚一穿过活动通道,进入机场大厅,我便同小王走散了。他一定是忙着照顾首长去了。法国方面一定有专门的人员在迎接他们。我夹杂在各色旅客中登上了自动行走道。行走道忽然悬在空中,由透明的有机玻璃筒引向机场的另一部分。下了自动行走道后,面对着众多的出口处我茫然不知所措。我该从哪儿出去呢?再说,我究竟有没有护照?办没办好进入法国国境的签证呢?我来巴黎,究竟是有公务在身,还仅仅是个人旅游呢?……
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不知怎么搞得我已经置身机场外面。马上有一位妇女快步迎上来同我打招呼,她握住我的手说:“欢迎您!您可来了!我们都等着您呢!”
她是个地道的西洋人,可中国话怎么说得这么好?
她太面熟了。啊,我知道,我知道她是谁!
“您是蒙娜丽莎吧?”我惊叫起来。
“对。”她脸上保持着达·芬奇笔下那永恒的微笑,承认这一点。不过她甩甩头发,解释说:“为了适应当代生活,我不得不换上了这身新的服装。”
她穿得极人时。地道的巴黎时装。也许是皮尔·卡丹的最新设计。
她请我坐上她开来的小轿车。
“我先带你在巴黎转转!”
“谢谢!真是多谢!”
小轿车在巴黎城转来转去。
我不时欢叫起来:“啊!埃菲尔铁塔!”“嗬!凯旋门!”“呀!这就是香榭丽舍大街吧?”“这肯定是协和广场吧?”“唷!巴黎圣母院!”“那边是不是蒙马特尔高地?那有几个圆顶子的乳白色教堂该就是圣心大教堂吧?”“你别说!我猜出来了——这是马德兰大教堂!……”“伤残军人疗养院,拿破仑墓不就在这里面吗?”“啊,四色郁金香——这花圃后面就是你的住处,罗浮宫吧?”
蒙娜丽莎的语音如同她那微笑一样,有一种形容不出的空灵感。她说:“你怎么好像来过似的——对,我当然是住在罗浮宫里。今天罗浮宫不开放,所以我能跑出来陪你。”
“我确实是头一回来。不过,对你们法国,我神游已久啰!”
“我们法国?”她摇摇头:“你怎么忘了我是意大利人?我只不过是长期侨居在法国罢了。”
“你们意大利我也是向往已久……”
“是啊,你们中国知识分子,似乎对西方知道得不少,特别是自文艺复兴到上个世纪的文化,你们简直人人都说得出一大堆人物和作品的名字……对了,今晚我在王子饭店开酒会欢迎你,你都想见到哪些早已熟悉的法国名人?我已经约请了巴尔扎克、雨果、大仲马、小仲马、乔治·桑、夏多勃里昂、梅里美、左拉、司汤达、罗曼·罗兰、法朗士、普鲁斯特……”
我几乎要晕死在车里。王子饭店?酒会?为了欢迎我?我算什么东西?我耳朵里响着一个接一个炸雷。别把我给羞死!
“不,不,这……这……”我脸色一定非常难看。
“啊,你还不满意吗?”蒙娜丽莎误会了,她竟用抱歉的口气对我说:“我知道你们中国一大批中、青年知识分子对萨特最感兴趣,可是萨特,你是知道他那怪脾气的,连诺贝尔文学奖他都拒绝,这样的酒会他是肯定不会参加的,即使是我出面邀请……至于罗伯·格利耶、马格丽特·杜拉、米歇尔·布托……我知道这几年在你们那儿也很知名,可是鉴于他们都还在世,我是不便同他们来往的……”
我心中一惊。难道我也是谢世之人?怎么她能同我交往?不过看看窗外,确是生龙活虎的巴黎,俯首望望自己,确是红活鲜实的一条生命,也就释然。她讲的只是文豪,并不包括我们凡人在内——对凡人来说,恰恰是活着的她才交往。一定是这么个道理!
能亲自集中一睹伟人们的风采,当然是桩诱人的盛事。不过我这人实在怯场,上不得台面的。想来想去,我还是恳求蒙娜丽莎:“我实在是不配同这些伟大的人物见面的,你定把我带去,我甚至会羞愧得自杀!晚上还是换个别的活动吧……”
蒙娜丽莎叹息道:“你真是个典型的中国知识分子!要知道人是生来平等的,谁也用不着怕见谁,谁也用不着对谁感到羞愧……”
我承认她的话一针见血。我告诉她:“我的确是个地道的传统型的中国知识分子。我的心理压力不仅来自个人的自觉形秽,还来自群体的无形抑制——倘若我晚上真去参加了你安排的那个酒会,回国以后——甚至不等到我回去,便会迎头遇上这样的指责:你怎么这样狂妄?你怎么敢大摇大摆地同伟人们平起平坐?谁批准你的?你算什么东西?就是有这样的酒会,怎会能就转到你?简直是没有羞耻!……你懂得我心中的悲苦吗?我是万万不到你那个王子饭店的酒会去的!”
“好吧,那么我们另外商议一个安排。眼下我们先参观凡尔赛宫。”
车停了。我们下了车。前面便是宏伟华丽的凡尔赛宫。
“你怎么走不动路?”蒙娜丽莎扬起眉毛问我。
我只觉得步履艰难。我常有这种感觉。不过这时尤为严重。一定是蒙娜丽莎那个开酒会的想法给吓出来的。我低头望去,只见我两只脚踝上各系着一条金光灿烂的锁链,锁链终端各挂着一只金球,一只金球上铸着“谦谦君子”四个字,另一只金球上铸着“非礼勿视”四个字。
怪不得。
我为什么要活得这么难受?我的双脚为什么要受这两个金球的拖累?我究竟妨碍了谁?损害了谁?我为什么不能在不妨碍不损害他人和群体的前提下自由自在地活动?
我勃发出一种事后自己也感到惊讶的狂怒。我弯下腰去用手抓扯,又连踢带跳地想摆脱那两只金球。
蒙娜丽莎吃惊地问我:“你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舞蹈?难道西方的霹雳舞也传到中国去了吗?这是它在中国的一个变种?”
她仿佛看不见我脚踝上所拴系的金球。
说来也怪,我一番暴怒的反抗之后,那两条锁链和两个金球先是慢慢失去重量,后来变为了全息摄影式的有形无实的东西,最后终于湮灭。
我透出一口气来,对蒙娜丽莎庄严地宣布:“我又决定参加你晚上在王子饭店安排的酒会了。而且你无妨再多通知些人来,老的,比如伏尔泰、孟德斯鸠、卢梭……小的,比如巴比塞、艾吕雅、马尔罗……”
蒙娜丽莎耸耸肩膀说:“你是怎么搞的?你不自觉形秽了吗?不怕人家说你狂妄了吗?”
我激昂地说:“我的心态完全改变了!我怕什么?我谁也不怕!巴尔扎克有什么了不起?保皇堂!反动派!雨果有什么了不起?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充满虚伪性!左拉更糟糕!自然主义!罗曼·罗兰?和平主义者!普鲁斯特?现代派!搞什么意识流!腐朽没落!……我怕他们干什么?我们比他们强!”
蒙娜丽莎仰头笑了起来:“啊呀呀,尊敬的先生,您不觉得您现在的这种心态,正是前面那种心态的倒影吗?或者说,它们只不过是一张扑克牌的两面罢了!”
我一愣。不过我仍坚持:“王子饭店。酒会。我要去。”
蒙娜丽莎柔声对我说:“无论你自觉形秽或是居高临下,都不会使酒会有好结果的。你还是应该自然地同他们相处。”
忽然猛地响起了警笛声。待我明白过来时,我们竟已被冲过来的法国警察包围。
“你被捕了!”一位戴圆筒帽的警察一把揪住我,厉声宣布,并举起一张逮捕证给我看。
“为什么?!岂有此理!”我狂怒地抗议。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盗窃了法国国宝——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警察脖子上青筋直跳,他竟比我还气愤。
蒙娜丽莎挺身站到警察面前,剖白说:“他是无罪的,是我自己从罗浮宫走出来的。”她的神色也变得严厉起来,甚至消失了她那本应永恒的微笑,她教训警察说:“我是意大利人,我是意大利的国宝,祖国的人民早就召唤我回罗马去,我是一直打算动身回去的。你们不要这么蛮横地对待我的中国朋友,眼下中国正在开放,拼命地了解西方,最近几年我的复制像中国印得最多,我有义务为他们的来访者尽一点力……你们放掉他,我自己回罗浮宫就是!”
警察还是揪住我不放,甚至要给我戴上手铐。我抗拒说:“我是不会逃跑的。我可以到有关的部门把情况说清楚。不过我对你们的粗暴无礼坚持提出抗议,你们早晚得给我赔礼道歉!”
“那么你先上车吧!”警察推推搡搡地把我推进了警车。
我刚迈进警车的门,便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回到了无尽的长廊里。
老实说这一回我并不感到惊讶。在警察推我的一刹,我就预料到会是这样,或者毋宁说我就祈盼着会这样。
我在无尽的长廊中缓缓前行。不断从胸中徐徐吁出淤积的气来。
走了好长好长一段,我才推开了一扇门。
原来推开门不一定就意味着进入,也可以视为从地道的走出。
我发现门外是美丽的山野。
天空碧蓝碧蓝。我从未见过蓝得那么动人的天空。
地上是一篇绿色交响乐。不同的树木有不同的绿色。地面上的野草也各有不同的绿色。淡绿、浓绿、鲜绿、暗绿、嫩绿、墨绿、油绿、碧绿、灰绿、青绿、绿中泛黄,绿中带红,绿蓝相间,绿褐相叠,绿得像烟,绿得如云,绿得朦胧,绿得泼辣……我真痛恨自己语汇的贫乏,竟不能传达出那山野中的绿色交响乐的韵味之万一。
并没有什么红色黄色的花朵点缀其间。只是绿,绿得令人心醉。
我穿过草坪,进入树林,走出树林,来到河边,平平常常的小河弯,弯曲处的静水里长满闪亮的绿萍,连水也是绿的,不过绿得与植物不同,仿佛一首迂缓的绿色乐曲,轻柔地、温馨地演奏着……
始信最令人惊叹的艺术品,还是大自然本身。
河对岸也是绿的。近处的草坡绿得让人想去打滚,稍远的森林绿得催人作诗,而远处的几叠山影,从绿如翡翠到绿得淡若轻纱,更唤起心中无尽的良知与爱……
可是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音符。有个姑娘出现在小河边。她衣衫不整,辫发蓬松。她瞪眼望着河水。双手痛苦地绞在胸前。
我走过去轻轻地招呼她。
她不理我,她的门牙几乎要把下唇咬破。
她为什么如此悲苦?
我凑拢她身边,谨慎地问:“姑娘,你莫非想寻短见?”
她扭头望了我一眼,喃喃地说:“我活着有什么意思啊!”
“怎么会没有意思?谁欺侮你了吗?”我关切地问。
她用双手蒙住脸,痛苦地摇着头。
一只小鸟飞了过来,叽叽喳喳地在我头上绕着圈子,用翅膀的扇动指示我向小河里看。
于是我发现小河变为一张银幕。立即映出了一系列的场面。影片是无声的,但我看懂了全部的内容。
原来这位姑娘是想成为一个知名的青年女作家。她现在是一个制药厂的工人。她已经通过了业余大学中文系的各科考试,取得了一张文凭。她每天晚上都要熬夜写到深夜。可是她的每篇投稿都被退了回来。她痛苦。她失望。她同厂里的领导和同事们搞坏了关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戳戳,甚至说她是精神病。她已经有一个月赌气没有去上班。她要出一个名给他们看看,但她今天却又收到了一份退稿,里面只夹着一张铅印的退稿信……
我明白了。我觉得应该同她谈谈心。
“姑娘,你有追求,你奋斗,这是好的,但是,你应当不怕失败,不怕挫折……”
“陈词滥调!”她愤愤然地转向我,发泄似的说:“为什么我就得失败失败再失败?我都快三十岁了,我该成功了!”
“其实,说穿了,成功除了努力精进,还得有机遇;对待机遇,我们只能耐心……”
“我够有耐心的了!你不知道我已经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
“可是人也得作好这样的思想准备:一生一世没有成名成家的机遇。从概率论的角度考察,一个姑娘成为一位知名女作家的几率,实在是很低很低的……”
“你这样的话我不要听!”她喊叫起来:“我已经没有退路!难道让我再回车间去,同那些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式的同事们待在一起?!”
“婆婆妈妈的?家庭妇女式的?……”
“就是那么一群人!庸俗!小市民!没文化!没境界!我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
“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就把她们的存在价值否定掉!”
“她们就是没价值嘛!你知道她们成天干什么吗?在车间里,就是给中药丸包蜡壳儿,丝毫现代化的气息也没有!工休的时候,她们就议论油盐柴米,一点文艺细胞也没有!”
“你的想法真是非常古怪。凭什么非要求她们这样的人具有文艺细胞不可呢?”
“我跟她们没一句可说的!”
“可是我觉得你既然想成为一个最有价值的作家,你就该懂得,不是世上的普通人有义务来为作家服务,陪作家聊天,喝咖啡,吃点心……而是相反,作家倒有义务去寻找跟她们交流的共同语言,理解她们,爱她们,为她们服务……”
“那么你去跟她们包蜡壳儿去!去跟她们促膝谈心去!”她跺脚,她喊叫。
跟她再谈下去将是痛苦的。我叹了一口气,与其是对她,不如是对自己,沉吟地说:“生活还有所谓事业以外的意义和乐趣,比如同绿色的大自然拥抱……”
她却仍想同我抬杠,我听见她以不屑的语气说:“我是在这儿生在这儿长的,这儿有什么稀奇!这儿不是桂林,不是黄山,不是苏州园林,不是青岛海滨,你看对面的山,上头连座宝塔都没有!”
“可是并不是只有建造了宝塔的山才美啊。”我离开她,缓缓向树林里走去。我看出来她那痛苦尽管是真实的,但她目前并无真正的轻生意图。她不会的。我走了一段,扭过头去看她,她也离开河边,朝另一个方向的树林走去了。人各有志。也许她终于会脱颖而出?……
我环顾着周围的一切。忽然所有的树木都手拉手地缓缓起步舞动,而每一颗小草也都悠然快乐地摆动着他们的身躯。这一切最后都渐渐浓缩成一片,聚结为一张歌片,飞到了我的手中。啊,这正是我曾珍藏在单身宿舍中而一直以为不可失而复得的那张歌片,它不但变得崭新,而且放射出莹亮的绿光……
我耳边回响着那亲切的曲调,我嘴里唱着那使我灵魂更纯净的歌。我把歌片放在了贴胸的口袋里。我周围一切暂时成为一片空白,而面前是那扇我来到这里时推开过的门。我愉快的拉开门,回到无尽的长廊。我信心百倍地走我人生的路。
我又推开一扇门。
一股发霉的气味朝我扑来。
是一个老式的茶馆。所有的东西都陈旧到近乎腐朽的地步。总有几十年没有营业了。一张张开榫的方桌甚至长出了蘑菇。
可茶馆中还站着两个人。居然是两个活人。他们穿着长袍大褂,戴着瓜皮帽,面对面地站着。不是呆立,而是充满动作。也不是哑然,而是不断地在那里拉拉扯扯、吵吵嚷嚷。
他们在打架吗?不是,我看了几秒就明白了一切。
他们一定是从喝完茶站起来开始,便在那里抢着付账。到我迈进茶馆时居然还没终止。
一个拦住另一个,红头涨脸地喊:“我来我来我来……”
另一个冲破阻拦,摇头晃脑地叫:“那怎么行那怎么行……”
一个就拽住他,更起劲地喊:“不行不行不行……”
另一个就推开他,更大声地叫:“我来我来我来……”
以下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动作和相互交叠的争叫,直至恰好复原到最初的部位,于是再从头开始。
他们已经这样活了多少年?看他们的神情,仍旧沉浸在一种自我满足的高度快感中。
我走过去,从旁对他们说:“你们就算了吧!浪费了多少时间!实在都不愿意受请,那你们就一家付一半茶钱,不好吗?”
两个人似乎听不见我的话,甚至感觉不到我的存在,还在那里拉拉扯扯、哇哩哇啦。
我不再管他们。我在这古老的茶馆中走来走去。我想如果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再把老舍先生的名剧《茶馆》搬上银幕,不如就干脆到这里来拍……不过,王掌柜的那家茶馆好像不是这个字号,我看见这个茶馆的高墙上挂着一块布满霉点的横匾“面子居”。
是呀。茶馆大概已经倒闭很久很久了,可是两个茶客还在那里争脸面。
奇怪,柜台上怎么有一台锃光发亮的录音机?这东西不该出现在这已经废弃的旧茶馆中啊!
咦,录音机里居然还有录音带。
我按下了放音键。
陆续传出以各种声调各种情感说出、喊出或骂出的话语,有苍老的声音,也有洪亮的声音,有男子的声音,也有妇人的声音,有单人和多人的不同声音,甚至也有童稚的声音:
“请您赏脸!”
“连祖宗脸上也有光!”
“您给脸!”
“还是您的面子大啊!”
“要不是您的面子……”
“真有脸面!”
“够面子!”
“您连这点面子也不给?”
“您得让我脸上过得去啊!”
“别扫人面子行不行?”
“顾点脸面吧!”
“别那么不顾脸面!”
“你这人怎么给脸不要脸!”
“你瞧,是不是?上脸了……”
“蹬鼻子上脸,你倒狂了!”
“你有脸皮没脸皮!”
“人要脸,树要皮……”
“我这人可真是脸皮儿薄……”
“我个不得老一老面皮……”
“没皮没脸!”
“脸皮真够厚的!”
“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
“天下头一个没脸皮的!”
“天下头一个厚脸皮的!”
“要脸不要脸?”
“不要脸!”
“真不要脸!”
“臭不要脸!”
“连祖宗八辈的脸面都丢尽了!”
……
我听不下去了。慌忙按了下停止键。
那两位茶客仍在那里继续他们旷日持久的争面子活动。
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夺门而出。
门外并不是无尽的长廊。
我面前是一个西洋咖啡馆。
整个咖啡馆是暗红和黄铜的色调。洁净、幽雅。墙壁上吊着些绿色的盆栽植物,屋顶上垂下或密聚或分散的乳黄色灯球。不知道立体声喇叭安在了哪里,只听到淡淡地飘出小提琴协奏曲的乐音。
咖啡馆里人不多。车厢座大体上坐满了,但当中的圆桌大多空着。柜台前的高脚凳上坐着两三个人。还有一个人倚在柜台那儿喝一杯香槟酒。
那人一见我便高声地招呼:“老兄,你也来了!”
是个同胞,并且说不好普通话,语音里乡土气很重。
我走了过去。
我仔细地望着他。啊,想起来了。他是那个小镇上的重要人物。他什么时候请我在他家吃席来着?他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您来点什么?”柜台的店员招呼着我。
“我也来杯香槟吧!”
“我来请你,我来请你……”同胞立刻去掏他西装内兜里的钱包。
“不用,不用……”我本能地阻拦着他。
“还是我来,还是我来……”他力争着。
我忽然感到恶心。
我不再争。由他付了钱。
他没给够钱。店员跟他说话他听不懂。我忙补上一张纸币,摆摆手告诉店员不用找回余额。
“你怎么还给?”他问我。
“他说你没给够。”我不禁问他:“你怎么来这儿了?你连外国话都听不懂。”
“我是随团来的。翻译小李他妈的不知跑哪儿去了。”
“你声音小点。人家这儿是不兴大声嚷嚷的。”
“我说话生来嗓门儿大!”他呵呵地笑得更欢。他的西服不合身,绷得太紧,他那条领带是艳红底子绣金龙的,望去触目惊心。他还掏出一根牙签放肆地剔着牙缝,并且不断把剔出的肉渣儿啐到地毯上去。
我瞥了一眼柜台里的店员。人家的眼光里蓄满了厌恶,不过脸上还算平静。我轻声对这位同胞说:“还是喝酒吧!”
“也还就是这香槟酒有点儿酒味,”他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评论说:“别的酒全是他妈的马尿!”
我问:“你是参加一个什么团来的?”
他告诉我是一个化学工业方面的考察团。他大概连初中化学课程也没学过。他竟成了这个考察团的一名成员!
他凑拢我身边,满脸油笑,这回他是压低了嗓门跟我说话,我听他连续问了我三个问题:
“红灯区走过了吧?”
“脱衣舞悄悄去看过了吧?”
“打算买个什么大件儿带回去?”
我理解他,以及同他有着相同心理的人。我含含糊糊地嗯哈着。
他看看手表,说了声:“我得走了。后会有期!”便从旋转门那里消失。
我倚在柜台上喝香槟。我还忘不了前头去过的那个废弃的中国茶馆。
这咖啡馆当然比那茶馆好。不过,我仍然感到郁闷。
我觉得这里也未免太幽静了。
我观察不声不响和喁喁细语的顾客们。
我忽然发现他们的眼睛都变得很大很大。这使他们的模样显得十分古怪。但我意识到这是为了使我能逐一细查他们的眼仁。
我一个个地查看过去。几乎每个人的一对眼仁里,都只浮现着他自己的面影。甚至于一对明显是情人的中年男女,他们相对而坐,细语绵绵,他们各自的眼仁里还是只有他们自己。唯一的例外是一对搂抱在一角的青年恋人。他们各自的眼仁里呈现着对方的面影。
我真怕自己的眼仁里也只有一对自己的面影。
我想找一面镜子照照。我环顾着。这时咖啡馆的整个一面墙变成了一面镜子,我立到它面前紧张地望过去。镜子里先照出了我的全身,然后如同电影中的变焦距镜头一样,渐渐放大为我的半身、大半身、整个面部、上半边脸和一双充满整堵墙的眼睛。
我的两个眼仁里是两扇门。
好在是两扇没有装锁的门。同无尽的长廊里的那些门一模一样。
我知道我该走进去。
我选择了右边的那一扇。
我便又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刚回到长廊,没等驻足,我便立刻推开我刚走出来的那扇门对面的门,闯了进去。
是一个剧场的前厅。正响着预示开幕的钟声。
我快步走入演出厅,似乎已经客满,但我看不见其他观众的面目身形,只看出有许多双手在座位上鼓掌。
还没有开幕,掌声为何而起?难道是为了欢迎我吗?
我在一道光束的引领下找到了我的座位。五排1号,最好的座位。我刚落座,掌声便停息了。竟真是为我而鼓。这么说,戏也是专为我而演了。
我看不清旁边座位上是谁。似乎并没有人,空着。但又分明有一只手从旁递给了我一张说明书。
说明书上写着许多字。但我只看得出四个大字构成的剧名:
灵魂深处
我想还是直接看戏的好。我把说明书折叠起来放进了衣袋。
在一阵交响乐队演奏的序曲过后,幕徐徐开启了。
舞台装置非常奇特。
好比有一只直径同舞台长度相等的巨大空心圆球,将它横剖为均等的两个半球,再把上半部的那个半球竖剖为均等的两份,将那靠后的一份固定在舞台上。
固定在舞台上的那个四分之一的球壳能够忽而透明,忽而半透明,忽而不透明。总之,妙极了。
难道已经开始第一幕了吗?
