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耐人寻味的争吵

西方公使驻京,是洋人以走进来,或者说闯进来的方式,把中国拉入他们的世界体系。而最终中国人走出去,进驻西方国家做驻外使节,是中国自己走出去,进入人家的世界。前一件事儿,从皇帝到大臣,没有乐意的。但人家打上门来,不得不答应。但是,到了后一件事提上日程的时候,其实至少清政府的当家人,已经意识到了进入人家世界的必要。但是,走到这一步,所谓天朝上国的架子,则连个虚幻的影子都没有了。

可惜,此时的士大夫,尤其是保守派的士大夫,并不认账。对外抵抗战争,打一仗败一仗,输得连鞋底都没了。但是,毕竟洋人没有推翻大清,另立新朝。务实的人办起了洋务,保守派一面冷嘲热讽,但一面又有点幻想,觉得如此这般地办了,洋枪洋炮来了,西洋机器也来了,也许中国就可以跟洋人抗衡,保住天朝上国的架子。如果这种时候,应洋人的请求,派人出去“事鬼”,那么,不仅天朝上国的架子倒了,士大夫的面子,也彻底没了。

所以,官员不乐意出国,不仅仅是因为陌生而导致的恐惧,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他们从心底里,就不想让这种事办成。因此,在为第一个驻外使节郭嵩焘选副使之时,就出了蹊跷。按国际法,各国之间互派常驻使节,没有副使一说。但是,清政府却非派不可。副使原来定的人选,是许钤身,但是,临到发表时,却改了刘锡鸿。

说起来,这个刘锡鸿,原是郭嵩焘招来的,他是郭的旧部。当日在广东巡抚任上,刘锡鸿干得还不错。这个举人出身的人,相比较起来,脑瓜不旧,喜谈洋务。为人很认死理,仅就这一点而言,性子多少跟郭嵩焘有那么点像。但是,刘锡鸿人很偏狭,心眼小,又比较会钻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郭嵩焘一时也没看透他,待他一直不薄,从广东离任之前,还保举了他。按老理,郭嵩焘算是他的恩主了。郭嵩焘要出使英国,刘锡鸿自请跟着去,又加上好友的推荐,郭嵩焘就答应了。但由于副使已经有人了,所以,郭嵩焘只能推荐他做参赞。但是,最后发表的时候,许钤身不见了,副使变成了刘锡鸿。

从事后来看,刘锡鸿能成为副使,当然他自己的钻营是一个因素。但更重要的,是保守派大佬,看上了这个人。身为军机大臣的李鸿藻和沈桂芬这样的人,看准了刘锡鸿是个搅屎棍,特意把他升了官,派到郭嵩焘身边做副使,为的就是牵制监督郭嵩焘。而且,为了造成这两人的嫌隙,还特意把郭嵩焘只推荐他做参赞的事,告诉了刘锡鸿。果然,刘锡鸿还没等上任,就已经恨上了郭嵩焘。

但是,郭嵩焘对此却一无所知。郭嵩焘在那个时代,是个超有见识的人,也非常能做事。但是,他就像曾国藩说的那样,对于官场的险恶,认识不清,多少有点儿天真。有时候,只认道理,不知变通,对刘锡鸿这样的人,没有足够的警惕。所以,尽管刘锡鸿一直皮里阳秋,阴阳怪气,而且暗中在给郭嵩焘记黑账,打小报告,但是,郭嵩焘在开始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料到他能做得这么绝,对刘锡鸿缺乏起码的防备之心,什么事都不瞒着他,有时,居然还推心置腹,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在他面前说。

刘锡鸿出使英国写成的《英轺私记》但是,在英国期间,刘锡鸿和郭嵩焘的举止,高下立判。刘锡鸿矫情,端着架子,处处感觉人家敌意,无论人家怎么做,他都浑身不舒服。风度举止,都让西方人看不惯。