没有人物出现。也没有其他任何具体的东西出现。但那舞台上所装置的四分之一的球壳上,仿佛有着一股股云气,在悲怆的音乐声中浮动着、搅扭着,浓淡相吞相吐,稀稠相分相融……
我心中有种莫可名状的感觉。
作为背景的球壳上的云气渐渐隐去,呈现出一派颇为匀净的蛋青色。
这时随着音乐出现了一对芭蕾舞演员。男的穿着全黑的紧身服装,女的穿着银色的衣裙,跳起了双人舞。
这是第二幕吗?
奇怪的是交响乐伴奏渐渐变成了京剧曲牌。
芭蕾舞仍在继续跳。却又增添了一个新的人物。是舞动着长长水袖的京剧青衣登上了舞台。芭蕾舞男演员似乎面临着空前的难题:应当选择哪一个舞伴?从服装气质上看,无疑应坚持同那银装的女演员继续跳脚尖舞,而从京剧的音乐伴奏这个角度出发,则他与那青衣互相配合倒更适宜。他也果然与青衣合作了一段,使用了许多京剧小生和武生的步法身段。但银装女演员又不时来勾引他,形成许多次短暂的双人芭蕾舞。
忽然传来阵阵雷声。作为背景的球壳上闪动着电光。
三个舞蹈演员都隐去了。音乐也全停歇。
接下去是一幕哑剧。
一下子出现了许多的人物。不,还有动物和会活动的东西。他们同时表演着。或自顾自,或成对嬉闹争斗,或构成一组,弄得我眼花缭乱。
我注意到其中有个打扮成粉红色的角色,一会儿像个男人,一会儿像个女人,他(或她)手里紧搂着一只吊着老式铜锁的小木箱,仿佛害怕别人会抢走那里面的什么宝贝,其实别人根本没有那个企图,仅仅是偶然走近了他(或她),他(或她)便惊跳到一边去将那小木箱搂得更紧……
还有一对总在那里互相推搡的白衣人。他们既不像柔道比赛那样真摔真打,又不同于装样子练气功,看得出他们双方总憋着气,互不相害,但谁也下不了决心挑起真正的决斗……
令人吃惊的是还有一只灰狼,它能立着行走,每当立行时,它便披上一件色彩斑斓的斗篷……
十多片有儿童那么大的绿叶,排列组合地翩翩舞动,神态也真像无邪的孩子……
最古怪的是有一座会走动的宝塔,不多不少十三层,塔尖几乎顶到作为背景的球壳那向前伸出部分,它每一走动,各层塔檐上的小铃铛便叮咚作响……
还有一个黏黏糊糊的说不清是什么的不规则的圆球,它一会儿朝这边滚,一会儿朝那边滚,台上所有其他的人和物都躲避着它……
剧场里响起一片耳语声,其中还夹杂着憋回去的窃笑。
我脸上发烧。喉咙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心像被针尖点刺着。脊背上沁出了冷汗。
可是我愿意继续观看下去。
渐渐传出从远到近、从疏到密、从缓到急、从小到大的击鼓声。舞台全黑了。漆黑漆黑。
随着鼓声的增强增急,舞台上出现了几种不同的光束,它们不像是用顶灯或侧灯打出来的,而是具有独立性的看不出来源的光束,色彩都不是一个字可以概括得了的,全是些中间过渡性的色调。随着鼓声,它们先是独自舞动,随后便互相搏击起来,那搏击也很像拥抱,激烈时常衍射出刺目的光团。在鼓声光影中,我的心怦怦怦跳得好凶!
这肯定又是一幕。
忽然舞台上雪亮雪亮。那四分之一球壳构成的背景完全变作透明。透明得让人不禁为之微微颤抖。
传出一阵无伴奏混声大合唱的音响。庄严。肃穆。
我想这或许便是终曲。
但背景又从透明变成了半透明,呈现出一派弥散开的淡绿色,最后透明度降低到最低程度,渐渐成为幽绿,又转为幽蓝,再转为幽紫……
无伴奏混声大合唱越来越虚无缥缈,终至消散。
在幽紫的背景上出现一些闪动的光点。望去如深邃的星空。发出一种巨钟敲击过后所产生的那么一种嗡嗡的余音,仿佛在无比巨大的空间里回荡不已……
又出现了一些莫可名状的东西。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物,不是光束也不是光点,但分明有生命,有情感,有无尽的意味,要形容,只能说是一抽象的曲线,它们痛苦地扭动着,或者是快乐地弹跳着,总之它们的每一跃动转绕都使我忍不住要淌下热泪。
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黝黑的阴影。原来那是一把巨大的剪刀。
大剪刀开始去剪那一直作为背景的四分之一的球壳。
发出一种令人不忍闻的声响。
我看见周围的观众都用两只手捂住了脸。更精确地说,由于我始终看不见那些观众的面目身躯,只能看见他们的双手,所以我是判断出来他们那两只举起并拢的手掌是在捂住他们的眼睛。
我坚持睁大眼睛望着舞台。
被大剪刀剪破的缺口,渗出殷红殷红的液体。
我也不忍再看。我也用双手捂住了我的脸。
寂静。
我想象着舞台上的场面。殷红殷红的浓血,该已淌满舞台了吧?
我把指缝缓缓松开。
我发现那四分之一的球壳已经瘫倒。大剪刀已经消失。台面上的确充满红光。但后景更为深远,不可测其尽头。呈现出一派淡碧的境界。无数长翅膀的东西从那深远处朝前飞来。不一定是鸟。也不是有着人身的天使。是些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的翱翔之物。
我周围的每一双手都情不自禁地鼓着掌。
我也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
大幕徐徐关闭。灯光渐渐大亮。
我惊讶地发现观众厅中并没有别的人。只有我一个人坐在五排1号的座位上。
我坐在那里发愣。
《灵魂深处》。它究竟在说明什么?
我从口袋里掏出说明书来。奇怪。竟只是一张对折的白纸。原来它并不说明什么。
我站起来走出空空的演出厅。走出空空的休息厅。我拉开门,回到无尽的长廊上。
我一边低头往前走,一边沉思着。
我又走进了一扇门里。是一个客厅。
“你真准时!”小王迎上来同我握手。
我同他约定了吗?我想不起来。
“坐吧坐吧,”小王把我安排到舒服的转角沙发上,给我倒来一杯热茶。
“碧螺春。”他笑笑说:“产量很少的。每年只出十几斤。”
我呷了口茶,沁人心脾。我对他说:“刚看了出好戏。真是好极了。意料不到的好。”
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点燃一根烟,问:“什么戏?你还是不吸烟吗?”
“不吸。”我急切地告诉他:“叫《灵魂深处》。要是咱俩一块儿看就好了。这出戏简直没法子用嘴讲出来。只有一起看过,才好讨论。不过我还是可以试着给你进讲一些主要的印象……”
“灵魂深处?”小王微笑着吐出一串烟圈,完了说:“我不信谁能把灵魂深处说清楚。比如我,我的灵魂深处究竟是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你约我来有什么事?”我问他。
“也没什么事,”他跷着二郎腿,轻松地说:“老头子住院了,我正好多办点私事。”
老头子?谁?我一时没有明白。
但我一接触小王的眼神,也就洞悉了一切。
他的变化真大啊。他调来当秘书以后,就住在这位首长家里。首长和首长夫人简直把他当作亲生儿子。他户口也转来了,就上在首长家的户口本上。首长最小的女儿,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大学生,分明爱上了他。首长夫妇也有意把他招赘为女婿。他呢?他开始似乎对那姑娘也有情,但随着他视野的展拓和他个人聪明才智的发挥,他有了更高的追求。他从什么时候背地称那首长为“老头子”的?好像是从那次谈话之后——首长听到了许多反映,不得不劝告他说:“你以我的名义私自用车的次数不可太多,到底影响不好,而且你知道部里的情况也很复杂,有人惯于把小文章做大……”当时他不得不微微点头,但事后他气得摔碎了一个茶杯,他自己对自己吼道:“我要享受我能得到的一切!我可不像老头子那么懦弱!”他大概很少回首往事,纷至沓来、享受不尽的人和物,情和景,实在是太多了,以至就算我提醒他一下,比如引他回忆起那个充满烂泥的小镇,那条发黑的河沟,那棵枯死了一半的大树,那个没有泥塑大阿福却有石膏洋姑娘的货郎担,那个长途汽车站,那一次他同我商议时的心态和表情……他恐怕也顾不得去回味和反省,他的所有大脑细胞都在为尽情享受眼前的一切和奔向更高的目标而紧张地工作……
“怎么样,陪我逛一趟吧……我有事同你商量!”
他带我坐上了首长那辆专用的小轿车。丰田皇冠型。司机早被他收服。他扔了一包“万宝路”牌香烟给司机,说了声:“老地方!”
小轿车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园林式的宾馆里。我还从未到过类似的地方。建筑是西洋式的,园林却是中国式的。难得的是拾掇得干干净净。金鱼池里绝无纸片枯叶,甬路上每块镶嵌的石子都光润无比。
小王把我带进一间餐厅。餐桌面对着落地大玻璃窗。窗外太湖石堆砌的假山上泻下银色的瀑布。
服务员开始给我们上菜。高脚酒杯是手工雕花玻璃的。
“这恐怕是招待国宾的规格……”我有点惶恐:“我们这么样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小王笑着说:“哪有那么多的国宾来住?你不要大惊小怪……这就是我们一些人的日常生活。”
我还是有点畏畏缩缩。
“你别那么窝囊。这不是贪赃枉法。”小王举杯向我敬酒:“祝你也成为我这样的强者!……这叫作有路子,有办法。懂吗?一切都合乎手续的。享受完了我付款。当然,是特殊优惠价格。”
酒很美。菜味道未必有多么好,但极精致。
“你究竟要跟我商量什么?”我问。
“你得告诉我该怎么办——她昨天居然提出来,要跟我结婚!”
“谁?首长的女儿吗?”
“她?”他摇摇头,极坦率地告诉我:“她可是个真正的新女性。自然,我跟她睡了。她肚子里闹腾起来了。她就悄悄进医院刮了。她只要我能在她想跟我睡的时候再跟她睡。她说她不在乎我跟不跟她结婚。她也绝不阻拦我跟别人结婚。她追求的是真正的爱情。当然啦,她这些个想法和劲头都很时髦。她挺可爱。像一只能给人暖脚的小猫。我要跟你商量的事可不牵扯到她。”
我吃了一惊。“那你说的是谁呢?”
他说出了一个时下红得发紫的歌星的名字。
“你爱她吗?”
“一点也不爱。”
“那你是怎么跟她发生关系的?”
“我需要享受一下名人。”他越坦率,我越受不了,可我又不能不听他说:“就是那么回事儿。我把她带到这儿玩,她高兴透了。她原来比我更土。别看她那么有名,没有我她可无缘来这儿享受。自然,我也把她睡了。这个傻瓜,她竟以为我真爱她。昨天她提出来要我娶她。真是白唱了那么多的歌儿!我连搂着她睡的时候,也根本不爱她那个身体。我只是得到一个大大的满足——千千万万歌迷崇拜的一颗明星,现在乖乖地缩在我的怀抱里!”
我哑然。
“你提个建议我听听——怎样甩掉她最合算?”
“这类事我可一点也不懂……你不是最有办法的人吗?你一定已经有了几种设想……”
“一点不错。我有几种设想。第一种,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我并不爱她,根本不可能娶她,跟她‘拜拜’,这是‘快刀斩乱麻’;第二种,敷衍着她,不给她明确答复,但又让她抱着幻想,然后,突然在某一天宣布我同别人结婚,这是‘缓兵计’;第三种,爽性同她立即结婚,但只是作为一个过渡阶段,一旦有了真正能与之长久结婚的目标,就毫不犹豫地同她离婚,这当然是下策,算‘暗度陈仓’吧……”
我咽喉里发堵,胸口发闷。我勉勉强强地说:“也许,也许还是那第一种办法比较好吧……”
他点点头:“比较人道一点,是吗?”
突然响起了电话铃声。
他走过去接电话:“哪一位?”
不知是哪一位,总之小王的神情极其厌烦,我听见他倨傲地对那头的人说:“……知道。我知道。现在我不想解释。我有我的道理。我没有变。我还是我。我就是我。可以。不过今天晚上不行。好的。好的。我们可以把一切都说说清楚。越清楚越好。……”
我实在不愿意再同他在这样一个地方待下去。
我用眼睛找门。
这间华美的餐厅有好几扇门。
从哪扇门能够回到无尽的长廊里去?
我从座位上溜开。
我走到选中的一扇门前。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却是一个展览厅。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无心在这当口看什么展览。可是一位穿布拉吉的姑娘,手中拿着一根指示棒,显然是个解说员,微笑着迎了上来,她打个手势说:“请往前站!”
她把一只展览橱中的东西指给我看,用一种朗诵的腔调开始了她的解说:“人类早就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难道男女间的爱情,仅仅是为了传宗接代?不,爱情,包括**,自有它超出繁衍后代的崇高意义……而试管婴儿的出现,给人类将爱情与生殖分离展现了灿烂的曙光!……”
原来那展览橱中是有关试管婴儿的种种图片和导致成功的实验器皿……并且还有第一代试管婴儿健康成长的录像……
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并且不明白她有什么必要那样热心地引导我参观。
“请到下一个展室!”
我只好朝下一个展室走去。各个展室间并无门扇,只有宽敞的门洞。
第二个展室一望而知体现着更进步的阶段。一些电子仪器闪闪烁烁地工作着。一个漂亮健壮的婴儿坐在一个特制的摇篮里向我点头微笑,可笑完却又揭下他的面罩,露出回路复杂的印刷电路板,把我给吓了一跳……
这个展室中的讲解员是个风姿袅娜的少妇,她穿着一身绝对独特的服装,耳垂上是两个似有若无的激光耳坠。
她用指示棒指点着种种令我费解的东西,用轻松随便的语气解释说:“时代又前进了三十年……实践证明,试管育婴的方法不仅落后,而且培育出的后代往往质量参差不齐。人类成功地把微电子技术应用到繁衍后代上,第六代和第七代电子技术逐步完善了人造人的技术,这种技术的优点在于可以根据需要造就不经过渐进发育就直接成人的新的一代,并且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基础教育时的问题……但人类坦率地承认,他们至今尚不能在复制自己的同时,把各异的个性编制成软件输入组装成的个体,因而带来了普遍存在的需同化和单调感,这也有可能导致新的危机……”
我听起来费力,很希望她再继续讲解下去,没想到她却莞尔一笑,揭下面罩,露出里面的印刷电路板,又再把面罩推上,笑容更为可掬地对我一鞠躬说:“请继续向下参观……”
因为有了点经验,这回我倒没有吃惊。我也对她微微一鞠躬,向下一个展室走去。
第三个展室简直就是个正在紧张工作的实验室。也许各种电脑都制作得更富于人情味了,看不见一些红绿白黄的光点闪烁,也没有那种让人惴惴不安的蜂音。但有许多我看不明白的器材与物品。
来讲解的是个秀美的少年。
我问:“您也是印刷电路板的产物吗?”
“什么?”他似乎有些生气:“您说什么?您不要开我的玩笑!”他耐心地给我讲解起来:“人类在飞快地进步。就像当年飞机的出现使飞艇工作萎缩以至消失一样,用人工培育的活细胞繁衍后代的新工艺已在近三十年内完全取代了以微电子技术复制人类的旧工艺。这是一场体系性的革命。它的理论基础早在半个世纪前就已提出,那是对脱氧核糖核酸和染色体机制研究的划时代突破……如今我们可以不必通过精、卵子结合的原始办法去繁衍后代,我们能够直接复制出活细胞,组合成质量优良的新人种,这样我们就不仅能够科学地确定男女的比例,还能在制作过程中就确定好彼此的分工,用钢琴家的活细胞培育出新的活细胞以组合成新的优秀钢琴家,用建筑师的活细胞培育出新的活细胞以组合成新的优秀建筑师,如此等等。人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优秀过。当然,毋庸讳言,人类仍有尚未摆脱的苦恼——关于那些在组合过程中因事故而造成的残疾人、丑人和傻子,究竟应当怎么对待,就既是一个严峻的道德问题,也是一个麻烦的法律问题;尽管这种失误几万次中只会出现一次……”
“那么,您也是用人造活细胞制作出的一个人了?”我问他。
“当然。”他彬彬有礼地指点着方向:“请到下一个室继续参观!”
下一个展室仿佛是个会议室,并且正在开会。他们发言的方式很特殊,不是用嘴说,而是用一种特殊的工具往会议室中心的地毯上放射出全息摄影式的活动影像。因此争论尽管十分激烈,却并无喧哗之声。
一个穿着朴素、不施脂粉的姑娘来到我面前,她真是天生丽质,她梳着一根油光黑亮的大辫子,这似乎早已过时的发型在这样一种环境中倒显示出一种绝对的新潮。
“欢迎您!”她用亲密的语调告诉我:“争论不休是人类不可磨灭的天性,并应当是始终推动人类进步的力源。您也来参加这场持续了三十多年的争论吗?所争论的问题是:爱情的位置。爱情的位置究竟在哪里?难道将爱情同繁衍后代彻底分开,是人道的吗?如果**并不导致怀孕,也便等于扼杀了人类作为母亲和父亲的乐趣。由此派生出的问题还有很多。比如,预先就知道所产生出来的是男是女,是哪一种职业的人才,岂不也就扼杀了猜测和期待的乐趣,以及奋斗竞争的精神?……您有什么样的高见呢?”
我不知所措。我从不曾遇到过这样的问题。
“那么,您或者继续往下参观?”她指示着我。
我走人下一个展室。
这里展出的东西我是那么熟悉。我在此以前从不知道这些事物竟会被如此地维护和珍视。
一位活泼的少妇走过来向我问好。我几乎以为她就是我邻居中的一员。
可她不是。她一开口便是:“人类几乎经历了整整一个世纪的摸索……”那么,对她来说我应是个不折不扣的古人。
她一边带我参观一边讲解着:“人类在科学技术前面的种种发明,大大地提高了人类本身的素质。人类越来越坚信使他们本身得到延续和发展的杠杆是爱。而情爱又是爱的分支中最主要的一支。情爱越纯真,越应当与繁衍后代相结合。现在我们来看人类所发现的最理想也是最科学的复制人的方式……请看,这套房间所体现出的情调如何?有个古语恰如其分地道出了它的魅力,那就是——‘家’。这是妇女生殖器官,叫**,我们知道,在微电子技术复制时代和活细胞组合时代,它常被省略掉;这是男子的生殖器官……不消说它一度也是常被省略掉的;请看这一组录像,这样的表情叫快乐,这样的表情叫幸福,这是母女之乐,这是父子情深,而这一切里面,都渗透着一个字眼:爱情!……您明白了吗?”
“我明白!”我欣悦地告诉她,并且问:“展览到此结束了吧?”
“结束?”她扬起眉毛告诫我:“这样的展览是永远不会结束的!”
我感到困惑。她却以为我是疲惫了。她指指一扇侧门说:“您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一瞥就知道那扇门是通往无尽的长廊的。
我便通过那扇门回到了长廊中。
是我的眼睛发生了错觉吗?
长廊似乎已到尽头!并且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我兴奋地跑了过去。
不是尽头。可长廊毕竟有了变化。它不再是一条直筒子。它发生了弯曲。我沿着那弧线又跑了一段,看看到头了,却又弯向了远处。
并且不是规则的弯曲。有一段它一会朝左弯一会儿朝右弯,突然弯直,又突然一个大弯儿……
我跑得热汗淋漓。
我停住脚喘息。
我想:我不该因为有了弯曲就光这么在廊子里跑。我还没推开这弯曲部分的任何一扇门哩!也许,在这一段的门里会有更加意想不到的奇遇。
于是我随手推开了身边的一扇门。
啊呀,不好!我掉下去了!
是深不可测的峡谷。我正以自由落体速度向黑幽幽的谷底坠落。我会粉身碎骨吧?!
真没想到我会在这么个时候这么个地方以这种方式结束掉我的生命。
我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在我刚叹息完的时候,我已落到了底,奇怪的是我只不过是被重重的蹾了一下,后果仅仅是全身透过一阵酸楚而已。
惊魂甫定,我睁眼细看周围。
确是一个高高的峡谷。
也许是因我的坠入,峡谷颤抖着。忽然一边那尖耸入云的石山吠啦吠啦地裂开了,裂至两半以后,从里面露出来一只奇大无比的茶壶——一点不错,尽管我坐在地上仰视它就如同仰视一座摩天楼那般脖颈酸痛,我还是能确认它是一把地地道道的圆筒肚带壶嘴的白磁茶壶,我甚至感受到了它里面热茶的温度和香气。
哎呀,巨大的茶壶的壶嘴开始倾斜,我赶紧站起来逃跑,我可不愿意被滚烫的茶水构成的瀑布烫死!
可从那巨大茶壶壶嘴里倒出来的是一些鸵鸟!一点不错,是鸵鸟!它们那退化的双翅勉勉强强地张开着,使它们得以滑翔到地面上,而它们一到地面,便一个接一个地把脑袋插入到沙土中去。
正惊奇中,另一边那巍峨挺立的石山也噼噼啪啪地开裂了,从里面迸射出无数各形各色的花朵,落到近处全都有脸盆那么大,这大概就是所谓“天花烂漫”吧?不过那无数大花所散发出的气息很像放坏了的腊肉的哈味儿,我一边左躲右闪,以防被过大的花朵砸着,一边不禁用手捂住鼻子,我是最怕那样一种气味的。
对峙的两山崩溃后,露出了一条大河。奇怪的是河里行走的船只都是巨大的墨水瓶形状,并且那类似烟囱的瓶口部分都露出高高歪斜的桅杆,恰似插入其中的蘸水钢笔。天际飘过整匹整匹的锦缎,在气流中摆荡不定,但仍可以辨认出那些锦缎上用金线和银线绣出的种种字样,那些类似广告和口号的句子令我目瞪口呆:
“我爷爷跟梅兰芳一起跳过迪斯科!”
“我家脸盆里养了一条抹香鲸!”
“你明天会长出第三条腿!”
“十三陵的石骆驼被证实是最大的黄金走私犯!”
“最佳的长寿之道是从第十五层楼的阳台往下跳!”
……
我可受不了这些,我转身跑开,我发现前面是一座丘陵,仿佛是座白石头或白泥土构成的丘陵,我跑拢跟前就朝上登,刚登几步就滑倒了,那丘陵像抹了油似的,并且散发出一种我们熟悉的气味,待我磕磕绊绊爬到顶部,在一个耸起并扭曲的突出物下坐定喘息时,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丘陵分明是一只巨大的包子。它是哪种风味的包子呢?天津“狗不理”?还是无锡蟹黄汤包?我很饿,该不该就地趴下啃几口,并挖掘一个坑道,去尝一尝它的馅儿呢?
正在这时一架直升机——不,细看是一只巨大的蜻蜓飞来在我头顶盘旋,并从它肚子里放下一架绳梯,显然,我继续呆在这里是危险的,它一定负有能救我的使命,我纵身抓住了绳梯末端,然后努力地沿着绳梯爬了上去。
我骑在蜻蜓的背上,大声地问它:“你要把我带到哪儿去?”
“去会会已经被你忘记的朋友!”它回答我。
被我忘记的朋友?我的朋友我全记得呀,就连小王——他如今能算我的朋友吗?——我也绝没有而且也绝不会把他忘记。
飞过一些麻袋片似的云朵,蜻蜓把我带到了一个类似体育场的地方,徐徐降落在场地中心,我从它背上一下来,立刻脸上就火辣辣的,心里阵阵发麻。
我看见一支迎接我的队伍。的的确确,我已经忘记他们好久了,而他们在过去确实分别在不同的阶段不同的时候和不同的场合,一度是我形影相随的朋友。
场地周围高高架设的一些聚光灯猛地全打开了,道道雪亮的光束汇聚到我们一群身上。
我那一度的朋友们全都冷酷地瞪着我,我则躲避着他们灼灼的目光。
他们是谁?
当我唾弃那些飘荡在空中的锦缎上所绣有的字样时,我竟不自知——我也有这样一些同类性质的朋友,至多,它们之间也不过是一百步和五十步的差别而已。
场地周围的看台上似乎坐满了人。我隐隐感到坐在前排的全是我的亲友、同事、学生、邻居、旅伴……他们全都露出诧异、惶惑、痛心、遗憾的表情……
我真希望脚下出现一个地缝。我满脸愧汗,一腔羞涩。但聚光灯无情地照着我们,而周围的看台上是一片刺耳的嘘声和啧啧的叹息声。直到我已经流出了滚烫而苦涩的泪水,我脚下才真的咔吧咔吧裂开了一条地缝,我赶忙钻了进去。
在惶急中,我不知不觉地已回到了无尽的长廊里。我是从廊顶上钻进来的吗?永远搞不清,也不必搞清。能够离开那个地方就好!
我站在有弧度的长廊里发誓,从今以后我要做一个地地道道的好人,无论我在生活上处于什么样的位置,我首先要诚实,同时要正直、善良、宽容、明智。
我想无论我再推开哪扇门,遇上哪种情况,我一定都要恪守这个誓愿。
带着这样的心情,我朝前庄重地走了几步,心中毫无挂虑地推开了一扇门。
“吾皇万岁!”
万没想到我走进了堂皇富丽的宫殿里。四壁燃着巨大的蜡烛,一条金灿灿的地毯铺在我的脚下,一群臣子正虔诚地跪在我的面前。
难道我是皇帝吗?
我低头一看自己,可不,竟然已经黄袍加身,并且头上感到沉甸甸的,想必是已经戴上了王冕。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我成了皇帝!我不要当什么皇帝!
“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发起火来:“谁让你们这样的?这算是搞什么把戏!”
所有跪伏的臣子都发起抖来,整个殿堂里瑟瑟地响起筛糠般的声音,跪在前面的一个白胡子老头抖得甚至于痉挛,大有晕厥之势。
“皇上息怒,”我身侧的一个人俯身对我说:“皇上龙体要紧。皇上赐他们平身吧!”
我望望这个唯独没有对我下跪,并保持着镇静的人。他的服饰我从京剧舞台上早已熟悉,我判定他是太监首领,是专门服侍我的,想必是最可靠的,因而也是最可信赖的。
我想让那么一群人趴伏在地上发抖,总不是个事儿,便接受了随侍的建议,挥挥手说:“平身吧!平身平身!”
我的臣子们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人敢于抬眼正视我,而且总有半数以上仿佛脊梁骨发软,拼足精神站立也还是挺不直身子。难道我是一个乖戾的暴君吗?我不明白他们何以这样惧怕我。
“圣上龙体有恙。散朝!倘有紧急奏报,径送办事房。”我的随侍替我轰走了他们,使我松了一口气。
随侍把我扶到一张宝座上,刚落座,我的心态就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我头脑中充满了我确已当上皇帝的意识。不过,我清醒地记得我发过的誓愿,因此我决心当一个好皇帝。我一定要贤明、通达、仁慈。
随侍手持尘拂,躬身在我一侧,忠心耿耿地向我进言说:“皇上登基不久,想必还没有完全进入当皇帝的特殊境界。现在是皇上您一个人说了算。您让谁死谁就必得去死。您让谁得福谁就必定得福。您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总之,当皇帝就得有随心所欲的精神状态。”
我正色对他说:“我要当个好皇帝。我首先关切的,是国计民生。”
随侍声音甜美地说:“那个自然。不过如今是国泰民安,四海平靖,皇上完全可以安享荣华富贵。”
我说:“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不能光听你这么一说。”
随侍连连点头:“那个自然。现有凭证如此。”说着他从宽宽的袖管中抽出一张报纸,递给我。我翻看一通,确实都是关于粮油丰收、市场繁荣、安居乐业一类的报喜文章,少数两篇报忧文章的题目是《康健乡苹果过多无处存放》《鲥鱼贱过豆腐所引起的问题》。
我看了满心欢喜,但到底不够放心。我说:“笔杆一摇,什么好话也是容易写出来的。实际情况究竟是不是这样呢?总还是眼见为实。”
随侍频频拊掌:“那个自然。皇上圣明。奴才已为皇上准备好了录像,请皇上过目!”说着他用手中尘拂一挥,对面的一个雕龙影壁便变成了一个大型投影屏,于是展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使我知道我的治下确实已是一派繁荣兴旺的喜人景象。
我心中不禁大喜,褒奖他说:“爱卿所准备的材料很丰富,很生动,也很有说服力。希望继续这样办!”
他哈腰点头说:“遵旨!”
我正在琢磨身为皇帝应当再做点什么事,他恰得其时地建议说:“皇上登基不久,光惦着国家和百姓,还来不及为自己做几件该做的事。皇上不说,奴才也知道皇上的心事。大凡登上皇位,淤在心里的私事,总不外两件。一件是报恩。皇上早年微贱之时,总有那格外恩侍皇上的好人。皇上必定早思报答。但过去又必定力不从心,甚而因烦忧缠身,环境限制,竟不及考虑。如今皇上凡事可以为所欲为,正可一足夙愿。恩待过皇上的好人自然颇多,那些明摆着的,有的早已得到皇上的赏赐,有的一时顾及不到也毋庸即议。皇上应当想出那本人甚而已经将恩待皇上之事忘怀的人物,偏偏挑出他来予以最戏剧化的隆赏,则不仅该人必将惊喜交加,百姓必将矢口传诵,而且最重要的是皇上您本人能得到任何别人都得不到的最最甜美的人生快乐……”
我听了不由得双掌一拍:“正合朕意!”
是呀,别说当了皇帝,就是还全然是个布衣之时,我的思想深处就怀着这样的愿望和幻想,只不过确实只停留在潜意识层之中,浮不到上层,付诸不了实现罢了。
啊哟哟,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我该给哪一位恩待过我,而他自己甚至早已不以为意的人物,以合他能欢喜得死过去的戏剧性的隆赏?那可的的确确是人生的一大快事,并且的确只有我当皇帝的才能享受到其快乐的极致,我可以从封他(或她)为王侯,到赐他(或她)玉帛黄金,随大随小,随平淡、随奇突,任意选择隆赏的程度和方式,啊哈哈哈哈……
“……报恩是一件。还有第二件……”我亲爱的随侍继续在一旁为我的快乐提供他诚挚的建议:“第二件便是报仇。皇上微贱之时,不消说也有那一起歹人,歧视、鄙薄、欺侮皇上。过去皇上只有隐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嘛。如今皇上如不惩戒他们,一来养痈遗患为国为民不利,二来也不能惩一儆百,教化万民,三来纵使皇上仁爱为怀,到底梗在心里总是块病,损了处置国家大事的精、气、神,所以,还是要随心所欲地一报宿怨,方解心头之淤恨。这其实与报恩一样,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并且也只有皇上一人方能享尽这一乐趣!当然啦,对于那些明摆着的能人,有的皇上早已加以惩治发落,有的一时漏网也自有诸大臣去辑办,都可毋庸先顾,倒是那他本人自以为事属区区、已躲过明察的家伙,倘若早年确曾给予皇上心灵深深的伤害,则皇上一定要以神来之笔,给他一个‘种下蒺藜自己收’的戏剧性报复。从砍头、腰斩、枪毙、处绞刑、坐电椅、割耳鼻……到审判,示众后公开加以赦免,甚而反予赏赐,皇上您想怎么着都行……”
我嘴里说:“朕一向主张宽容……”但心里却不免咕嘟咕嘟地冒着跃跃欲试的念头。回首往事,确有那么些伤害过我的人物。尤其是刺伤过我自尊心的,即使我没当这皇帝,夜晚躺在床上,也常常胡思乱想过如何对他们加以报复。现在权力在我手中,我叫他们死,他们就不得不死,我让他们先上死刑台再突然宣布对他们的赦免,他们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心态?或者我仁慈地把他们召唤进宫,他们先是怕得哆嗦成风中枯叶,及至知道我是当面饶恕他们并赐给他们宫廷糕点,他们便一定会扑到我脚下痛苦忏悔……可这又未免太便宜了他们,倘若他们并不领情,而以为我不过是生性懦弱,到时候并不痛哭流涕呢?我的乐趣岂不就有限了吗?唉呀呀,这报仇之事,倒弄得我心神不定了……
我心里翻腾了一阵,这才做出决定:“两件事不宜一次办理。朕先办头一件事吧。”
爱卿立即从靴筒里抽出一个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和一支圆珠笔,把尘拂搭在臂上,摆好准备记录的姿势。
办头一件人生快事,先沐恩哪位呢?我脑海中闪现、流动过若干个面影,从中选出最应优先的一位竟颇为踌躇,足见要享受皇帝之乐也并非轻松之事。最后我总算发布出了如下圣旨:
“朕在微贱之时,每日在京城红米斜巷巷口之早点摊购买油饼充饥,该摊之摊主余大妈每日总挑炸得最鼓最大最亮晶最黄最香最热之油饼给朕,一日朕因钱包丢失,过摊兴叹,余大妈见之甚为怜惜,竟连续免费供应朕油饼一周,至今思之,朕犹感激不已。鉴于此,特封余大妈为油饼侯,并另赐哥特区花园别墅住房一所,世界最先进电脑控制油饼生产流水线一套,纯金打制模拟油饼七个。钦此。年、月、日。”
这件事办成以后,果然万民称颂,我所得到的快乐也真是无法形容。
有一天我在御花园里兴高采烈的游玩,正走到红香亭边,忽然一个宫女冒死冲到我面前,高声喊冤。
围随在我四近的侍从卫士自然立即将她逮捕,她却真有股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劲头,还在那里一边挣扎一边尖叫。
我发愿当个开明、仁慈的皇帝,自然立即喝令将她放开,我坐在红香亭中的宝座上,让她跪在亭边,问她究竟有什么冤情。
她显然早有准备。立即滔滔不绝地哭诉起来。原来她是那余大妈的小女儿。据她说,尽管我的皇恩浩荡,她家却并未得到我赐予的种种好处。首先,因为她母亲十年前已然去世,所以那油饼侯的封赐,只不过体现为挽了块堂皇的墓碑。但另有别家,利用这个机会,把油饼侯的实惠悉数占去。至于哥特式花园别墅住房,名义上是发下来了,实际上亦被那家人以低租金强行租去供其儿子和儿媳妇居住。世界最先进的电脑控制油饼生产流水线一套倒是真的发放了下来,但由于她家并无能力购买地皮、建筑厂房加以装配,因而形同废铁。七个模拟油饼按圣旨规定应用纯金打制,结果一化验却基本都是黄铜铸成。她哭诉完立即递上了一纸状子。
我一听气得七窍冒烟。此宫女分明是一刁奴,竟敢跑到我面前来招摇撞骗!我把状子扔到地上,指着她怒斥道:“胆大包天!那余大妈前几天还曾亲自到金銮殿上来跪叩谢恩,怎么会十年前已然死去?仅此一点,就足以证明你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她却哭得更凶,指天发誓说:“奴才要有一句假话,天诛地灭!那上金殿叩谢皇恩的并不是我母亲,而是由人买通的与我母亲面貌相仿的装扮者!搞这个鬼的,也是那家歹人!”
我心中一震,但仍不能相信她所揭露的一切,我气急败坏地说:“休得猖狂!就算那余大妈是个假冒的,难道给寡人放映的录像也是假的吗?那录像包括余大妈一家领受朕赏赐的全部场景,包括迁进侯府,接收别墅,流水线开工,以及将七个金油饼捐献给幼儿园和图书馆的种种镜头……你以为寡人身在宫中,就不知宫外之事吗?”
我简直就要吩咐卫士将她拉出去杀掉了,她却跪着爬上红香亭的台阶,激动得满脸五官几乎飞开,大声地喊叫:“皇上全然被蒙在了鼓里!那录像也全是假的——搭的布景,找的演员,专录来蒙蔽皇上的!凡给皇上看的录像,几乎全是如此!就连报纸,也是单给你皇上每天编印一张,不信皇上到街上亲自买份报纸,对照对照!”
我气得浑身哆嗦。这次不仅是气她,我万没想到我身边的人竟如此可气,而且我自己也十分可气,我怎么已经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你说说清楚,你要控告的究竟是哪家人?户主是谁?”
她喊出了我的爱卿的名字。爱卿那一天恰恰告了病假,显然,她也是瞅准了这个空子才来冒死控告的。
我想到周围的那么多侍从和卫士,我不能失去为君的尊严,便强压怒气,佯装镇静,吩咐暂且将她以惊驾之罪关押起来,待我将事情调查清楚,再行发落。
中午我没能睡好午觉,正在烦躁之时,爱卿来了,他一脸病容,满眼惶恐,一到我面前便跪伏在地。
我厉声问他:“你知罪吗?”
他仰起脸,泪落连珠子,声音打颤地说:“臣罪该万死!”
我气得一脚把他踢翻在地,暴跳如雷:“你果然是个口蜜腹剑的败类!朕恨自己有眼无珠!”
他趴在地上连连叩头,向我哭诉道:“奴才惹得皇上生这么大的气,实在是罪不容诛!但那宫女所告,实在全是血口喷人!那宫女哪里是什么余大妈之女!宫中哪个宫女不是经奴才之手挑选来的,她若真是余大妈之女,奴才若真的干了那么多欺霸她家的事,奴才岂不早就将她调出宫外,甚而将她偷偷害死以灭其口了?这全是因为皇上对奴才格外宠信,有人妒火中烧,才买通此宫女,对奴才横加诬陷!一切还望皇上明察!”
我听了他的辩白,倒还只是半信半疑,但一望他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便不由得不信了他七分。
我还是一横心斥退了他。我下旨将他软禁,听候发落。
可是没有了他,我觉得朝廷的一切事情都脱离了轨道,就连我个人的起居也不如有他在时舒服。
我让办事房把奏折、诉状及每日情报直接送来由我亲自处理。结果我大吃一惊。有好几份奏折对他进行揭发、提出控诉,其措辞之激烈,列举事项之骇人听闻,令我目瞪口呆。但冷静一想,平日这些公卿大臣要么推病不来上朝,要么见到我便筛糠似的魂不附体,他们怎么早不来告晚不来告,偏偏在我已将他软禁后才来落井下石?可见他所说的有人嫉恨他这一点,并非狡辩之辞。而下层官吏和士农工商的诉状,一天居然有一箩筐之多,以往都是由他先加精择,再送来我看,条清缕晰,一目了然,如今我试着看了半天,才看了不到一百份,便累得目眩头晕,哪里还有处理的兴致?至于每日情报,他组织的班子编写的质量甚高,如今将他一软禁,换了个班子重新搞起,光文字之啰嗦,笔调之枯涩,便令我不忍卒读。
我的日常起居固然仍有无数侍从精心照料,但没有他在身边凑趣,总觉索然。我没过几天竟念起他来。大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慨。算起来自我当上皇帝以后,无论是跟皇后、嫔妃、太子、公主及皇亲国戚相处,还是跟公卿贵族、文官武将相见,其全部的时间相加,尚不足我与他相厮磨的时间之百分之一。说实在的,我现在才悟到,历史上那么多的帝王之所以宠信宦官随侍,实在有其感情上之需要,夸张一点说,二者之间很有点同性恋的暧昧关系,所以无论是祖宗成法、政治利益、道德规范、法律约束,往往都左右、控制不了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我目前就是这么个精神状态。想来想去,就算他确有侵吞余大妈利益的行为,究竟也算不了什么大事。没有他的建议,我不是还想不起赏赐那个余大妈吗?即便确是他在弄虚作假,他给我带来的报恩之乐,却是真实的呀!倘若没有那宫女来捣乱,我不是还在快活吗?说到底还是那宫女可恨,扰乱了我那乐融融的心境!
过了几天,我赦他无罪,仍来驾前伺候。对于宫女,我只是将她逐出宫去,也不再深究,余大妈一案,不了了之。
这样倒也过了一阵安生而闲适的日子。
一日,正当春暖花开,我带着爱卿在御花园中游逛,我俩在红香亭中下了一盘围棋,经过一番鏖战,我赢他三个半子,他连连跌足叹道:“奴才只不过在最后一招上失误,才功亏一篑,遭此败局。不过奴才还不甘心,恳请皇上带奴才到横云榭钓鱼,再比一回高低,不知皇上开恩否?”
我当然恩准他随驾到横云榭陪我垂钓。
正当我抛下鱼饵,兴致盎然地持竿待鱼时,他忽然将一只手拍到我肩上,我吃了一惊,及至我望见他的表情时,更莫名其妙。
他横眉立目,一脸杀气,简直变了个人。他那拍住我肩头的手竟将我膀子一抓,另一手握住一只手枪对着我心口,厉声说:“不许动!”
我吓得把鱼竿丢在了地上,望着他说:“爱卿你怎么了?怎么可以跟朕开如此玩笑!”
我确实以为他是开玩笑。这时候我的“吓一跳”只不过是因为事出突然,好比有个熟朋友从你身后一下子捂住你双眼,那么个感觉。
但我万没想到他竟向树外的卫士一甩头,命令他们说:“给我绑起来!”
当两个卫士真的拿出绳索捆绑我时,我那“吓一跳”就是真的慌乱了,我吼道:“靠后!你们竟敢犯上作乱!”
我挣扎,但没有用。长期的养尊处优,使我失去了哪怕是进行一点小小的武力反抗的能力。
我气疯了,对着一直被我称为爱卿的人咆哮起来:“你要干什么?你怎么回事?你怎么敢这样?你罪不容诛!死有余辜!我要灭你的九族!……”
他狞笑着说:“我的皇上,你任凭怎么嚷嚷也没有用了,事情就是这样,你一秒钟之内,已从真龙天子变成阶下之囚了!”
我头脑简直要爆裂。我向他吼叫:“你原来一直想弑君篡位!你这个乱臣贼子!”
他倒反而诚恳起来:“亲爱的皇上,天地良心,我绝无弑君篡位的想法!倘若我真有这个想法,又何必等到今天?再说皇上您一直待我那么好,我得到的已经很多很多,我又何必恩将仇报?……您别冲我瞪眼珠子,我的皇上,我现在这样做,实实在在是出于不得已,您抬头望望远处,望见了吗?那冲天的火花和烟雾?您再侧耳听听,听见了吗?那怒吼的声音可是越逼越近——咱们国家里爆发革命了!革命党人,转眼间就要冲到咱们跟前了!”“咱们国家里爆发革命了?!”我简直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我简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我质问他:“你怎么不早些向我禀告?”
“我自然是一直压着这个消息不让您知道。”他解释说:“一来我不愿意让您受惊,二来我知道就是告诉您您也镇压不下这场革命,三来我怕您知道以后迁怒于我,先把我干掉,所以我像向您封锁其他许多消息一样,也封锁了这方面的消息……您还是别那么瞪眼,我的皇上,您那样会把眼珠子弹出来的——您怕革命,您是革命的最大目标,我可没您那么害怕,因为我可以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喏,现在您不就被我捆起来了吗?在革命党眼中我固然也是个罪大恶极之人,可我把捆得结结实实的一个真皇帝献给他们当见面礼,他们总得对我宽大吧?八成他们还得留用我,我也还有信心一步步地讨他们喜欢,受他们信任……您别把牙咬碎了,我的皇上,您以为我向您下手就那么容易吗?我也是屎不到屁股门不把它拉出来哟!我原想要是革命党能自己闹场内讧烟消云散再好不过,要么只要咱们官兵能把他们挡定在京城以外,咱们也不去管他,乐得在这儿玩一天是一天,就是打到这皇宫外头了,没瞅见火光,没听见厮杀声,我也就还陪您下棋、钓鱼,可如今他们打破宫门,步步逼近,对不起,我的皇上,我可就只好当机立断,委屈您了……”
我气得几乎休克,可还抱有一线微弱的希望,我对站在四近的侍从和卫士们说:“我固然是罪有应得,可你们也该凭良心想一想,这个白眼狼该不该杀?我与其让他拿去献给革命党,不如自愿给你们当作向革命党投诚的见面礼!我毕竟是你们的皇上啊,现在我命令你们先把他杀掉!”
可是没有一个侍从和卫士听我的。他呵呵大笑说:“我的皇上啊,您怎么死到临头还蒙在鼓中,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我物色来的只忠于我一个人的耳目和爪牙?我让他们侍候你,给你舔脚丫子,他们就能毫不迟疑地给你舔脚丫子,我让他们虐待你,比如说把痰盂扣到你脑袋上,他们也会毫不迟疑地完成我的命令——”说着他真的命令一个侍从说:“把痰盂扣他脑袋上!”
那个确实给我舔过脚丫子的侍从毫无表情但动作麻利地立即端起水榭里的痰盂扣到我的头上……
革命党人已经冲进了御花园,我听见那被我一直称作爱卿的人高呼着口号:“打倒皇帝!革命万岁!”
羞愤已极的我挣扎着挨到水边,朝水里一跳。
似乎晕死过去好久,我才苏醒过来。
我发现自己躺在无尽的长廊中。
我从地上爬起来。阿弥陀佛,我不再是昏聩的皇帝了,也免去了被革命党人审讯和处决的痛苦。
我久久地站在长廊中发愣。我想,我的这一番经历似乎也并不稀奇。我在以往的历史书中见到过无数这类的事例。问题是为什么当事情临到我头上时,我却并不能逃脱这一规律的惩罚呢?倘若让我再当一日皇帝,我是不是就能够避免这种可耻的下场呢?
不知不觉中,我已站得两腿发麻。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吧,我随手便去推门,刚推至一半,我忍不住惊叫起来,我感到这似乎就是那扇让我当了皇帝的门,无论是将已发生过的事重复一遍,还是接着后来往下发展,被革命党处决,对我来说都是绝对不可忍受的事。我的理性思维中虽然有“倘若让我再当一回,我必将是另一种当法”的考虑,但真要我从事这项实验,我情感上的厌恶和恐惧也足能使我立即发疯。因而我拼命地想把已经推开的门再拉回来关上,但那些门是一旦推开绝不可能再退出关上的——我在绝望中哀号着,听凭命运的拨弄……
但我刚被门带进去,便觉得自己是在朝下坠落,啊,原来这不是让我当上了皇帝的那扇门,而是带我在同我的那些不光彩的朋友一齐示众的那扇门,这比当皇帝也好不到哪儿去,命运之神为何对我如此苛酷?
但我很快也就发现,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处在全新的境域中,是一种什么境域呢?我晕乎了半天终于弄清,我竟变成了一只桔子,我是从树上坠到了一个箩筐中。
不是皇帝,也不用同以往的那些朋友一齐被拉出示众,这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冷静下来以后,却又渐渐忧郁起来,怎么我连置身动物界的资格也被取缔了?桔子,这是植物中最不幸的品类之一,我和我同伴们那短促而脆弱的生命,将以被人类吃掉而告终。
我不愿被人吃掉!我要与这供人嚼吮的命运抗争!
自己成了桔子,我才知道桔子也有桔子的语言。桔子不是用嘴说话,事实上我们桔子也没长着嘴,我们是用分泌表面的汁液来就近交流我们的思想。倘若离得远,我们还有一种遥感的能力,但这要消耗我们果肉里的汁液。我们也可以用气味跟除人以外的任何事物进行简单的对话。
我们同在一只箩筐里的桔子,挤得紧紧的。我的同伴们大都是些沉默寡言的家伙,因为他们认定自己的天职就是供人类吃掉,他们不愿意无谓地分泌自己的汁液,以免减少他们对人类的魅力。但我身边也有几个伙伴是喜欢说话的。
一个还没有红透的伙伴紧挨着我,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希望我能被摆到最高级的宴会桌上去,给伟大的人物吃掉!”
我立即对他嗤之以鼻:“就您这副尊容,是根本不可能被送上台盘的!”
他仍喃喃不休:“那也难说。机会总还是有的……”
我耸耸肩臂,把他往一边挤挤,教训他说:“你别执迷不悟。告诉你,我是当过皇帝的,在皇家的任何宴会桌上,都不可能出现没红透的生桔子!”
他谦让地往一边躲躲,忧伤地说:“我里头可是熟的,真的!不过,我外头的确还有点绿……”
旁边另一只胖桔子劝慰他说:“你也许还有机会被放一放,放一放是能放红的……你总比我处境好,你看我,我熟得红成了这副模样,心里发热,外头发软,我真担心我不及被人类吃下去就给扔进垃圾箱!”
我分泌出一大片汁液训斥他说:“你居然把让人类吃掉当作幸福!告诉你吧,我宁愿自动跳进垃圾箱,也不愿意被他们吃掉!”
附近一群桔子竟然都摇晃着身子表示吃惊。我听见他们纷纷交流着各自的所谓正常的愿望:“我要能让一个妈妈喂给她的儿子吃就好了!”“我最乐意让医院里的病人吃掉!”“我希望我能让一个过生日的人吃!”“我希望我能变成桔子汁让他们喝……”
我鄙弃这些同类。我要维护自己至高无上的独立价值。
我们这一筐桔子,和另外许多筐桔子,被装上了大卡车,大卡车把我们拉到了一处地方,筐子在同我们告别时告诉我们:“这里是选拔出口桔子的地方,祝你们幸运!”
许多伙伴怀着激动的心情接受选拔,选拔时要经过一块有着均匀窟窿的木板,不够格的漏下去,刚好漏下一小半的被认为最合要求。合格的桔子于是被包上洁白的薄纸,装进整齐的纸箱,据说他们将坐上飞机旅行到国外。轮到我们那一批经过检验板时,没有红透的那一位一下子就被漏下去了,我听见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红得过分的那一位尽管站在了窟窿中,却也被拣出来另外搁到了一只塑料篮里。我自然是合格的,但我才不屑于去让外国人吃掉呢,我趁工人将我往等待包装的案子上搁放时,一个滚打到了地上,一直滚到屋角才停了下来。
夜深了,屋里没了工人,也熄了电灯,一缕月光从窗隙泄入,正照在我的身上。我静静地思考着自我的生存价值。我感到幸福,因为我摆脱了供人吃掉的命运。我毕竟是完全属于我自己了。
没想到从墙洞爬出来一只老鼠,它谨慎地把鼻子向我凑来,我立即拼命增加自己的酸气,向它示意:“别来惹我!”
老鼠坐在离我一尺来远的地方,搓着他的前爪,用沙哑的声音问我:“你是个什么东西呀?”
我傲慢地回答它:“废话!这间屋子里天天进来出去的都是桔子,你不是早就见识过吗?”
老鼠谦虚地说:“我是头一回到这儿来哩。这个洞早就空了。我是从远处找到这儿来的。我老了,力气不够了,只能钻别人打好的现成的洞,而且我眼睛也花了。有时候连香肠和蜡烛也分不清……”说着用前爪推推眼镜框,我这才注意到它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他还擤擤鼻涕,叹息地说:“伤风了,鼻子也不灵了,尽闻错味道……唉,你究竟是什么东西呢?真是桔子吗?我怎么闻着挺像醋瓶子呢?”说着朝我凑拢来。
我使劲向他嚷:“你闻清楚了!我可不是什么醋瓶子!醋瓶子连植物都不是,那是根本没价值的无生命的死物!你不要侮辱我的人格——不,桔格!我是地地道道的桔子,你们老鼠哪有吃桔子的?你去找香肠去吧!”
老鼠停步点头说:“醋瓶子的确没有价值!我以前打翻过一瓶,我只不过舔了三下,这一嘴的牙差不多就全倒了!弄得我后来三天两头牙周发炎,结果我不得不找牙科大夫拔掉了所有的牙,瞧,我现在是满嘴假牙……”他竟跟我谈起心来,末了说:“桔子我倒是还没吃过,不过,我想你总不至于像米醋那么可恶,你总不至于酸溜溜的,你大概主要是甜味吧?甜东西我一贯喜欢……”
原来他是害怕醋瓶子的,我赶忙说:“你别过来!我这桔子比醋还酸,能把你酸死!真的!我是醋瓶子的把兄弟!”
那老鼠果然犹豫起来。最后它放弃了我,朝另一个方向而去。过一会儿我听见“啪”的一声,他发出一声惨叫,然后就静极了静极了,怪怕人的。我明白它是让老鼠夹子给一下子夹死了。
第二天天亮以后,工人们又来上班,一个老大嫂发现了我,她把我捡起来,搁进了塑料篮中,我发现那位红得过头的伙伴又在我的身边,他问我:“昨晚上你受惊了吧?”我承认:“可不。差点让老鼠给啃了。不过它的爪子、鼻子和嘴巴都没挨上我,我可还是干净的,不至于把它身上的病菌带到人嘴里去。”红胖子伙伴说:“咦,你怎么又愿意让人类吃掉你了,还挺替他们着想的。”我自己也吃了一惊,不再吱声。
一次遭遇,就能让你在价值观念上产生一定的自我混乱。这大概是条规律吧!
然而时过境迁,我渐渐又恢复了原来的信念,我是不能为人类牺牲的,我一定要保全自我的全部独立价值。人类咏蜜蜂说:“采得百花酿蜜后,为谁辛苦为谁忙?”甚至人类中的辛劳者也这样慨叹自己:“苦恨年年压金钱,为他人作嫁衣裳!”我要咏自己,该怎样说呢?我起码得是这种气派:“为己红来为己甜,不作他人营养源!”
我们这一塑料筐桔子被批发给了一位个体户,他把我们拿到自由市场的果摊上摆着出售。我可是气坏了。红胖子伙伴却兴高采烈:“看见咱们的标签了吗?咱们值一元钱一斤哩!比那些送到国营水果店的尊贵多了,而且他们能有咱们这样的一律轻拿轻放,个个用毛巾擦拭的待遇吗?我只盼着能被一个好的买主买去吃掉!”他还撺掇我说:“我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利用传感功能了,你无妨跟原先一个箩筐里的伙伴们联系一下,看他们都是些什么命运!”
我何必把我肉里的汁液留给人类享受?我尽兴地运用它们的遥感功能跟过去的伙伴们联络起来。有一些伙伴已经发不回来讯号,说明他们已被人类吃掉了。其余大多数都发来喜悦的讯号,有的说正被送往医院献给病人,有的说已到达外国的圣诞市场,有的说刚被摆到宴会席上,有的说安坐在私人家里的玻璃盏中……那个还没红透的小子也发来讯号,他说他正被搁在一个教室的讲台上,同一个陶罐待在一起,每一个学生都在图画纸上画着他和陶罐的形象,他感到无比光荣,也无比自豪。
红胖子听到绿瘦子的消息后,简直羡慕得不得了,他说:“多好呀!我们让人吃掉,什么也留不下来,他呢,他却在图画中得到了永生!”
我心里也着实嫉妒,不过我缩缩肚子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到头来还不是人类的口中餐!”
偏这时候来了个瘦瘦的小姑娘买桔子。看样子她是个小学生。她只买五只桔了。摊主硬把红胖子和我都卖给了她。小姑娘把衣兜里所有的钢镚儿都掏了出来,交给了摊主。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我们包到了她的一块散发着香皂气味的手帕里。
红胖子在手帕里同我挤得紧紧的,他自满自足的说:“她一定会先吃掉我的。说实在的再不吃我我可能就要坏掉了。你看她那么瘦弱,一定很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却急得发狂。好家伙,我不但终于还是要被人类吃掉,而且竟是由这样一位在人类中价值最低的小学生来吃!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趁小姑娘上电车时,耸耸身子蹦出了她的手帕兜。
我骨碌了好长一段路,停在马路边的花圃旁。
我感到身心大畅。
离我最近的一些花儿问我:“你不是桔子吗?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反问她们:“难道只许你们待在这儿吗?我为什么就不能也待在这儿?”
花儿们说:“谁都应该呆在他该待的地方。”
我把自己的气味全放出来,使劲说:“我愿意待的地方就是我应该待的地方!”
花儿们说:“可是你待在这儿,就完全失去了你应有的价值了呀!”
我气冲冲地反驳:“你们待在这儿,不也就是那么点替人类美化环境的价值吗?可怜的价值!你们过不了几天就会谢掉,消失的!”
花儿们一个接一个地说:“我们是会死掉。”“连人本身也会一个一个地死掉。”“没有绝对不死的东西。有一天连地球也会衰老、死亡哩!”“所以要在死掉以前找准自己的位置。”
“找准了位置生活才有意义。”“找准了位置才能获得自己的价值。”“你不被人吃掉,你也会死掉的。”“你会腐烂,被扔进垃圾箱。”“那时候你会后悔的。”“比起别的正常地让人类吃掉的桔子,你最没有价值。”我不愿意再理她们。她们那一套道理早该死掉。我只属于我自己。我在自己选定的位置上随自己的意思毁灭,这就是最高的价值。
忽然我接收了红胖子发来的讯号。他说那小姑娘把他们带到了一条胡同里,走进一个小杂院,进了一间小屋子。原来她是看望她的同学去了。她的同学病了,一天没去上学。她的同学的父亲不幸在一次车祸里遇难了。那同学的母亲受刺激太深,有一点精神异常。那同学处在最不幸的状态中。可是小姑娘一放学就去看望她。还给她带去了桔子。小姑娘一边打开手帕兜一边告诉她,一共买了五只桔子。可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四只。小姑娘脸红了,鬓角边泌出了一片汗珠。她觉得自己小小的心受到了一点刺激。她不愿意使人家猜想到是她在路上自己吃了一只,虽然即便是她自己吃掉了一只人家也仍然感激她,可她为路上不小心丢失了一只桔子非常难过。两个小姑娘的手拉到了一起。送桔子的把四只桔子都塞到了病者的手中。病者手里拿不了就把它们全搂在胸前。她的两滴眼泪落到了桔子上。红胖子的报道最后说:她其中一滴眼泪恰好落到了我头上,我正激动得浑身发抖。我比原来所预想的还要幸福,因为我将不是一般地被吃掉,我会永远留在病姑娘的记忆中,伴随她度过她的一生,我将永远在她心灵中象征着人类最伟大的情感之一——友谊。这比被画在图画中更有价值……
红胖子大概是想让我也为之感动,我心里虽然也动了一下,但到头来仍认为我自从树上落下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全然没有错。我不愿被人吃掉,也不屑象征什么。
万没料到走过来一个男孩,他双手插在裤兜里,一边走一边吹着口哨。他发现了我,也不容我有充足的思想准备,便扬起穿着登山鞋的脚丫子,像足球射门一般,一脚把我踢得飞起老高……
我落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我低头细察自己,我不再是桔子,我是人。不过,我身上似乎还有一股桔子皮的味道。
长廊不再弯曲。它恢复了直筒状态。
现在我不怕变成任何事物,包括变成一块石头、一颗图钉。
随便变化我吧!我推开一扇门,无畏地走进去。
我一点也没有变。
我看见一台足有小轿车那么大的电话机,鲜红鲜红的。小王斜倚在电话机上,用跟他身体一般长的电话筒正打着电话。小王现在穿着一件色彩泼辣的北欧风味的毛线衣,外面套着个银灰色的式样极其别致的夹克衫,显得既潇洒又俏皮。
小王见我进去,亲热给我使个眼色,意思是“对不起,请先坐,我就完。”
一张屁兜椅立即出现在我身后,我坐下了。空中飘过来一只银托盘,里头搁着分别盛有矿泉水、桔子汁、可口可乐及威士忌等几种饮料的玻璃杯。我挑了一杯桔子汁,托盘便又自动飘走了。
小王继续打他的电话。他把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点,语气更轻松活泼也更怡然自得。
我听出来他是在与“老头子”通话。我洞悉了他们之间关系的突变。他终于与“老头子”闹翻。如今他羽翼已成,“老头子”无奈他何。他现在已经成了“老头子”顶头上司的机要秘书。他们闹翻以后一度几乎完全断绝了交往。甚而在同一个会议上互相不对视、不打招呼。但今天他却故意主动给“老头子”打了电话。电话的核心内容是告诉“老头子”,他最近与那位更高级的首长闲聊时,如何讨论了一番对“老头子”的评价。他在电话中所说的“他”,便都是指那位年龄比“老头子”略小但地位却更高的首长,“……是呀,我们俩随便聊,不算工作谈话,绝对意义上的闲聊……自然把你们这一层的几位都聊到了……我说你比BCD稳当,他点头……对,点头,点头就够了嘛!我说BCD的好处是有魄力,敢拿主意,可就是在青年人面前讲话时容易出圈儿……他说那还不是有哗众取宠之意,而无实事求是之心!我们党风当中的一个老问题啰!……后来他又提到了你,说你这个人‘**’当中是个硬骨头,不容易……可新形势下光靠硬骨头是打不开局面的……光有硬件不成,还得有软件,电子计算机才成其为先进工具嘛……什么?前头几句是他说的,后头几句是我说的,闲扯嘛,你一句我一句的……就是这么些情况,姑妄听之,参考参考嘛……”
搁下电话,小王站起来伸个懒腰,问我:“你这一向都干什么来着?好久没见着你,还真有点想你哩!”
我说:“当了一阵皇帝,又当了几天桔子,都没当好……”
正说着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小王对我抱歉地笑笑,便又倚到电话机前接电话。
我一听就知道那边是谁。
小王讲话的语气极为俏皮:“当然听出来啦,百灵鸟嘛!……什么?谣言?什么谣言?……啊,亲爱的百灵鸟,我告诉你,你可别飞走,你听我说,我本是想赶在所谓谣言出来之前主动打电话通知你的,一忙二乱地就没顾得上,百灵鸟,你早该主动来电话问啊!……什么?辟谣?啊亲爱的百灵鸟,问题是那并非谣言,对对对……我的百灵鸟,你别激动嘛……你唱过那么多的歌儿,歌里头不净是这号事嘛……啊百灵鸟,我的百灵鸟,我并没有开玩笑啊,那的确是真的,我是要跟她结婚了,她确实是那么个身份,一点不错!我的百灵鸟,你的情报还真准确!……为什么?唉呀呀,这还用得着问吗?自然是为了爱情啰!……我不爱你?乖乖,你让我怎么说呢,凡是男人就不可能不爱你!连女的也有爱你的哩!可我越这么爱你,就越觉悟出我不能独占你……我对你的爱是永远不改变的啊!……百灵鸟,小乖乖,你怎么哭鼻子啦?百灵鸟应该永远欢乐歌唱嘛,一哭鼻子可就不像百灵鸟啰……别胡说!别任性!我们还要下帖子请你来参加婚礼哩!不让你唱,百灵鸟,到那天绝不让你唱,就让你来玩,一块热闹热闹……你这是怎么啦?这可就完全不像百灵鸟啦……啊哟哟更不像话!这不变成乌鸦了吗?……亲爱的百灵鸟,你听我细说嘛,我是这么考虑的,好比湖里的小鱼儿,他们游来——”打到这儿小王突然用手将话筒叉往下一按,然后挂上电话,对我眨眨眼,笑着说:“这样她就以为是电话局线路上的问题,我告诉你,以后你接电话的时候也可以采用这种方法,巧妙地中断你不喜欢的谈话。”
我觉得挺不是滋味。
我问他:“你要跟谁结婚啦?”
他伸腕看看手表说:“啊哟不得了,我该到医院去了——实跟你说吧,我们已经登过记了,只不过婚礼得等那件大事过去之后才好举行。”
说完他道了声“再见!”便像驾驶小轿车般地坐到那电话机上,将它开走了。
我坐在那里琢磨。“得等那件大事过去之后才好举行。”哪件大事。
忽然在原来停放电话机的地方,出现了一台也有那么老大的电视机。电视机自动打开,映出了一组新闻镜头:某一位大首长逝世,向遗体告别仪式。镜头摇到慰问者同死者家属一一握手致慰的场面,在那一排人里面,我发现了小王,他穿一身蓝色中山服,袖管上套着好大一个黑箍,表情极为哀戚。显然,他已成为这个家族中的一个成员,他身旁那位年轻的妇女,想必就是他的妻子。极富戏剧性的是那位“老头子”也排在向遗体告别的队伍中,告别后循例也来同死者家属一一握手,显然他消息很不灵通,事先并不知道小王俨然已是该家族中的一个成员,所以当他握至小王那里时,不禁为之一震,尴尬万分,而小王却似乎浑然不觉,只是以悲哀的眼神鸣谢。
在画面消逝之前,小王从电视机屏幕上走了下来,他一下来电视机就仿佛冷藏车似的开走了。小王走到我面前时,满面秋色已然变作了满面春风。
“你怎么倒好像挺高兴似的……”我责备他。
“白喜事嘛!”他若无其事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你娶他女儿,不就为了找他当靠山吗?”我决心刺一刺他:“可你刚当上乘龙快婿,靠山就倒了,岂不白费心机?”
他一点也不生气,坐到我对面刚从地上冒出来的一把转椅上,满快活地转了一个圈儿,这才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你这个人,真是一腔冬烘气。你看看官场上的风云变幻嘛。你以为他老活着,就对我有利吗?他这辈子的官运是到此为止了,再不会有所发展,所以他活着倒于我不利。因为政治上的风云突变,很有可能把他牵连进去,弄得一个筋斗翻到底,那我不得跟着吃‘挂涝’?他这样及时地寿终正寝,正是我求之不得之事!我媳妇和我的靠山,反倒更稳固了——人们永远得以尊敬的口气说,这就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的闺女,这就是什么什么大人物的女婿……而‘这什么什么大人物’的概念,将不再因官场上的风雨雷电而有变化,你替我想想看,这要不算地地道道的白喜事,算什么?”
我望着他,心中生出一个想法:难道这真是当年那个小王吗?莫不是别人假扮的?
我问他:“当年你给那‘老头子’端馒头皮去,也是出于如此这般地精心算计?”
他眼神变得柔和起来,若有所思地说:“……那个时候,真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实属桃花源中的无邪之辈,我的一切作为,概出于毫无算计的纯朴感情……是呀,回想起来,我也禁不住百感交集……可那毕竟只是一种浑浑噩噩的自为状态,无论是人,还是社会,都不能总是停留在那样一种状态啊……”说着说着他的眼里又闪着青铜般的冷硬之光,他以教诲的口气对我说:“我认为我这毕竟是一种进步。我开始进入自由状态了。我要更畅快地在社会中游泳!”
正说着,我们所在的地方已经变作一个火车站的月台,前面停着一列火车,正对着我们的恰是软席车厢。
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提着一只箱子,走过来招呼他说:“王局长,快开车了,咱们上去吧!”
他站起来,把那姑娘介绍给我说:“小聂,我的秘书。”又解释说:“我横向调了个单位,被任命担任了这个局长。这样我就跟‘老头子’完全没有工作上的关系了。眼下我出差去趟南方。你南方有什么要办的事吗?”
我站起来给他送行,告诉他我在南方没什么事要办。
他握住我的手,极诚恳地说:“我们也算贫贱之交了。今后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必客气,给我打电话就是。我都给你解决。”他让秘书给了我一张他的名片,让我打电话时就照上头的号码打,他又凑拢我嘱托说:“‘老头子’眼下一定更加嫉恨我。仔细想起来,我们之间政治上从来都是一致的,目前的矛盾纯粹是一种心理冲突,无是也无非。你有机会,见到他时帮他排解排解心理障碍吧。另外,我从他家搬出来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忙乱之中落在他家了,你如能替我取出来,暂存你那里最好,那是碎布头缝的变形虎小枕头,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唯一的纪念……”
他最后的这个嘱托让我心里一暖。我答应一定给他办到。
他便同那秘书小聂登上了火车。而火车也便开走了。
我转身走出车站,自然也就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我烦躁地推开了前面的一扇门。
面前是无垠的沙漠。
一个人牵着一匹骆驼站在那儿。
那人长着一大把络腮胡子,戴顶奇特的帽子,穿身古怪的袍子,他见到我竟然问:“你是上帝吗?”
我生气地说:“你晒晕了还是怎么的?我是个普通的人呀!”
他上下打量着我,沉吟地说:“你的这副长相,这身打扮,的确是个十足的凡人。可我怎么觉着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呢?”
我说:“你看错了。我是打无尽的长廊里来的。”
他耸耸肩膀说:“那是个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我问他:“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
他说:“我要到天堂去。”
我以为他开玩笑,他却认真地拍拍那匹骆驼的嘴巴说:“我要让它穿过针眼去。《圣经》上不是说了吗?富人要想进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可我这个富翁能让骆驼穿过针眼去。我能做成这件事,我不也就能顺顺当当地进天堂了吗?你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我以为他是个精神病患者。
我要离他而去,他把我叫住了:“你到哪儿去?你连一匹骆驼都没有,这么大的沙漠你怎么走得出去?你跟着我吧,我把你带出沙漠去。”
我想了想,可也是。只好暂且跟着他。
原来他不止有一匹骆驼,他有整整一支骆驼队。转过一个沙丘,他指给我看,原来那整队的骆驼都在那儿休息,还有他雇佣的工人。那些骆驼背上全驮着装满货物的口袋。
他也很难说是个精神病患者。除了某些疯言疯语,他似乎还算正常。他给我水喝,还给我干粮吃,甚至还让我跟他一起骑上那匹他最喜欢的骆驼。尽管他叨唠得很难听:“你看我这人心眼多善,你没钱给我,我也把你带着。人不能见死不救,是不是?”一路上他毕竟把我照顾得挺好。我告诉他:“走出沙漠,我就揽活儿,挣钱还给你。你说个数儿吧!”他倒也算大方,说:“到时候随你给吧。”他也的确大方得起。一路上他腰上拴着个黑羊皮口袋,休息的时候他就解下来清点一番,里头装的全是亮闪闪的金币,因为装得太满了,系在腰上行走时并不叮当乱响。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终于走出了沙漠,来到了一片绿洲。那里有个热闹的小镇。我向他道了谢,便找活儿去了。我给一户人家打家具,这活儿我过去常干。我想一得到工钱,便立即给他送去,省得成了他心里一块心病。
干了十来天,家具眼看打完。小镇里忽然闹哄哄的。我问从外头回来的雇主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不得了!骆驼就要穿过针眼了!”他是来唤家里人,一起去参观的。我就说我也要去。他同意了。于是他用一把方锁锁住门,我们一起去了。
镇外一个小土坡周围,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好奇的人。我挤不到前面去,便爬上一棵树,骑到一个大树杈上,伸长脖颈朝前望。
只见一根足有三丈高的铁针,被固定在土坡下面。那铁针严格来说不大像针,因为不是滚圆的身子,显得有点扁,椭圆形的针鼻子也显得过大,横径大约三尺,竖径总有六尺,看上去古里古怪。不过大体上还称得起是一根针,为了显示它确实是一根针,针鼻里还真地穿过了一条绳子,拖到老远的地方,末端打了个结儿,代表着线。
那骆驼队的主人,满脸放光地站在大针一旁。他向周围的人们鞠了一躬,手掌按在心窝上,哇哩哇啦地说了一通什么话,因为人声嘈杂,我都没有听见。然后只见他一挥手,他雇来的工人们便走进场地,行动起来。他们先用木板从土坡顶上到针鼻子架了块踏板,几个人还走上去试了试稳定性,然后又在针鼻子另一面搭了一块与踏板衔接的滑板。一切都准备就绪以后,那骆驼队主人便亲自牵着骆驼走上土坡,又牵着骆驼小心翼翼地走上踏板。在两侧工人的卫护和帮助下,他自己先穿过那针眼滑了下来。然后,由上面的工人前塞后推,那匹骆驼便也穿过了针眼,滑落到了地上。这一切都完成以后,只见主人搂住骆驼不住地亲嘴儿。人群大哗,也不知道是在赞美,还是在嘲笑。
看完热闹,回到雇主家里不久,就传来了消息,说那匹骆驼摔断了前腿。第二天小镇的集市上,便有人卖新鲜骆驼肉,据说正是那匹骆驼的肉。骆驼队呢,已经不知踪影,想是那主人又在这里办妥了货,走回程了。我得知消息以后,忙去向雇主讨工钱,家具已经打好,本来我还答应给上油漆,我向雇主道歉说,因为要去追赶骆驼队,上油漆的事另请高明吧,工钱可以少拿三分之一。雇主给了我原先讲好的全部工钱,还给了我一瓶水和三张大饼,我便立即跑去追赶骆驼队了。
跑出绿洲,前面呈现出沙漠景象。奇怪的是头上的阳光并不灼热,脚下也并不感到火烫。一定神儿,才发现原是在一个大厅里,我所面对的沙漠,是占据一整面墙的大型壁画。仔细看那壁画,在一个巨大的沙丘下,画着一队白骨。除了骆驼的白骨,还有人的白骨。那头一个人的骨架边,有一只瘪的黑皮钱袋。
我吃了一惊。
转过身来,我才估量出这是一间展览厅。大厅那边,有一个巨大的玻璃橱,我走过去一看,里面横着那根巨大的铁针,连同系在上头的那根“线”。
我又发现大厅另一面墙上画着那个小镇已然破败的景象。我找到了我打家具那一家的位置,那里只画着一个空的屋架和堆积得很厚的黄沙。
我心里不免难过。
我朝大厅深处走去。其余的展品没有说明,我只是吃惊,却不知陈列它们的意义:
一把两丈高的沙发靠背椅。
一盏华丽的台灯,灯罩上有两个圆鼓鼓的马蜂窝,一些又黄又大的马蜂正在出出进进。
一个巨大的鱼缸,里面没有水,却有许多死去的金鱼。
一只长颈鹿标本,脖子上挂着辆自行车。
……
我不想再参观下去了,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又回到无尽的长廊。
我感到困倦,不,不仅是困倦,而且厌倦。
我不想再推门。我就那么沿着长廊朝前走去。走了好远好远。
忽然,我发现长廊终于又有了新的变化。
这变化比弯曲更加新奇。
长廊在前方终于有了一个分岔。
我走到了长廊的三岔口上。
困倦全无。厌倦全消。
据说古人阮籍是遇到歧路便恸哭而返的。我可没有他那样的感情。歧路增加了我们进行抉择的机会。我甚至为眼前出现了歧路而高兴。
我该往哪边走呢?左边,还是右边?
尽管我们放任自己去尽情享受预测和抉择的快乐,无形中还是有一种潜在的惯力,使我不由得偏向了左边。
在左边的长廊中前行了一段,渐渐也就不觉得是在一条岔道中。我想还是快点推开一扇门的好,免得新鲜感随着往前走消失殆尽。
我推开了左边的一扇门。
是一间大会议室。坐满了人,正在开会。
我有点扫兴。
各种各样的会我可开得太多了。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例会?
有位坐在门边的女士在招呼我。她那挥动的手掌缺少了一根无名指。啊,是她。可见我们这个世界真够小的,走来走去,总能遇上熟人。
我坐到她身边的一把空椅子上。
我小声问她:“开什么会呢?”
她望着我:“咦,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你这一向病了还是怎么的?你一直没参加这次运动?”
我一听搞运动,心里就老大的不痛快,我问:“怎么又搞运动?搞的什么运动?”
她摇着头责备我:“你呀你呀,态度也未免过于消极!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正在开展一次反‘左’运动吗?”
我吓了一跳:“反左?这不是右派翻天了吗?”
她说:“写出来的时候,‘左’字要带引号。读的时候,为了避免错误,也可以读成‘反极左运动’。”
我万分疑惑。我问:“极左固然不好,但只能是坚持理论上的批判,逐步肃清流毒,怎么能搞运动呢?这不会影响生产和生活的正常进展吗?”
她耐心地小声对我解释:“看来你真是打天上掉下来的。这回的运动,绝不同于以往的运动。不搞大轰大嗡,不给‘左’派贴大字报,更不批斗他们。而且像这样的会,也只是最必要的时候才开。总之几句话一时也说不清。咱们别说话了,你看周围的人都在责备地看着咱们呢。你注意听会议**的总结吧!”
我便暂且闭口。我环顾会场,感到似乎缺少一点什么。究竟缺少什么呢?啊,缺少标语口号。会场上既没挂出“把反‘左’运动进行到底”一类的横幅,也没有诸如“‘左’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或“把‘左’派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之类的红绿标语。会场里摆着鲜花,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山水国画。与会者的情绪只能说是严肃认真,而绝非狂然亢奋。
正在发言的会议**是个年轻的姑娘。看上去顶多二十岁出头。她的发型很适合她脸庞,穿着显得既随便又雅致。她正在微笑着结束她的讲话,那语调既平和又悦耳,全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一种声色俱厉乃至唾沫星子乱溅的做派。我听见她说:“……经过大家投票,过三分之二的多数都确认了我们这一次划定‘左’派的基本政策,那就是——坦白从严,抗拒从宽……”
我真怀疑我的耳朵。
我给弄懵了。
我仍呆坐着,而会议已经结束。
那位热心的女士问我:“你怎么来的?”
我说:“走着来的。”
她说:“我开车来的。我送你回去吧。”
我便随她乘电梯下楼,楼外是个停车场,停满了小轿车,她带我走到一辆奶黄色“长江牌”国产小轿车旁,打开门请我坐进去。
她坐到驾驶室上以后问我:“你回哪儿?回家吗?”
我望望车窗外的景物,夜色茫茫中亮着无数窗户的高楼望不见顶,一个大喷水池喷出串串珍珠链般的水柱,附近街道上闪烁着无数的霓虹灯和灯箱广告,阵阵白兰花的气息飘人车内。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我便对她说:“我家恐怕不在这个城市。我还没找到地方住呢!”
“那我送你去宾馆吧。就是我们头一回见面的那座宾馆。我这回来开联席会议,也暂时住在那里。”说着她开动了汽车,边开边对我说:“你看变化大吗?那宾馆也变了。主要是观念上的变化。现在从他们经理到每一个服务员,都不会对恭桶泄水不畅或窗帘挂钩脱落一类事情等闲视之。宾馆所提供的服务也更全面而周到。你去了就会知道。”
我们到达了宾馆。我向这位热心的女士道了谢。我订了个房间,在餐厅吃过了晚饭。一切的确如那位女士所预告的那样。我对宾馆的设施和服务简直挑不出什么毛病。但我有点纳闷。不是在搞运动吗?宾馆想必也不能例外。但怎么一点运动的迹象也没有?相反,风味小吃厅、咖啡厅、音乐茶座、迪斯科舞场、游乐室、书报阅览室、电影厅、健身房、保龄球室和台球室等附属场所全在正常开放。我所遇到的每一个人也都要么高高兴兴,要么平平静静。
我便走过去问一位前厅的侍应生:“你知道正在搞反‘左’运动吗?”
他有点吃惊,眯着眼打量我,但很有礼貌地回答我说:“您是从国外刚回来吗?我当然知道正在搞反‘左’运动。我们宾馆有专门播放运动进展情况的大屏幕电视厅。您从房间里的电视机的第十频路也能收到有关节目。”
我立即按他所指去找那大屏幕电视厅。
在电视厅里我又遇到了那位女士。她伸出手来同我握手,我发现她那缺少的手指似乎已经补上。
见我朝她手上望,她解释说:“我装了一个假肢。不过这假肢在设计、工艺上都已经过时,戴久了不大舒服,所以有时候我不得不把它摘下来。按新设计新工艺生产假肢的计划很快便会付诸实行,那时候您再看见就会感到是天衣无缝了!”
我们一齐坐了下来。电视厅里有大约一百来个舒服的座位,但只坐了三十来个人。她又对我解释说:“这场运动除了极少数进行投票表决的活动要求每一个公民参加外,像这样的一些活动,参加不参加,参加多少,全凭自觉自愿。不过,总的来说,百分之八十的公民都是积极参加这场运动的,因为这终究决定着能不能从他们走向幸福的路上撤去最主要的障碍。今天电视转播的内容是继续由被公民投票指认的‘左’派先生们亮相。这种亮相也全凭他们自愿,并非强迫性的。他们也可不采取这种公开亮相,也可以亮相。这种活动已经进行了一周了,所以今天来这里看电视的不多。再说人们一般也只选择自己最关心的节目来看。我今天晚上来看,除了一般意义上的关注以外,也还有我自己独特的动机……”
虽然她解释,我还是感到莫名其妙。
电视转播开始了。广播员微笑着宣布了今晚报名亮相的“左”派名单。然后便请他们自己出场。
第一个在屏幕上亮相的是个中年男子。他穿着一身适体的浅褐色西服,系着一条黑底带白斜道儿的领带,头发光可鉴人。他安坐在一张沙发里,背后是一个摆满各种玩器的多宝格柜橱。镜头渐渐推至他的近景,他直视着屏幕外的观众,用极其诚恳的语气开始了他的发言:
“我先明确我的态度。我是希望能抗拒从宽的。”
“大家把我推选为‘左’派,要我到‘左’派村去生活。我承认大家所依据的理由是可以成立的。我也完全理解大家何以对我会有这样的评价和情绪。但是,我要在这里为我自己辩护。我并不是‘左’派,真的!”
“现在我同意大多数公民的这种见解,‘左’派的主张如果付诸实现,将使公众永远不可能获得合理而幸福的生活,并将使公众沦落到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中去。即使‘左’派的主张由于众人的反对不得全面实现或不能实现,那也构成一种对公众创建美好生活的阻力,或者毫不夸张地说只要‘左’派活跃一天,人们创建美好生活的进程便延缓一天,而那极左言论在人们心灵中投下的阴影,更等于随时随地在往人们的创造性劳动中和美好的生活中撒胡椒面——啊,对不起。(这时他身侧的一个立柱上亮了红灯,后来我弄明白,当有一百个以上的电视观众认为他的讲话空泛离题时,那红灯便会闪亮——我们的座椅上也都有按键,可根据每个人自己的判断按键。)我马上说到我自己。我的意思是,大家认为‘左’派所宣扬和主张付诸实行的是一种大家不能接受的生活方式,这一点恰恰也是我心里头的想法。我现在立即向大家说明——我是不该被划为‘左’派的。我那些‘左’派言论,以及表面的行动,其实都是彻头彻尾的虚伪。”
“比如说,我曾写了封自以为可以得计的告状信,也就是打了个大家称之为‘小报告’的东西,我在那里面列举了一大堆材料,说明对外开放带来了多么可怕的恶劣后果,如何导致了腐败和堕落,以及如何导致了青年人中不爱国的反动情绪的高涨,等等。现在我不在这里一一向大家说明,我堆砌的材料里哪些是确有根据的个别事例,哪些是加以渲染和夸大的,哪些完全是捕风捉影、无中生有。我只想在这里向大家公开我的实际情况:我家里所使用的家用电器,百分之百都是地地道道的洋货。其实经过国产化的努力,我们自己生产的家用电器,质量越来越优秀,也越来越稳定。可是当我知道我夫人竟订购了一台国产的电冰箱以后,我在家里大发雷霆,我在争吵中甚至摔碎了一只花瓶,幸运的是我还能找到几块花瓶的碎片,以证明确有此事(荧光屏上映出花瓶碎片,我们观众不禁发出了笑声)。后来我的朋友给我弄来了一台日本电冰箱,运到家里以后,我夫人已经开始使用,但当我听说这电冰箱并不是日本原装货,仅仅是日本原件国内组装的产品,我便执意把它退了回去。后来我终于弄到了一台原装货,这才罢休。(红灯又亮了)对不起。我知道对一般人来说这确实算不了什么问题。但是我一方面宣称用洋货会导致腐化堕落,另一方面背地里又是这么一副嘴脸,可见我并不是什么身体力行的极左派。”
“这个例子当然还不足以说明全部问题。大家记得我那‘小报告’里有这么一条:认为应当禁止生产和使用录音机和录像机,国内已有的私人录音机和录像机应一律加以没收,当然还有录音带和录像带。其实我自己不仅拥有国外最高档的组合音响和录像机,并且,我天天自己关起门来所听所看的,甚至于都耻于在这里向大家公开。倘若说我这人确有问题,那么我也是迷恋国外的暴力和色情文化、趣味庸俗低级这样的问题,而绝非极左,绝非自己带头并强迫大家都去过苦行僧生活那样的问题。”
“说到爱国不爱国这一点,我承认自己就更是一个伪君子。我千方百计把我女儿送到了国外,并千方百计找路子使她能在国外定居,甚而我还有这样的想法,一旦她站住了脚以后,将来我也要去她那里,舒舒服服地当一个寓公。这尽管还算不上卖国思想和卖国行为,可由我这么样一个人跳出来大呼对外开放造成了年轻人的不爱国的反动情绪高涨,岂不是滑稽可笑吗?(红灯又亮了)对不起,我知道大家要知道的是我这么做的原始动机,我马上就说。”
“我这么做首先是为了沽名钓誉。因为我积过去几十年的经验,认为无论以极左的面目搞什么小动作,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无人搭理,绝不会使自己吃亏;而使自己得到好处,乃至名声大噪的可能性,却相当高。其次,我嫉恨我所指控的那些人,我希望通过我的小报告能把他们搞倒,特别是我多次提到的那一位,我之所以对他控告最多,是因为我想取而代之,获得他至今仍占据着的那个职位。”
“我干的当然不止这一件事。我知道我们所造成后果是严重的。有三个大部门,八十九个具体单位,一千四百六十七个干部,不得不因我的控告开会讨论、作检讨、改变他们原有的工作计划;有三万六千一百六十八个普通公民,因我的‘小报告’而受到了直接的冲击;至于对更多人心理上的压迫、情绪上的窒息,那就无法做定量分析了。”
“我在这里向所有受害的单位和个人致歉,并特别向一度被我蒙蔽的领导认错。但我恳求大家取消我的‘左’派资格。因为我是虚伪的、卑鄙的、庸俗的。我抗拒将我迁往‘左’派村的决定。我愿意留在同大家一样的生活方式中接受大家监督,改正我的错误,弥补我的过失。今天我特意请电视台的人到我家里现场直播,正是为了使大家相信,我的的确确并不是想过那种极左生活方式的人。我的话完了。”
我大体上听懂了他的发言。不过,什么是“左”派村呢?他为什么特别害怕被迁到“左”派村去呢?
正疑惑着,第二个亮相者已经出现在了屏幕上。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很胖,下巴至少有三个。她是在电视台播音室里讲话。看来她文化水平实在不高,说话语无伦次。不过她讲话的过程中倒没怎么给她亮红灯。她讲话中核心的一段是:
“……我是想不通。不是真乐意就那么过。我觉得这阶级斗争不讲了,地主全摘帽了,那地主婆全会跟我平起平坐了,叫嘛世道?……我舍不得以往那开大会斗争地主婆的日子。其实我不是一概地不喜欢眼眉前的日子。就是老不能批斗别人,咱‘红五类’闷得慌……让我迁‘左’派村去,实话说,那个苦我受不了!我三番五次控告咱们市长,为的是啥?不是没有‘左’的地方。有点。我对不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有气。市长是个地主出身,重用的是嘛人?我就反映他那修厕所的问题。我说他拿着劳动人民的钱,把城里的公共厕所修得那么漂亮,安的是什么心?上厕所还兴收钱,搞的是什么主义?这是不是有点阶级报复的意思?还有那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我也告她,她在那个什么计划生育中心里,尽放些个什么录像给人看?连娃娃从哪里出来的镜头都有,还有什么结扎输精管,纯粹是流氓教唆!请我去看那天,我忙,没顾上去,把票给我上小学的孙子了,他回来那么一学舌,我肺都要气炸……所以我写信上告,提出来‘救救孩子’!……我还反对搞什么假肢工厂,如今年轻姑娘涂脂抹粉,戴耳环、项链、戒指,就够荒唐的了,可还要再搞什么假胳膊假腿假手指头,破了相就破了相嘛,有个革命的红心就行了嘛,一美能遮百丑吗!我看见那报上登的什么读者来信,说戴的假手指头还不够好,还要求学习什么国外的新设计新工艺,给她换更好的,也把肺给气炸了……”
这时我看见身旁的那位女士目不转睛地盯住屏幕,双眼闪着气愤和蔑视的光芒。我想这一定是说到跟她有关的地方了。
那老太婆继续说:“……我就又告了那个写信的,还有报纸的总编辑,让查一查,是些什么人,走的什么路,搞的什么名堂……听说后来让他们检讨,他们不干,还差点给了处分……现在我也挺过意不去的……其实说到底我是个认识问题,没觉悟,没文化,没水平,我倒真不是‘左’派分子,所以,我也抗拒对我的安排,我不去那‘左’派村,我还留在这儿……就让我留这儿吧……”
她讲完以后,我问那女士:“你同意她留下吗?”
她说:“这次运动要严格按政策办事。凡愿留下的都可以留下。不强迫任何人。勉强留下,不适应,以后要走的,还可以送走。到了‘左’派村,不适应,要求回来的,不能马上回来,但住够了三年,则可自由迁回。”
我问:“究竟什么是‘左’派村呢?”
她说:“你会明白的。先看下一个吧!”
屏幕上的下一个票选“左”派分子是个六十多岁的瘦老头,他长得挺威武,穿着一件对襟褂子,也是在电视台的播音室里讲话。他绷着个脸,声音洪亮地说:“我感谢大家划定我为‘左’派分子。我感到无比光荣。我今天特意到这里来,进一步申诉我的思想观点。我认为当前你们多数人所选择的生活方式,完完全全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堕落……”
底下他滔滔不绝地在那里一、二、三、四,甲、乙、丙、丁……地高谈阔论,可是收看者有的已经“抽签”走掉,有的不禁打起了呵欠,那位女士也站起来打算离去,她对我说:“你再看看吧,多了解些情况。”我却也不忍再听,于是同她一起出了那间电视厅,我们互道晚安以后,她去咖啡厅喝咖啡,我因为实在太累,便回到了自己房间。
洗了个热水澡,我打开电视,选择了第十频路,里头正转播第一批“左”派分子被欢送到“左”派村去的场面。我立即坐到沙发上,如饥似渴地观看起来。
镜头先展现车站月台全景,然后摇拍了一组中景,我看见欢送的人群个个面带笑容,甚而兴高采烈,一点也没有以往搞运动必有的那种肃杀气氛,不禁愕然。欢送队伍的男女老少打着横幅标语:“热烈欢送‘左’派分子去‘左’派村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左’派分子们,愿你们一去不返!”“祝‘左’派分子们一路顺风!”
“左”派分子们走过来了,响起了鞭炮声和锣鼓声。
“左”派分子们或面色阴沉,或坦然自若,或无动于衷,或颇为豪迈,提着简单的行李鱼贯登上了硬席车厢。镜头跟进了车厢。这是那种最陈旧的硬席车厢,座位都是木条钉成的。我看见“左”派分子们有秩序地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电视广播员在现场介绍情况说:“根据‘左’派分子们自己的意愿,这列火车没有挂上卧铺车厢和餐车。他们在一天的旅途中将喝到开水和领到馒头与咸菜。”
列车徐徐开动,欢送的人群载歌载舞,仿佛在欢度一个喜庆的节日。
可惜实况转播很快就结束了。下面只有扩音员在那里干讲:“关于‘左’派村的情况,我们向观众朋友们作一简单的介绍。‘左’派村设立在一个自然条件较差的地方。这是‘左’派分子们自己选定的。他们在那里要每日工作十个小时,以种植粮食蔬菜、织布打铁,维持一种大体上自给自足的村社生活。那里将没有货币和商店,只有简单的以物易物的物资交流。没有节假日,但每星期放映一次电影。他们有一个打麦场,可兼作露天电影院。他们拥有八部电影拷贝,将反复轮流放映。不禁止吸叶子烟和土制酒,但禁止其他一切奢侈品和享受。他们的住房一般都是地窝子,并且严格保持同一样式。他们每天收工以后将再坚持两小时的斗争活动。主要是批判我们大家现在所选择的道路和生活方式;同时,也要不断揭发他们当中的动摇倾向和肃清我们对他们的残留影响。最后还将开展他们之间的互相揭发以及在揭发中形成批判重点和进行重点批判。到那时他们将每天十小时搞批判两小时搞生产……亲爱的观众朋友。我们曾提出随他们前往‘左’派村进行实地拍摄,好向大家提供直观的信息,但遭到了他们的拒绝。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一贯认为电视机及一切家用电器都是万恶之源,自然会采取这种令人遗憾的态度。不过,亲爱的观众朋友,通过这次反‘左’运动,我们可以更加顺畅地建设和发展我们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完全和完善我们大家自愿选择的生活方式,而‘左’派先生们也能不受我们牵制地过他们自愿去过的生活,成绩的确是很大的……”
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一切。困意全消。我又重新穿戴起来,我要到仍在开放的娱乐场所中高高兴兴地玩上一玩。
回想起来真后悔不迭!我一拉开屋门,便随地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上!我要是不急着出屋去玩,哪怕再看看反“左”运动的电视节目也是好的啊!
一边朝前走,我一边叹息着。但我渐渐又疑惑起来:这种反“左”运动,真的存在吗?真能奏效吗?一切都像是梦。这无尽的长廊是不是也是一个梦呢?
长廊中回响着我的脚步声。长廊是实实在在的,并且确实是无尽的。
我还得坚韧地走下去。
头一回在长廊中听到一种隐隐传来的音乐声。
像钢琴,又像古筝。乐声单纯、明净、温馨。
我心中产生一种大期待。
我觉得那乐声是从前面一扇门后传出的。
我踮着脚尖走过去,轻轻、轻轻地推开了那扇门。我怕惊动了那清丽的乐音。
我面前似乎空空如也。
但我却能在只有光亮的无限空间中行走。
袅袅乐音,不知从何处传来。
从前,我曾幻想过在云海上漫步。理智上知道云海是托不住身躯的,感觉上却以为那一望无际的云朵毕竟是个依托。
现在我却在连云朵也没有的绝对晶莹透亮的空间中漫步。简直不可思议。
渐渐地我面前出现了一些人和事,不像电影和电视,也不像全息摄影,或者与其说是一些具体的影像,不如说是一些省略了某些细部和枝蔓然而又鲜活翔实的感觉组合,真是很难形容!恰如我在四周绝无依托的亮光中行走一样,那些人和事也在四周并不与其他事物相连接的亮光中独立出现。
乐声继续着,与所出现的一切相协调。
……我看见我正在窗前写作。一只肥皂泡飘飘悠悠地从窗外飞进,落到我的稿纸上,爆裂了,把已写出的文字弄湿而致使模糊,我生气地站了起来,想向窗外发作。然而窗外是邻居家那五岁男孩天真烂漫的笑脸,一双明亮无邪的眼睛。我跳出窗外,男孩捧住他的肥皂水杯,惊惧地望着我,我摩挲着他的头发,取过他的水杯,拿出吹管,吹着,吹着,一串串美丽的肥皂泡从吹管里欢快地迸出来,飘荡在我们四周,孩子拍着手笑了……我们两个一起轮流地吹着,吹着,吹出一个最大的,足有篮球那么大,泡膜上闪烁变幻着彩虹般的色泽,看去真像有仙山琼阁,我们两个头并头凝望着,仿佛就要一起跳进那美妙的境界中去……
啊,琐碎的往事。我早把你忘记,没想到你却安存在这莹澈的空间中……
……我看见一架木梯,架在瓦房的屋檐上。啊,那是二十多年前,我所在的那个工作单位,那时候我们一群大学生都刚刚参加工作,一位从江西来的大学生,同我一起在单位里值夜班——那正是国庆之夜,天安门开始放烟火,我们单位离天安门相当远,却也能听见那哔哔剥剥的烟火爆裂声。我扶住那木梯,激动地招呼着他:“你快爬上去,爬上去看啊!好看极了!美极了!”我是从北京毕业的,我见过,而对他来说那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当他往木梯上爬的时候,震动的木梯使我的双手也不禁震动,啊,那震动的感觉,又鲜活地复现于我的心间,并且我在那一瞬间的情绪,也再次强烈地飞扬涌动:让他看看吧!让他看看多好啊!
更加琐屑的往事。我也早已忘记。我记得的恰恰是另外的一些场景。他后来对我很不好。他认为我思想落后,他歧视我,“**”中他甚至整我。那大量的往事怎么这里一个也没有?尽管我也并不乐于重温……啊,在那个国庆之夜,为了他早一分钟看上美丽的焰火,我给他搬来了木梯,我紧紧、紧紧地扶住木梯,我渴望他立即看见,并且惊喜……我错了吗?啊不,我感谢这小小场景的完整再现,我愿意别人得到美,得到快乐,这种淳朴的心境,如今我还有吗?还剩多少?是的,他一定也早就忘记,忘记了这架木梯,以及我扶住木梯的表情,甚至于他现在仍然认为我的血统和意识都不如他纯正,仍歧视我,但我不后悔,不后悔那小小的一幕……
……现在是武汉长江大桥,我和一位中学时代的同学一起在桥上漫步。那已是“*****”的前夕,而我们对所孕育着的一切全然无知。我们从桥南走到桥北,又从桥北走到桥南。桥上那高耸在夜空中的路灯,它们始终默默无语。可是我们却说了许多,许多的知心话。他当时正研究鲁迅的杂文,他恳挚地对我说:“我爱读,又怕读,因为许多篇什竟然就像为眼前的事而写得那么新鲜……”“**”爆发后,我又路过武汉,我给他所在单位打电话,说我要找他,电话里是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他?他是强奸犯,现行反革命,他给抓到监狱里去了!你是什么人?!”我跑到长江大桥上去,望着依旧默默流淌的江水,我的心在对自己说:“我相信他,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后来我想方设法打听他的消息,据说他的反革命帽子可以摘掉,但他的的确确犯了强奸罪……他后来死在了监狱里。我第三次来到长江大桥,对着路灯,望着江水,我问自己:“你还珍视你同他的友情吗?”我捶击着桥栏,说出了声来:“我对他的情感,一点也没有变,没有变,没有变……”
……这一切我尽管没有忘记,但封存许久,在记忆库中早变得模糊了,眼下那主要的可见可闻的要素却都逼真地浮现出来,我感谢,我领受,我喃喃地说:“没有变,不能变,也不可变……”
……我眼前是一个长途汽车站,一个表情凄楚的女子在向我乞讨,她讲述着她的悲惨遭遇,那是必得经历过的人才讲述得出的,充满了那么多悲凉的细节……我先给了她五毛钱,走出几步以后,立即惭愧了,我又走回去,往她手心里搁了两块钱。她眼中淌出大颗的泪珠。……几天以后我因事返回,在那长途汽车站附近的饭馆中,我偶然发现她正在一隅同几个男人进餐,她风骚地笑着,炫耀地把手中的一叠钞票数给他们看,我的心仿佛被一只硬拳重重地一击,我没有吃饭便退出了饭馆……我又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她依旧在那个位置,以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声调,泣诉着她的不幸遭遇,只是遭遇的内容有了改动,听来更惨不可闻;我鄙弃地从她眼前走过,进入了候车室;但我终于又从候车室里出来,往她手心里搁了五毛钱,我望着她那挂在腮边的泪水,突然产生了一种大悲悯:能够下如此大的决心,在人世的舞台上反复扮演如此的角色,该是多么凄惨的一件事!这件事本身的惨痛超过了她所编造的一切叙述……我就又往她手心里搁了两块钱……
……我也几乎早把这件事情忘记,但那一瞬间的大悲悯又充塞于我的灵魂。我这变得粗糙的灵魂啊,你可还能再容下这般的悲悯与宽容?……
在一片光亮中行走。没有上下左右。不知东南西北,无须祥云托举,也毋庸彩虹卫护。我想寻觅那些我一直引以为自豪的重大德行的出现,却并无所获。我所见到的,全是琐屑轻微的往事片断,全是我已经忘记和已然模糊的……
……我手中提着姑母给我的门钥匙,打开了姑母那个单元的门。姑母特意给了我这把钥匙,她说我随时可以去她那里,当她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可以用这把钥匙自己开门。我轻轻地把门打开了,我看见……小保姆正在偷米。我肯定没有看错。我知道我做出这个判断是绝对无误的。我……我迅速地闪出了门去,我把门又掩闭,并轻轻锁上。我站在单元门外,心里怦怦跳得好凶。倒仿佛是我偷了人家东西一样。我知道姑母对她一向满意。我知道她那在遥远农村的家是个缺粮户。我凭直觉知道她除了大米以外绝没有偷过别的东西。我慢慢地走下楼去。当我再在姑妈家时我什么也没有说。而姑母告诉我小保姆要走了。她家里来了信,让她一定回去。姑母说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怕她捆不好行李,让我去帮她捆。小保姆惶急得不行。为怕姑母感到异常,我去了,去帮她捆行李。她床下有半口袋大米。当她看见我发现了那半口袋米时,她把拳头塞到了嘴里。我默默地把那半口袋米塞进了她的柳条箱中,默默地把她那柳条箱捆得紧紧的。我什么也没有说,她什么也没有说。我帮她把那柳条箱捆到了楼下……姑母始终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米是永远吃不完,永远不计数的。
……这算不了什么。我全忘了。但在这空间里,一切都丝毫无遗地再现了出来。我才知道我自己这类偶然地表现原来如此值得珍视……
……我走进宴会厅,寻找着自己的座位,我感到奇怪,我手里提着亮闪闪、挺刮刮的大请柬,可是我在宴会桌上却找不到自己的座位签。我走了一巡,就是没有。我不生气。我惶恐。我不好意思。我悄悄走出了宴会厅。许多赴宴的人正往里面走。我躲避他们的目光。我终于走到了大街上。我松了一口气。我没有一点埋怨情绪,我只感到自己刚才近乎被冒犯,我为自己摆脱了精神负担而庆幸——我总算没有在我并不该去的地方坐下。可是第二天我接到了电话。向我深深地致歉。他们说确确实实是工作上的疏忽。听那语气,他们判定我一定是在怨火冲天中拂袖而去的。后来他们也一致认为那是我傲慢自大的表现。少一个席位签有什么关系?请柬不是拿在手中吗?问一声不就行了吗?干吗那么大的气性?我无法向他们解释。我也不解释。尽管这件事我也淡忘很久了,但再现出来时我一点也没改变初衷,我珍惜我当时的那么一种心情……
……我到医院去拔牙,在候诊室里听到人们议论着儿科那边发生的一件事。我去儿科那边验证。果然,走廊的长椅上有一个弃婴。他大概才四、五个月。他脑袋上长了一个拳头那么大的瘤子。据说医生几天前已经宣布了他的死刑。但不是立即死,而是慢慢地死。他的父母在绝望中弃他而去。我本能地冲进诊疗室,问大夫。大夫说毫无办法。我要他们给那弃婴输液。他们说已经输过三天,但毫无效益。我又冲到挂号处去查阅他父母的姓名和住址,但查阅不到,那里的人说只知道他父母是从乡下来的。我又冲到公用电话亭去打电话。我打到妇联,她们说这件事应当找一个委员会,我打到那个委员会,他们说他们对这桩具体的事无力过问,我打到市政府,市政府的值班人员表示他可以记录下来向有关机构反映,我又急如星火地打到民政局,接电话的那位同志出乎意料地耐心,他甚至在电话里同我聊起了天来,他说这类事仅一年内他们记录在案的就有二十几桩,他劝慰我说,也许那对父母一两天还会回到医院的……我又急冲冲地跑上楼,跑到那张长椅边,望着那个垂死的婴儿,我听见过来过去的人都在叹息。我忽然产生出一个冲动,我要把他抱回家中!我要尽我所能照顾他!他要死也不应当死在这样的一张长椅上,他应当死在一个干净、温暖的襁褓中!……
我终于并没有那样做。当我拔完牙,再去看时,那孩子已经没有了。有人说已经送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即使不是已经死去,也已经只有几个小时的气息了。我心里酸痛,我噙着泪珠走出了医院……
我也忘记这件事很久了。我很惊异我怎么一连串打了那么多个电话。每次都是先问询问台,问出了号码后再拨,每回都不是马上接通。我前后共打了一个小时……我久久地望着在这无所依托的亮光中出现的那个我,那个我正俯视着那垂危的小小生命,产生着将他抱回家中的冲动,我从未见我自己的面容这般美丽过……
我发现闪现在我面前的种种场景并不依据时间序列,也并不排列成行,犹如空中的星辰,它们分散在各个部位,有时密集,有时疏松,有时从远到近,有时从近到远,但总是伴随着那近乎宁静的淡淡的乐音。
……在街口我遇见了杂志的主编。那时他已被打倒。他刚被批斗过,难得允许他回家取换洗的衣物。他知道我不可能没见过批判他的文章,他可能主要是怕牵连到我这个最普通的投稿者,他低下眼皮要从我身边走开,我却唤住了他,我没有表示对他的同情,没有说宽慰他的话语,据他后来形容,我是自自然然地站在他的对面,向他说起我哥哥的癌症,说起我的忧愁,就仿佛我不知道他当时的身份和境况似的……对,一定就是我现在看到的那样,我可是已经忘记了,虽经他事后提及,当时我一笑,过后还是忘了,这算得了什么呢?这甚至远远比不上小王所捧上的那一碗馒头皮,但难怪他记得,他念念不忘,我明白了,一般的同情、劝慰乃至于激励,都还并不包括我当时的那种毫不经心的信赖与尊重,我是把他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长辈,一个生活中可以对之诉说纯属个人忧愁的熟人,而这对处于当时他那种境状的“走资派”来说,甚而是更可望而不可即的一种待遇……
原来这短暂的一次街头邂逅,也能构成一朵星光!
……我在看贴出的法院判决告示,我看到了我们那个居住区里一小伙子的名字,以及他的罪行和给予他的严厉惩罚,我心里竟涌动着阵阵的酸楚。我看完脚步沉重地走回家去。我同他毫无关系,也毫无来往。只是有一天我偶然地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他。我不小心将手里的一卷东西掉在了地上,那是亲戚托我购买的一卷教学挂图。其中有一张心脏挂图完全展开在地面上,并且被地面的污水玷污。我听见他同他的伙伴幸灾乐祸地怪笑。他把头伸过来,好奇地望着图上的那个心脏,怪声地叫着:“哟!什么玩意儿呀?是他妈的一只烂桃儿?”他不是幽默,不是调侃,甚而不是嘲弄,他真认为那上头画的是一只红得烂透的桃子。他顶着中学毕业的名儿,但他却不知道他胸膛里的那个跳动着的东西画在纸上也是这个模样……他是因打架斗殴并害死对方而被判决的,可以想见,他在殴斗中因为连丝毫的人体解剖学知识也没有,所以格外容易糊里糊涂地置人于死地……我不该痛恨他,唾弃他吗?我为什么一刹那竟至于为愚昧的灵魂而痛心?这种怜悯心难道不是有害的吗?……
眼前再现出那一组有关的场面,我不为自己心灵中闪现出的对这罪犯的怜悯而惭愧,我当时还曾冒出这样的想法:我真该去过问和干预一下中学里的人体解剖课的教授……我为什么竟并没有采取那样的行动呢?应当惭愧的倒是这个……
……我的一位朋友,他在科学技术上有了重大的发明,可是长期不能解决住房困难,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他感到不平,我也是其中一个。我甚至于为他去找我的一个远房亲戚,那亲戚在房屋分配上有着相当不小的权力。我与那远房亲戚很少来往,我这人又极为缺乏社交能力,可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结结巴巴地提出了我的请求……我的努力毫无成效。后来,有一天,正如现在我所看到的一样,我去找那已经变得非常非常出名的朋友,我一如既往地为他的住房狭窄而愤愤不平,我说我还要想尽办法为他奔走呼号,他竟忽然笑了起来,他说他可以想象出我结结巴巴地求人的可怜神态,他还当着我模仿起来,就仿佛我为他乞求时他在场一样;他很忙,我不便多打搅,便告辞出来,他也不多送,我们分手了……而第二天他便迁入了相当不错的新居,他头天见到我时已经领到了新居的钥匙……当然他所得到的都是他早应得到的,但后来我一直迷惑不解,他何以会那样对待我的一片赤诚?我不再同他来往,因为他越来越高不可攀,我甚而渐渐忘记了我们曾有过贫贱之交,但当我与他那最后一次晤面的场景回闪在我面前时,我意识到我当时的那种心情和处境都是完全不应当自悔与自愧的……我深深地为他祝福,我的灵魂为一种高尚的宽宥与谅解而琴弦般地震动……
我这才知道那乐音原来就出自我的心中。
我泪眼模糊。当我把眼睛重新拭亮时,我又回到了无尽的长廊中。
从此我知道我应时时开启心中的一扇原来并不懂得珍视的门扉。
我又推开一扇门。
是一条湿漉漉的街道。从路灯照亮的区域里可以看出,正下着小雪。
我手中不知怎么有了把雨伞,我举着那伞,好奇地朝前方走去。
有个用彩色灯泡装饰的书报亭,我在那里停下来购买了一本我所熟悉的杂志。
前面是个咖啡厅。我走进去,找了个座位,搓着手,向服务员要了一杯热咖啡。
我翻开那本杂志,发现刊登在显赫位置的那篇作品署着我所熟悉的名字。我读了起来。
读完了,我愣愣地坐着。
一个人凑到了我身边,轻声地提醒我:“嘿!咖啡都凉了!”
我盯着咖啡。果然已经不冒热气。
那人把一只手搭到我肩膀上,嘴唇贴到我耳边说:“嘿!发什么愣!你是妒忌了吧?”
我生气地把他推开,拿眼瞪他。
他只对我冷笑。
我细一看,吓了一跳,那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只是似乎穿着不同的衣服。
“你别胡说!”我对他嚷:“有人写得比他还好哩,我妒忌过吗?”
他摆摆手说:“别装模作样了。一般来说,原来就比你高的人是不在你的妒忌圈内的。确定妒忌圈一般有三个参数:年龄上属于同辈,学历上属于同科,事业上属于同行并同时起步。他还不仅具有上述三个因素。你跟他是在一条街上长大的。你们怎么撅着屁股拉屎相互都是一清二楚的……”
我生气地驱赶他说:“去去去!别在这里瞎扯!他已经写了那么多,而且早已名利双收,我要妒忌他早就妒忌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竟又凑到我的身边,拍着我的肩膀说:“那是因为他以往的作品,你觉得就算最叫得响的几篇也并没有超过你的,而这一篇……”
我望着那另一个我,瞪着他。他倒暂且退回去,沉默不语了。
我说了声:“你乖乖地在这儿喝咖啡吧!”便提起雨伞,快步走了出去。
冲出好一大段路,我扭头朝身后望,还好,他没有跟来。
一辆小面包车停在我身边。下来几位,都是熟人。
“快上车吧!”他们跟我握手,请我往前排坐。
“我……”我迟疑着。
“就差来接你了!座谈会上你一定要头一个发言!”我身不由己地上了车,近乎哀求地说:“我可发不了言,我是一点发言权也没有啊!”
“哪里哪里,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最了解他!”
“他的作品你全看过,你可以从宏观的角度、发展的角度,敞开地谈。”
果然是开他那篇新作的讨论会。反应真够快的……有人从后面座位上拍着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看,又是一个我!这回的我不修边幅,好像几天没睡觉,黑着两个眼圈。他趴在我耳边,愤愤地说:“你不也有新作发表吗?他们怎么没有这么热情?”
我耸耸肩膀,让他退回去。让人家看见多不好!
接我的人在问我:“你看了这篇,觉得怎么样啊?”
我刚要开口,却听见另一个我在那里代我以一种油滑的腔调回答:“还用得着我给定调子呀?”
到了会场。
我走到跟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行面前,握住他的手,对他说:“祝贺你又放了一颗卫星!”
诚恳的语调使我自己也很感动。
“谢谢你谢谢你……”他发自内心地高兴,眼里闪着感激的光。
我在会场上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位置坐下。立刻有另外一个我贴近我身边,指指坐在主要位置的那位同行,埋怨说:“他怎么光是‘谢谢谢谢’,连句谦虚的话也没有!”
我说:“他自己内心里也认为这回是个完全的成功。这种心态他不向我掩饰,恰恰说明他对我完全信任……”
另一个我撇撇嘴说:“什么信任!完全是狂妄!”
讨论开始了。
人们热情的称赞着。
另一个我几乎要缠绕到我的身上,软溜溜的活像一条蛇。他不住地在我耳边说:“听见吗,听见吗?他们从不曾这么高度地评价过你……他配吗?他这篇玩意儿真那么好吗?……”
他缠得我出汗。我使劲瞪了他一眼:“别妨碍我听发言!”
他委屈地暂且退缩到了一边。
有一位发言者持基本否定的意见。那是位脸颊上有颗大痣的女士。她明显带有强烈的个人偏见,导致立论的逻辑也比较混乱。
我正听着,并颇不以为然,另一个我又在用手指头敲我的后背。我扭过头去一看,他竟然是一副伦敦街头“朋克”的打扮,头发竖起来,染成草绿色,脸上用各色颜料画着些“?”号和“!”号。什么样子!
可是那一个我却凑拢我后脑勺,梦呓般地说:“她多美啊,多聪敏啊,多了不起啊……你瞧哇你瞧哇!那位作者低着头装出认真记录的样子,可他的方寸已乱!你看桌子底下,瞧哇!他的两只腿在神经质地抖动哩!哈哈!他肯定是想一脚把她踢到窗外……”
什么话!我抖抖肩膀,让背后那个“崩克”我放老实些。这时那位女士发言已毕,主持者点名要我发言。
我真的惶恐。我连连推辞。声明我是来学习的,对这个作品我很佩服,但我实在讲不出什么新鲜而有价值的意见……
主持者却坚持要我发言,那位同行也诚恳地请我发言。
我嗽嗽了嗓子。从何说起呢?
另一个我——现在他推了个平头,穿着一身标准的中山服,表情严肃,煞有介事——凑拢我身边,紧紧地挤着我,使我慌乱中开口而不能发声,结果他倒替我说起话来。显然无论哪一个另外的我,别人都不能看见,因此他们只觉得是原来的我在那里讲话。
那发言的头一段,从文学长河的源头讲起,连我听了都不禁吃惊,何来那么大的口气?
……渐渐地转化为比较文学的角度。我斜眼瞥了瞥那另一个我,此刻他头上戴着瓜皮帽,身上却穿着蝙蝠衫,难怪他那语调越来越有点阴阳怪气,他盛赞同行的那篇作品,甚至认为刚才所有赞扬者所站的角度,都还不够高不够广,他极而言之地说:“仅仅把它看成是一个好作品,那是远远不够的,在我国这实实在在构成了一种崭新的文学现象……”但他跟着话锋一转,便说到国外早有这样的文学现象,并立即举出了一整串作品,接着,他便仿佛是不经意地挑出了一部外国作家的作品,来同眼前的这部作品进行学术性的对照解剖……我看见满会议室的人都瞪圆了眼睛望着我坐的地方,一个个如聆佛音,不禁有点担心,这种华而不实的发言能自圆其说吗?我又斜视了一下旁边的那个我,他竟突然冲着我用一对食指扯开嘴角,一对拇指掰斜双眼,吐出舌头来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我忙低头喝茶,仿佛是在润润嗓子。
那另一个我洋洋洒洒地继续讲下去。啊,原来那并不是一篇光有花架子的空洞发言……他所做的“中外作品平行比较”,实实在在地包含着一种暗示:那位同行的这篇新作,很可能便是对国外那篇作品的模仿!
散会了,我打着伞,冒着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向旅馆走去。地面上积了好厚一层雪。踩在上头嘎吱嘎吱的。我很后悔会上的那个发言。那毕竟得算我的发言。我想,尽管这纷扬的雪花每一片都轻柔得不占什么分量,可它们持续地堆积起来却可以掩盖住一切真实的东西,甚至可能酿成灾害……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夜里,我在旅馆的床上辗转反侧。
有人轻轻走到我的床边,坐下,用手轻轻摸着我的额头,关切地问我:“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抬眼一看,又是我。不过这回的我有着一双清亮的眼睛。
“心里不好受,”我对他说:“很懊悔……”
“没有什么,”他倒了杯水递给我,鼓励地说:“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如果你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妒火中烧,那么你至少可以对你那不恰当的发言作一些真诚的弥补。打完电话以后你会轻松下来。你可以一切重新开始——冷静、客观地对待他的成就,并且重新发现你自己——你也有着同样的潜力和同样的机会……”
“真是这样的吗?”我握住他的手,贴到脸颊上,喃喃地说:“真该打电话吗?”
我伸出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耳机,但又有一只手按住了我的手。
我一看,是另外一个我。他和刚才劝慰我的那个我同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这个乙我按住我摸电话机的手,眼里透出冷光,用一种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你要拍卖你的自尊心吗?”
那个甲我挺身同他争论:“自尊心的核心是自我尊重。而真诚是自我尊重的内核。一颗虚伪的心是永远谈不到自尊,也是得不到别人尊重的!”
我坐在床边,咬着嘴唇,痛苦地思索着。
甲我和乙我还在那里争吵,甚而至于推搡、扭打起来。我使劲地踩了一下脚,他们才暂且退到了暗处,安静下来。我心里忽然响起一种乐音,单纯而明澈,于是我隐隐记起我曾进入一扇门里,我在一片光亮中看到了那么多美好的东西,我又恍惚记起我曾在一个古怪的剧场里看过一出戏,那出戏里有着那么多的痛苦挣扎,但终究发出着一种不可抗拒的召唤……
“你打电话吧,打吧……”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我抬眼看去,是甲我?不,仿佛又是一个我,他身上闪动着我在那光亮处所看到的虹彩……我眼角的余光仿佛还看到另外几个我躲在屋子里的各个角落,窥测着我,有的伸出手指头对我刮脸皮,有的冲我吐舌头,有的摊开着双手,也有的双手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靠在胸前,还有一个冷静地睁着双眼……
我抓起了电话筒,拨了号码,电话机里“嘟嘟”地叫着,我就要搁下电话了,忽然听到了同行那熟悉的声音:“哪一位?”
我报出了名字。
对方很惊讶:“你还没睡吗?什么事?”
我感到有另外的我在抢电话筒,但我紧紧攥住电话筒不放,我诚心诚意地对他说:“今天我在会上的发言,你不介意吗?”
对方立即回答:“介意?为什么?你的发言很好嘛!”
一个我把嘴唇贴到我耳朵上,气愤地说:“撒谎!伪君子!”
可我用肩膀把他推开。我更加开诚布公地说:“我现在感到我的发言不够得体。我想向你承认,你这篇写得确实好,我甚至于……甚至于妒忌你了!”
对方的声调听来只能确定为高兴:“真的吗?你看你……你的发言没有什么不得体的,真的!对我很有启发……你干吗要这么说,我这篇不算什么,真的,刚发表出来的时候我是挺得意的,可现在每过一天我就至少发现一个毛病……”
另一个我把嘴唇贴到我另一只耳朵上,赌气地说:“算了吧算了吧,你不要自讨没趣!”
可我还是拼足勇气对那边说:“祝贺你!这回是排除了妒忌心的祝贺。我真希望你继续写出这样的和更好的作品!我们的民族和时代都需要大师,我祝愿你攀上高峰!”
他的声调突然变了,他一定大受震动,我听见他说:“谢谢你!谢谢你的这个电话!你给了我信心!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友谊的力量!同行的友谊真是太宝贵了!……”
我也很感动,我接上去说:“还有同辈人的友谊……一条街上长大的友谊……”
我们互道了“再见”,挂上了电话。
一时间屋子里很静很静。那些不同的我都藏到哪儿去了?
隔了好久,我们在辗转反侧,一个最美丽最明智的我坐到了床沿,他俯身望着我的双眼,深沉地说:“这一切并不是坏事。完全不懂得妒忌的人未必是健全的人。好比完全没有毒蛇的世界未必是健全的世界一样。关键是如何制服妒忌,就如同被制服的毒蛇能够成为美味佳肴和良药补品一样……”
我终于睡着了。
早晨,我怀着全新的感情起床,我走到窗前,朝外面望去。我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那纷纷扬扬的雪花尽管轻柔渺小,却可以堆塑出一个洁白动人的世界。
我回想起我仿佛到过一处地方,那里正在搞反“左”运动,那也许是一桩好事情。但是,难道仅仅反“左”,我们这个世界,我们自己,就一定能变得美好了吗?要使世界和人类进入更加理想的境界,还需要做出多方面的、巨大的、孜孜不倦的努力啊……
我带着新的启示走出了屋门,于是我又回到无尽的长廊。
长廊啊长廊,你究竟有没有尽头?
如果你有尽头,那尽头在何处?
如果你没有尽头,这又该如何理解?
你给了我欢乐,也给了我痛苦。你呈现给我的有时失之浅显,有时又过于神秘。你既单调又丰富,既可厌又可爱。你充满了危险,也充满了机会。
我知道,只要我一息尚存,我便要沿着你那漫漫的伸延,不懈地朝前走去。
我走。我推门。我既被动也主动,即主动也被动。
我推开的又一扇门里仿佛是混沌未开的世界。
我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忽然,从上方泻下一片朦胧的绿光。
一个UFO在我头顶上出现。
它的外形像两个巨大的对扣在一起的银盘,但看不到任何铆钉或焊缝。它有一圈亮着莹绿光芒的圆形舷窗。它毫无声响地降落在我面前,落定后我估量它的直径大概在三十米左右。它是用从底部伸出的三根有外倾度的银色立柱啄住地面的。从那底部开启的一个圆洞中,降下了一个银色的舷梯,我看见有绿色的人形生物从里面走了下来。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被几个绿色的人形生物包围。他们的身材比我略矮,肩膀窄、腰身细、上下身相比较下身显得过长,他们脸上长着三只眼睛,两只的位置同我们相仿,但要大得多,另一只长在额头上,略小些,在我看来是竖长着。绝对没有眉毛。也没有隆起的鼻子。但相当于鼻子的地方有三个小圆孔,从里面喷出着淡淡的白气,我想那一定就是他们的呼吸器官。嘴巴是一条直线,没有嘴唇,因此我断定他们在恋爱中不会有接吻的动作。看不到耳朵。他们也没有头发。不过在他们光秃秃的头顶上伸出着一根我们称为天线的东西。他们全身都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绿颜色,乍看上去很怕人,不能令人联想起森林或草坪,相反地却可能立刻联想到魔鬼。看不出他们穿没穿衣服。他们或许生来就是那么一种绿皮肤,或者他们是裹上了一层绿色的保护膜。他们的双脚是两个圆形的吸盘,自然也是绿色的。
我同他们默默地对峙了一会儿。他们用三只眼睛打量着我,他们互相之间还用那竖向的眼睛互递眼神,仿佛在商量应当按哪种事先拟定好的方案对付我。
他们当中正对着我的一个终于开口说:“你好!我们不打扰你吗?”
他能说我们人类的这种语言,而且发音纯正。只是说话时他那一条线的嘴巴张开为宽度不等的长方形,看上去十分古怪。
“你们好!”我对他们说:“你们当然打扰了我。”
“对不起!”那绿色人形生物又问:“我们吓着你了吗?你害怕了吗?”
“我并不怎么害怕,”我告诉他:“我们人类早有关于你们这类东西的预测和研究。我们拍摄过不少关于你们这一类东西的科学幻想电影,你们竟同我在那些影片中看到的外星人形象非常地接近。说实话,你们要让我感到恐怖,至少要变得让我感到根本不可思议才行。”
“我们的确来自你们所称的外星,”那绿色外星人告诉我:“不过,在我们共享的这个宇宙中,实在也不可能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切都是可思可议的。”
我想他们一定来自极其遥远的星系。我隐隐约约回忆起有一次我闯到沙漠上,一位富有的商人问我是不是上帝。我微笑了。于是我半正经半开玩笑地问他:“你们是从上帝那里来的吗?”
他却严肃地回答我说:“如果你想知道这一点,我们可以详谈。”他把双手伸到我的面前,我这才看出他们的手掌也是两个圆形的吸盘。他那三只眼睛都牢牢地盯住我,我听见他说:“你能接受我们的邀请吗——到我们的飞行器上去,作一次特别的旅行。我们可以在那里面交换我们的看法。如果你同意,就请你用你的双手握住我的双手。”
我把自己的一双手伸了过去,我的手立即被他吸住了,接着我全身就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感觉,我也不知道我是变轻了还是变重了,总之我已不是原来的状态。
不知不觉地已经随他们进入了那飞行器中。
飞行器内部可能分割成了若干相隔的部分,就仿佛莲蓬那样。我同那位吸住我的外星人独处在一个舱房里。同我所想象的相反,那里面看不见什么仪表和屏幕,除了两把靠近舷窗的转椅外,竟是空空洞洞的样子。舱内四壁和转椅都是发亮的深黄色。
那位外星人请我坐到转椅上。他自己坐上另一张转椅。他对我说:“这里面只有我一个能运用你们的语言。破译和掌握你们的语言,在我们来说是最高深的学问之一。”
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起航?”
他说:“我们早已起航,并已远离刚才那个地方。”
我朝舷窗外望去。我很吃惊。从以往的科学幻想影像里,从宇宙飞行器的舷窗朝外望,总是一派散布着星辰的无边无际的空间,但我现在所望见的,却仿佛是在一个红色的通道中飞行,这圆筒形的红色通道类似地球上的地下隧道,只不过那构成隧道的材料望去非常特别——既陌生又似乎熟悉,那是一种什么东西呢?
隧道渐渐变粗,终于粗大得不见四壁,只感觉是一派红光,但仍能意识到是在一个巨大的通道中飞行。
我猛地意识到,我们就仿佛在人体内的血管中飞行。
我把这个想法向那外星人说了。
绿色外星人于是对我娓娓而谈:“你这个感觉很对。你不是提出来上帝的问题吗?有没有上帝?他在哪里?他同我们是怎样的一种关系?这不仅是你们地球人日夜思索的问题,也是我们大家——所有宇宙人共同孜孜以求的问题。”
“宇宙是无限的。这个观念我们都具有了。宇宙的无限包含着无限个层次,这个观念你们有吗?而在每一个层次中,宇宙又是绝对地多次衍生。我们正是这样看的。”
“你们人类对自己身体的研究,起码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到了近三百年来,你们对这方面的研究有了飞跃的发展。现在请你充分地想象一下,一个人的躯体内部,在未被打开的情况下,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你们地球上的人,绝大多数一生一世是未能打开过躯体的。打开过躯体的人,无非是以下几种情况:因疾病而动外科手术,因意外伤害而导致躯体破裂,因死去而被解剖。至于一般的表皮受伤,极浅度的肌肉破裂及骨骼折断,都还称不上是躯体破裂,我们这里暂不讨论。”
“那么,你可以意识到,一个未被打开的躯体,绝对是一个基本封闭的自我圆满的独立体系。这实际上就构成了宇宙的一个层次。对于流动在那躯体血管中的血液、淋巴管内的淋巴液,以及内分泌系统的各种分泌液来说,那躯体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宇宙,并且也就是他们的上帝。你们地球人有一种论调,说上帝造就了人,人也造就了上帝。这个论点是正确的。对于流动在人体血管中的一个小小红细胞来说,人本身是他的上帝,但这个上帝本身,又是由无数的器官、无数的细胞、无数微小到难以形容的东西聚合而形成的。”
“就是人体内部,也又有若干可能永不会被打开的封闭体系。人的身躯中的胸腔与腹腔之间有横膈膜,心、肺和胃、肠,他们统一在一个上帝之中,但他们之间却有可能永远不能看到对方的面目……”
“你应当顺着我的启发往下深想。你肯定能悟出一些以往未曾意识到的道理。倘若我们现在确实好比是在人体的血管中飞行,从毛细血管飞人动脉,又飞入主动脉,飞过心脏,从一个心房到另一个心房,再进入静脉……那么,第一,我们应当承认血液循环系统便是我们的宇宙;第二,这个宇宙是有上帝的。上帝如果死了,我们一定会面临突变;第三,上帝也赖我们而健康,而存在,我们反过来又是上帝的主人;第四,宇宙的无限不仅在于血液循环系统本身的丰富和复杂,以及相对于我们来说的无比宏伟和莫测,还在于在血液循环系统以外,尚有无数其他的系统和器官,因而宇宙绝对是多层次的;第五,宇宙的各个层次之间绝不是均等地渐变,比如人的躯体突然破裂,一直隐藏在连人自己也看不见的转闭腔内的器官流泻了出来,血管大破裂,血液喷溅出来,那么对于构成那器官的细胞和血管中的红细胞,白细胞、血小板及其他成分来说,便是一种宇宙毁灭般的灾变;第六,人类目前在地球上所搞的军备竞赛,等于自己从内部促进上述那样的灾变,用不着外来的打击,人类自己的厮杀,就足以使构成人类所依附的宇宙体系的自我溃烂与破裂;第七,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思考的角度,人类在大地上生存,因为自身的渺小,仰望着日月星辰,俯看着深谷大川,便觉得生存于其中的世界无比宏大,现在你向舷窗外望,只剩下一派不见边际的红光,不也容易产生同样的感觉吗?其实人类周围的世界,也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更巨大更复杂更莫测的巨人的某一部分器官的内部封闭体系罢了,而那巨人,也便可以称为人类的上帝,而对于这个上帝来说,他又不过是更宏伟的一个层次中的一个平凡而渺小的生命罢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我听得入神。我明白他的意思,而我自己在内心里又联想到许多,发展了许多。
“有没有灵魂这个问题,你们地球人讨论得也很多吧?”我的外星伙伴兴致甚浓,他又侃侃而谈起来:“那种认为没有灵魂的说法,当然是站不住脚的。你们,一个活着的人,不光有他的躯体,还有他的思想、感情、欲望、冲动、潜意识……那就是最一般意义上的灵魂。当然,如果这个最一般意义上的灵魂不能凝聚出转化的东西,那么,随着躯体的湮灭,它也便湮灭了。然而绝大多数人的灵魂,都能转化为应当称作文明的东西。一种是群体转化,如你们建造起的城市、农田、园林,以及你们创造出的一切地球中原所未有过的东西……那难道不是灵魂吗?你们可以分别把它们称之为国魂、民族魂、人类的灵魂……另一种是个体外化,如你们贝多芬谱写的音乐,你们李白创作的诗篇,你们爱因斯坦创建的相对论等等,你们的书店、图书馆、博物院等等,便是一座座的灵魂库嘛!当然,个体外化中最崇高的灵魂,也许便是深邃优美的音乐和变化无穷的高等数学,对这个论断也许你还不能接受,我们以后还可以慢慢讨论……不过,面对着整个人类的文明所凝聚成的一个人类魂,却在那里否定灵魂的存在,在我们看来,真是个不可思议的悲剧!当然,人类的邪恶,也凝聚成了另一种灵魂,这种灵魂首先体现为军备竞赛,体现为制造越来越多的足以毁掉人类摇篮——地球——的核武器,究竟是人类那善良而美丽的灵魂——它的核心是良知——战胜这邪恶的灵魂,还是邪恶的灵魂终于酿成一场毁灭地球的灾变,我们正密切地注视着。你不要以为我们是离你们非常遥远的一种存在,相对而言,我们还是在一个层次之中,我们共有着一个上帝。”
我感到思路顿开。我向舷窗外望去。外面的红光渐渐变为了空漾的紫光,并开始闪烁着无数迎面而来又相继远去的亮点,我体会到一种最全面、最丰富、最深刻意义上的无限。
“欢迎你去我们星球做客,”我身边的外星伙伴召唤我说:“我们马上就要到达。”
“这么快?”我吃了一惊:“我们不是刚上来没多久吗?”他说了一个巨大得不可思议的数字,单位是光年,他说我们已经飞历了那么长的一段距离。
正说着,我看见舷窗外出现了一个星球,开头只有乒乓球那么大,呈暗红色,很快地它便由西瓜般大变为车轮般大,然后便一直逼近到眼前。我原以为我会看到那上面密布着山川河流,城市乡村,就像我在地球上看电影和电视,那空中鸟瞰镜头所展示的那样,但我在这个星球表面所看到的却是一片片死寂的褐色沙漠,越来越近以后,我更发现那沙漠甚至连地球沙漠都不如,绝无一星绿洲,并且构成沙漠的也不是细细的沙子,而是些丑陋不堪的岩砾。
正吃惊着,我们的飞行器已突然穿过星球的外壳,进入了它的内部,舷窗外经过短时间的灰暗后,突然大放光明,原来我们的飞行器已经停靠在他们的航天港中。
外星伙伴将我携出飞行器。我对眼前的一切所产生的反应,已经超出了惊奇,而达于叹佩的地步。
尽管我不能完全懂得眼前的各种事物究竟各具什么功能,但我深深地意识到,它们组合成一种远远超出我们地球的高级文明。
懂得地球语言的外星伙伴请我进入一种在他们世界中运行的交通工具——不同于地球上的小轿车,那外观倒有点像地球上那种手按自动泄水的热水瓶,当然,按体积来说那是扩大了无数倍——进去后我俩各斜倚在一张软垫上,他驾驶时也不是使用地球上的那种方向盘,而是将他的吸盘手吸附在内壁上的一个特别标出的部位上。
从这交通工具的大玻璃窗望出去,一条条的地下街道修筑得十分宽敞、十分美丽,并且极为洁净,交通秩序也极好;街道之间都有带喷泉的广场;街上步行的人们,都采取一种让我感到好笑的步伐——当他们行走时,他们双脚的吸盘便离开地面,像滑动似的朝前运动,吸盘离地面越远,则滑动速度越快,我看见有几个小孩竟爽性离地有两丈高,在街上立着飞了起来;当他们要停住时,他们双脚的吸盘便立即吸住地面。我们所乘坐的那种交通工具,底下也并没有轱辘,似乎是人造的大吸盘,当然,它的运行速度是步行人无法可比的。也有让我乍看上去很不习惯的事物,这就是那些树木,它们的叶子都是黑色的,当然,不是一种黑色,有油黑、漆黑、浓黑、淡黑、蓝黑、红黑……以及各种程度的灰黑色,不过看久了,发现它们是饱含水分的、有生命力的、形态各异的,并且与周围景观的明黄色、浅褐色、玫瑰色、正赤色、乳白色、藕荷色……以及金色和银色配合起来,倒也协调。满街的人都是绿皮肤,绿得各有不同,因此一切人和物的色彩综合起来,这个世界倒也还是丰富悦目的。街上的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最流行的是一种柠檬黄的套衫,因此我断定身边这位通体浓绿是因为穿上了一种膜状的宇航服。
我这人真没有出息,说出来真是给地球人丢脸!我竟突然感觉到腹急。憋了半天,终于憋不住,只好向外星伙伴提出来,我希望能方便一下。外星伙伴倒并不介意,他煞住了“车”,指指一个处所说:“你自己去吧,一切同你们地球上的都很相似。”我走近一栋八面球形状的小房子,我发现它是用地地道道的白银做成的,我打开门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有一只金子铸的马桶,当我坐到马桶上方便时,我发现洗脸池是羊脂玉雕的,上方的镜面周围镶嵌着豌豆大的珍珠,而水龙头则是碧玉和玛瑙制作的……
我走出来时对外星伙伴说:“衡量一个地方文明程度的最准确最灵敏最可靠的标准,便是看它的公共厕所的状态,这话真是一点不错!不过,你们公共厕所设施的完备、通体的清洁、气息的芬芳固然很好,只是为什么要搞得那么奢侈?”
“奢侈?”外星伙伴那横着的两只眼睛眨个不停:“你为什么会觉得奢侈?”
“你们用的材料是多么惊人:黄金白银、珍珠玛瑙……”
他那抿成直线的嘴裂成了一个大大的长方形:“啊呀,这些材料在我们这里恰恰是最没有价值的,我们认为是在废物利用呢!”
我猛地想起,地球上的一个伟人讲过,等我们地球上实现了共产主义,我们也要用黄金修造厕所……
当我们又坐进那交通工具时,我便问他:“你们这里是不是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
外星伙伴说:“真对不起,你们地球上的一些高深的学问我还没有弄懂。关于共产主义,我现在还一无所知。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里现在没有一个一个不同的国家,自然也没有战争、没有暴力……可我们从历史课上学到,几万年以前,这个星球表面也生活着高智能的生物,他们也创造出了灿烂的文明,可是他们终于将国家间的矛盾酿成了大规模的战争,最后竟动用了核武器,于是整个星球表面的文明归于毁灭……我们的祖先是从另外更遥远的星球上移民来这里的,本想在这星球表面定居,后来发现那核战争所造成的后果竟使得起码几万年间再难在它表面上创造文明,于是才不得不转入开发地壳之下……你以为我们在这地下世界中生活得完全无忧无虑吗?不,我们这里的人全都不能平卧着睡觉,谁一平卧,那当年球面上爆发核战争的惨景便会在噩梦中出现,有的人竟在平卧的噩梦中暴死!好,前面到宾馆了,我现在就得嘱咐你,你的房间里也没有地球上的那种床,只有像你我现在这样斜倚的软垫,你也不要试着把它平放在地上睡觉,因为我很难估计你会不会也要做同样的噩梦……”
在宾馆的房间里,果然有一张放在同地面成七十度角的架子上的软垫,我很难想象自己能倚在它上面睡觉。
外星伙伴对我说:“这个房间里许多的设备要么跟地球上的类似,要么你能够猜出它们的用途,只有几样东西我要特别给你指点一下……”
他指着一个望去活像我们地球上南瓜的那么一个东西对我说:“你手上没有吸盘,可是你可以用你的手掌顶住这里使用它。这是通话机。当我走了以后,你可以用它同我通话。你只要心里想着我,我自然就来同你通话,用不着像你们地球上打电话那样地拨号或用手指按键。”
他又指着写字台上的一个活像我们地球上荷叶的那么一个东西说:“你感到烦闷的时候可以用它自娱……”
“这是一个电唱机吗?”我问。
“不,这是一个高等数学自娱机,我们这里几乎家家都有,有的人外出时也带着袖珍的。我们都认为这是一切艺术中最高的艺术……听音乐的设备则在那边……”
我想我大概不会用它。我对高等数学一窍不通,可在地球上我还算得是一个懂艺术的人哩!
他把我带到屋子一隅,指着一个看去活像我们地球上落地方花瓶的东西说:“这是心灵回忆机。你只要用脚踏一下它前面的这块地板,你心里想到什么往事,它便可以立即在你眼前再现出来……它能使你重温美好的时光,慰藉你的心灵,也能让你从旁看到你的丑行,催你反省……”
我惊叹说:“我们地球人可还没能发明出这种东西来啊!”
我转转身子,用眼睛搜寻了一番,问他:“电视机呢?电视机在哪儿?”
他笑了:“我们这里没有电视台,也没有电视机。”
我问:“那么,你们怎么交换信息呢?”
他说:“你们电视的价值,主要在于传播新闻信息。而我们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本身便具有随心所欲地获取一天中的新闻的功能。而你们电视中的广告及娱乐性、教育性节目,我们都有别的东西替代,所以我们没有电视。”
说完他同我暂且告别,让我好好休息并说他将还来接我出去进行广泛的参观访问。
我真累坏了,我倚到那床垫上休息,开始还觉得舒服,过了一会儿便一个劲地想躺下,但又不敢躺下,于是我便坐到了沙发上去,但他们的沙发跟我们地球上的有根本的不同,一坐上去便总在微微地前后左右晃荡,弄得我又只好起来,在屋子中踱来踱去。我去打开那音响设备,奇怪的是那音乐不仅旋律古怪,而且时断时续,我只好又关掉它。我走到那“荷叶”面前,只能是望“叶”兴叹,这高等数学可怎么个玩法呢?于是我踱到那心灵回忆机前。我踩了一下它前面的那块颜色特别的地板,我想我首先要回忆一下地球上的那绿色的山野,乃至于回忆一下我在那绿色山野中遇见过的那个狂热地要成为知名女作家的姑娘,连她,此刻我也有一种亲人般的感觉,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也许她已经改变了她的偏执,真的获得了成功吧?……但我只看见从那瓶子口里冒出来一些干冰似的白雾,既没有呈现出那令我怀想的绿色交响乐,也没有出现那位姑娘,我想他们这里的东西质量也真不可靠……我想起了那一直陪着我的外星伙伴,而那外星伙伴同我坐在飞行器舱房中的情景立时便呈现在了我的面前,不像电影,也不像全息摄影,而确确实实是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我高兴得不禁拍起了巴掌,但这情景其实刚经历过不久,并不值得特别回忆我还是回忆别的吧!我突然想到了小王,那我对之已经很有看法的小王,但在这非常可怕的一个数字的光年之外,连想起他来心里也是亲切的,甚至于我觉得也许有他的一部分道理……然而我所想到的一点也没有呈现出来!
我走到那“南瓜”面前,把手掌按到了指定的地方,“南瓜”立刻裂开了,里面竟伸出了外星伙伴的头,我要用手去摸他,他对我说:“你不要摸,你一摸这工具就不灵了,这当然只是我的一个投影。我在家里哩。你有什么事吗?”
我便告诉他那音响设备肯定有毛病。
他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是用你的耳朵听音乐,所以有些你们人类称之为超高频或超低频的信号你是接收不到的。而我们是用头顶上的天然天线收听,我们能够听全所有的信号。”
我又告诉他那台心灵回忆机根本不灵。
他恍然大悟地说:“啊呀,我想肯定是这么个道理——关于你们地球的种种信息,我们的心灵回忆机是没有能力再现的,真对不起,让你扫兴了。这样吧,你抓紧时间休息,过一会儿我去接你,带你参观访问。”
“南瓜”合拢了。他也消失了。
我突然感到深深、深深的寂寞。
我再靠到那斜立的垫子上去休息,越靠却越感到疲劳。
我想既然这里的许多东西并不适用于我,我平卧着休息又怎会遇到他们那样的命运呢?
我大胆地把软垫从椅子上取下,平放在地上,并立刻卧了上去。
真舒服!
不一会儿我睡熟了。
我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刚一睁眼,我就立即明白:是核战争!先是一道白到掩灭其他一切的白光,随之,便是一股灼热的气流猛扑而来,瞬间使房屋如同纸片似的倒塌。我想我双眼一定已经失明,我浑身像被烙铁烫过,我耳边是一片凄惨的**……最要命的是我感到我的身体被无数尖锐的东西穿过,我活像是一个被抛到硫酸池中的筛子!……我挣扎着,朝前爬,我居然还看得见,我看见了什么?就像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样,美丽的城市和田园,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倒塌,燃烧,被黑雾笼罩,从一片灰色中呈现出它们破烂的废墟,而许许多多的生命,在其中蜷曲、翻滚、扭动、僵挺……我居然还在朝前爬、爬、爬,没有遭到损害的地方在哪里呢?胜利者在哪里呢?我只看见火光、黑雨、灰烬、尖埃……原来双方甚至于是同时按下电钮的,都是胜利者,也都遭到了毁灭……我眼前的大地渐渐凝缩为一个丑陋、荒凉、冷寂,如同用癞蛤蟆皮包裹的发散着刺鼻浊气的球体,而我也便仿佛就要断掉游丝般的最后一口气……
我猛地从垫子上跳了起来,一身淋漓的冷汗,心头突突突地跳着,我看见外星伙伴站在我面前,焦急地问我:“你怎么样?你没事吧?你怎么非要平卧着呢?”我总算平静了下来。“让我们去参观美好的事物吧!把你那噩梦忘得干干净净!”他热情地邀请我说。
“不,”我坚定地对他说:“把我送回地球。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立刻回去。”
他的三只眼都望着我。他看出来我的想法是不可更移的。
“那好吧。送你回去。”
他又用那交通工具把我送到了航天港。
我以为他要让我乘坐那种地球人称之为UFO的飞行器,没想到他却把我带到了一个类似地球上的体重计那样的物件旁。
“站上去,”他嘱咐我说:“闭上双眼,这样你就可以极快地回到地球。”
我在站上去之前对他说:“谢谢你们,特别是要谢谢你。回去以后,我一定把我的经历一五二十地讲给地球上的同胞们听。”
“你会忘记掉一切的,”他安详地告诉我:“祝你一路平安!”
我踏上那个东西,闭上我的双眼。
仿佛只有一瞬,我便感到自己已经降落。
我睁开眼。我已在无尽的长廊里。
我从哪扇门里出来的?刚才我进到了一扇什么门里去?我遇上了些什么?
我仿佛害过一场大病。怎么我的记忆力衰弱到了这种地步?
我仔细回想,用心回想。啊,想起来了,我刚从一个大雪的地方回来。我在那里见到过另外一些个我,并且得到过一些有益的教益……当然啦,我应当记住这些教益。
现在我觉得长廊的无尽是正常的。倘若长廊竟突然在前面终止,我将会怎样呢?我肯定不甘心就那么走出去,我会扭转身,再朝长廊的另一头走。我祝福这长廊的无尽,祝福这无尽的长廊。我还有那么多的门没有来得及去推开哩!
我决定从这一扇门开始,往下两边的每一扇门我都要推开。我从衣兜里掏出笔来,在那门上作了一个记号。
推开门一看,又是个旅馆的房间。这是我去过两回的那个宾馆吗?有点像。我不禁高兴起来。这个地方的反“左”运动进行得怎么样了?我该立刻打开电视机看看!
但那电视机上并没有第十频道。我打开了第一频道,正在播出新闻。啊,原来我来到了一个欧洲国家。我怎么又跑到欧洲来?我想起了蒙娜丽莎,她近来身体可好?在没在王子饭店开新的酒会?
我坐在沙发上看新闻。
忽然,播音员以异乎寻常的表情和声调宣布:“现在公布一条刚收到的消息,长生不老药已由HD研究所研制成功。服用第一批实验性药丸的豚鼠、狗和猴子,经人为暴力袭击和人为干涉病毒侵袭后,依然健康如初……”
我吃了一惊。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电视屏幕上映出了实验的情况:先让一些豚鼠、狗和猴子分别服用一种白色的药丸,然后,再分别将它们用木棍、手枪打得鲜血淋漓、倒躺在地,甚至故意用汽车去撞、轧它们,看去真是惨不忍睹,但几分钟以后,它们竟纷纷站立起来,伤口、枪眼和残破肢体竟完好如初!正当我目瞪口呆之时,又映出有意用病菌和病毒去使它们患病的场景,据说所使用的病菌和病毒都是当今世界上最难制服、一旦感染上有关疾病死亡率最高的,但那些豚鼠、狗和猴子在遭受这些病菌、病毒袭击后,只不过各自打了一连串喷嚏而已,竟没有一个发病者萎靡……
接下去电视播音员告诉大家:“目前已试制出第一批供人类服用的药丸一千粒。据悉制作此种药丸的特殊原料目前已告罄。鉴于此种药丸的特殊性质,无法在人的身上先做试验以证明其效力,但据发明者说,可保证服用者和上述豚鼠、狗与猴子一样,获得长生不老的生命!……”
我忽然想:今天莫不是西方的狂欢节或愚人节?显然电视台穿插这样的节目是为了博得观众一笑!
我很疲倦,哪有心思陪他们瞎起哄!
于是我关了电视机,上床歇息了。
我在睡梦中忽然被人弄醒。睁眼一看,几个蒙面人围住我,其中一个人一手揪住我睡衣领口,一手拿手枪对准我的胸口,恶狠狠地问我:“你把长生不老药藏到哪儿去了?!”
我惊诧莫名。我对他们说:“我是外国游客,我不参与你们的狂欢节胡闹,你们不要拿我开心!”
“你不要装糊涂!”那拿枪对着我心口的蒙面汉依旧恶狠狠地说:“现在全世界所有的人都知道HD研究所的主持者是个华裔,并且已带着装有一千粒药丸的箱子躲藏起来,我们查出来那就是你!你不要耍赖,你把那药箱子交出来!”
他这么跟我说话的时候,另外几名蒙面人已经开始满屋子搜查起来。
我心里这才紧张起来。看来他们真是强盗,并非开玩笑的家伙。
我挣脱了那人的揪拽,厉声对他说:“你别吓唬我!你们这样半夜闯入我包租的房间,对我进行污辱、恐吓和搜查,完全是****的行为,我抗议!而且我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我跟什么长生不老药毫无关系!我也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长生不老药!请你们赶快出去!”
“你敢反抗?你不交出药箱?我枪毙了你!”他狂怒地向我扑来。
我把他狠狠推向一边。其他几个歹徒立即过来帮助他。把我团团围住,看样子要一齐朝我动手。
我镇静下来,打出个禁止他们的手势,沉稳地说:“你们真好笑!倘若我是那个发明家,你们向我开枪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我服用了那长生不老丸,你们就打不死我。如果我自己并没有服用,打死我你们更永远找不到那个药箱。所以我劝你们不要胡来。你们还是先退出这间房子去吧!”
这是个“缓兵之计”,我想只要他们一出屋,我便立即打电话报警,或者干脆从窗口跳下去,大声呼救——我住的是二楼,只要掌握好姿势和重心,大约摔不死的。
他们才不上当呢。为首的那人一摆手,他手下的人立即扔出一块黑布,把我罩了起来,然后他们便把我扛走了。我在黑布包裹中窒息过去。等我醒过来时,我已经被关在一间形同监狱的小屋子里。
一个歹徒来给我送水和面包。我问他:“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他说:“告诉我们你把那药箱藏在哪儿了?我们找到了药箱,就放掉你。”
我说:“我确实根本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人。你们弄错了!”
他说:“老实告诉你,我们研究过了,你既然是药丸的发明者,那么你一定已经吞服过药丸,所以我们杀你是没有意义的。但我们要让你不得好活。如果你不把秘密告诉我们,交出药箱,我们就永远把你关下去!你想想吧,这种长生不老不是比死还可怕吗?”
我问他:“你们是些什么人?”
他傲慢地说:“这你用不着知道!”
我便对他说:“倘若我真是那个发明家,我是绝不能让你们得到药丸的!怎么能让你们这些人在世界上长生不老?”
他恶狠狠地把拿来的面包和水壶一下子全扔到窗外,指着我鼻子说:“你反正是不死的,那你就永远渴着饿着活受罪吧!”
他走了,把门锁得牢牢的。我气坏了,但又无可奈何。我知道我一定是落到黑社会手中了。
忽然听见一排枪声,紧跟着是直升机来临的声音。又有激昂的呼叫声和对射声。最后我从铁栅栏窗看见直升机降落在院心里,几名穿制服的警察从直升机里出来,立即奔向关我的小屋。
我被警察救了出来。
我感谢他们,告诉他们我要回国,请他们直接送我到飞机场。他们只是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请我登上直升机。
直升机却把我送到了一座豪华的郊外别墅中。
他们先请我洗澡、更衣,再请我进餐。进餐时,我对陪我进餐的一位显然是警察长的先生说:“请快些送我回国。”
他只是劝我尽量多吃一些,并且说:“您先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而且,您被劫持以后,世界上又有许多的变化,您也应当了解一下,请您先睡一觉,起来看看电视,然后自然会有人来同您商定一切。”
我想那样也好。
在一间相当奢华的卧室中睡过一觉,我被别墅中的仆人请到客厅,他把我安排到舒适的沙发上,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摆上咖啡和威士忌,然后又给我打开正前方的电视机,之后便退出了屋子去。
电视里正报导新闻。居然全是关于长生不老药的。
播音员宣布:“鉴于长生不老药的发明者携带装有一千粒长生不老药丸的药箱神秘失踪,世界局势更趋于动荡……”
屏幕上显示出许多地方的航空港戒备森严的镜头。播音员在画外解释说:“……许多国家和地区的政府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情检查着每一位入境和出境的旅客,他们既欢迎那种神秘的药箱来到他们那里,又担心随着药箱的到来可能出现无法控制的混乱……”
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国境线上的高速公路关卡,一群人乱作一团,仿佛在进行集体斗殴,然后换成医院里的镜头,一些病人正躺在病床上打点滴。解说是:“……前天在该两国边境发生的这场悲剧,起因就是因为边境检查站的人员误以为他们截获了那个药箱,当他们想到无论自己如何违反纪律、丢丑乃至于流血,终归是可以长生不老时,他们便不顾一切地带头砸破那药箱,抢里面的药丸吃,结果却造成了踩死三十人,踩伤挤伤十六人,以及因误吞药丸而暴发急病四十一人的惨剧……”
屏幕上又显示出一些各色各样的会议场景,解说是:“……世界上许多有影响的组织纷纷召开紧急会议,讨论有关长生不老药丸的问题,其最中心的议题是:在找到了那一千粒药丸以后,如何分配这些药丸?有的认为应优先提供给那些优秀的政治家、本族的****以及那些能对保障世界永久和平起关键作用的人物……一个自称是‘维护诺贝尔奖奖金委员会’的组织则认为,应将药丸率先发给所有仍在世的诺贝尔奖奖金获得者,并应提供一部分药丸作为评奖委员会的正当储藏,以备下几届获奖者服用……一些国际金融和企业界人士则认为,药丸应在世界上公开拍卖,谁出钱最多,就卖给谁,但在究竟是一粒一粒地卖还是分成几批卖这一细节问题上,他们之间还有尖锐分歧……梵蒂冈红衣大主教发表声明,认为只有最虔诚的天主教徒方可享用此药……万国文学艺术家协会则认为,他们有理由分享一千粒药丸中的三分之一,因为他们是人类文明的核心……世界爱犬协会则提出,应从一千粒药丸中拨出三百粒,使目前世界上最可爱的三百只狗永葆青春……”
紧接着却是些街头示威镜头,以及一些抗议集会的镜头,解说是:“……关于长生不老药的发明也引起了广泛的抗议活动……西方一些大城市的医生和护士举行了大规模的游行,他们举出的横幅上写着:‘大骗局!’‘只有科学治疗,没有长生不老!’但有人认为他们主要是担心长生不老药的大量制造会导致他们全部失业……一群年轻的无神论者集会,他们认为有关长生不老药的宣传是有害的,这必将导致人性的堕落,因为既然无所事事乃至胡作非为都能因吞服一粒药丸而长生不老,谁还愿诚实地劳动、友爱地与他人相处呢?……”
再下面是一些各种各样的呆照和地区报纸的文章标题特写。播音员以忧心忡忡的语调说:“……许多地方的黑社会也纷纷活动,搜索那装有一千粒药丸的药箱,这导致了犯罪率的普遍提高……有的地区更出现了诈骗者,他们佯称自己已吞服了一丸长生不老药,并掌握着那另外的九百九十九丸,他们向有关部门索要高达数亿美元的转让费……”
再接下去竟是一些我很熟悉的场景,播音员提高声调宣传:“最新消息!本地警察局的特别行动队已于今日中午在某地从黑手党手中救出长生不老药的发明者,预计那神秘药箱的出现指日可待……”
我看得晕头转向,看到最后我真有点以为我自己是那长生不老药的发明者了。但我哪儿有那装有一千粒药丸的神秘药箱!见鬼!
晚餐后来了一个由十一个人组成的什么特别委员会,他们郑重其事地坐在我对面,说是要跟我会谈。
我对他们说的头一句话便是:“我不是那个发明家,我也根本不相信有什么长生不老药。”
他们却不慌不忙。为首的是一位满头银发的女士,她年龄已经不轻,但面容修饰得十分细心,看去倒还顺眼。她微笑着说:“这个问题我们不想浪费时间讨论。因为黑手党对劫持对象的身份确认,一向是比刑警队、检察官和律师们更少失误的。我们现在想同您讨论的问题是:您打算让我们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乐于说出那一箱药丸的隐藏地点?”
我还是坚持对他们说:“我确实跟长生不老药毫无关系。你们为什么不把HD研究所的人找来呢?我保证他们没有一个人认识我。”
那女士依旧保持着动人的微笑:“HD研究所是您主持的私人研究所,您在出走之前并没有告诉您所雇佣的助手们您究竟在研制什么东西,那最后阶段的动物试验是由您自己一个人完成的,他们也是直到从电视上看见试验结果时才恍然大悟。而且我们都知道您总是通过声音指挥您的助手们,他们几乎就从来没见过您本人。谁又能保证您那声音不是用物理方法改变过的呢?因此他们自然都无法来确认您。现在希望您能告诉我们,您为什么要把有关实验成功的录像带和消息通过邮局提供给电视台?您又为什么在此之后带着药箱出走?”
我赌气地说:“因为我是个骗子!我想行骗!或者我是个爱开玩笑的人,我在同全世界开玩笑!”
他们十一个人几乎同时对着我说:“那么您现在结束这个玩笑吧,把您那只箱子交出来吧!”
我叫了起来:“我根本就没有什么药箱!”
他们互相望了望,最后还是那位女士对我说:“看来您的情绪不好。我们可以明天再谈。不过希望您今天晚上再仔细考虑一下,看您究竟打算要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我站起来说:“明天再谈?我现在就不跟你们谈了,我要回家去!”
他们也站了起来,那女士真是好脾气,她仍旧满脸微笑,劝慰我说:“您别生气,您已经被保护起来了,您出了这个别墅便有生命危险……”
原来我已然被他们软禁!
晚上我又看电视,电视中特辟了题为“要?不要?”的专栏节目。里面陆续出现着若干电视台记者在街头、咖啡馆、家庭、办公室、工厂、商店、旅馆、飞机场及其他场所进行临时采访的镜头,据称是由世界的许多不同国家不同地区提供,由本地电视台综合编制的。
……在一个街头喷水池旁,一个小学生告诉记者:“我不要吃。不想现在就吃。因为我想长大。”
……咖啡馆里的一个舞女却说:“我恨不得现在就要一丸吃。我要永远这么年轻漂亮,该多好啊!”旁边一个客人拍拍她屁股说:“不过你一样会发胖的。”周围的人当即发出一片哄笑。
……一个白胡须的东方老人坐在家中的藤椅说:“我把以往的岁月献给了使祖国强大、繁荣的壮丽事业,我认为在这事业中我已经获得了永恒的价值,所以我不要什么长生不老药丸——再说我也不相信有那种东西……老年人应该高高兴兴地自然谢世,把这个世界留给富有创造力的青年人……”
……一个经理在办公室里说:“我是想要那药丸的,并且不仅想要一丸,倒不一定我自己来吃,我是想让那最有独创性的工程师和最出色的工人吃……”
……一个工人却在车间里说:“我对长生不老不感兴趣。我的兴趣是:诚实的劳动,幸福的家庭,有出息的子女,人生途程的没有悔恨的结束……”
……一个商店里的年轻姑娘甩甩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是要好,还是不要好,因为我还没有问过杰尼……”记者问她:“杰尼是谁?”姑娘的眼睛亮了:“还用说吗?我一切都听他的,因为我是那么样地爱他!”
……一个旅馆里的老太太转过身子,又扭回头来说:“我不是疯子,所以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一个飞机场候机室里的男子说:“应该给所有的飞机各服一丸!”
……一个警察在警车边说:“我只希望不要让黑手党分子吃上!”
……一个学龄前儿童抱着绒布熊说:“药是苦的,我不吃!”
我被这个镜头逗笑了。同时我为世界上大多数普通人的明智和善良所感动。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发出一阵骚动声。有许多人在嚷:“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我们要见他!”
我以为黑手党又来了,不禁十分紧张。
门被“砰”地撞开了,原来是一群新闻记者。几个阻拦他们的便衣被推到了一边,他们冲进门以后便抢着给我拍照,有跪着的,有跳到椅子上去的,有互相推搡的,有边照边嚷的,闪光灯此灭彼亮,我一时给弄蒙了,直用手掌挡那强光,等到我想逃回卧室时,已经逃不掉,他们把我围个水泄不通,一大堆的收音筒挤到了我的嘴边,各种问题搅成一片:
“说说您发明长生不老药的动机?”
“您为什么要把药丸隐藏起来?”
“您对由您引起的世界动荡有何感想?”
“您打算在什么情况下交出药箱?”
“您是想发财,还是想惩罚人类?”
“您自己服用过长生不老丸了吗?”
“您究竟是不是个江湖骗子?”
“对于认为根本不可能长生不老的论点,您打算怎样驳斥?”
“药丸的成分能否公开?”
“药丸今后能否大规模生产?”
“如果吞吃了药丸后又想死,该怎么办?”
“给死人吞服药丸,能否让他活过来?”
“一只溶解了药丸的玻璃杯是否永远打不碎?”
“一支吞服了药丸的侵略军是否会称霸全球?”
“您现在是感到充实还是感到空虚?”
“您认为自己是人类的救星还是人类的罪人?”
“请您披露您的家庭情况……”
“您早餐爱喝哪一种果汁?”
“您穿的鞋是多大的尺码?”
“您中学时代最崇拜的电影明星是谁?”
“您的肚脐眼是朝外鼓还是朝里凹?”
我拼足力气冲出重围,逃进卧室,紧闭屋门,并用身子抵住那似乎就要被冲撞开的门扉。
我估计他们是冲不进来了,这才站定喘气。原来我已回到无尽的长廊中。
我朝那门上望,门上并无我作下的记号。
我两边寻找着,全不见有我做过记号的门扇。
做记号原来没有用。
看来,我是不可能每扇门里都去的。因为我永远无从判断哪扇门是我进去过的,哪扇门是我没进去过的。
我一边回味着关于长生不老药的咄咄怪事,一边朝前走。我庆幸自己活到头后依然能够死去。
无尽的长廊。
你这无尽的长廊啊!
我忽然发觉,它实在很像我写作时用的那种稿纸上的行距,而一扇扇的门,恰似一个又一个的格子……
天与地,人与兽,是与非,美与丑,平与奇,实与虚,深与浅,曲与直,悲与喜,动与静,恒与变,道与理……在这无尽的长廊里,我永不停息地前行,永不厌烦地推门进入新的境域……
正当人生的中途。
1985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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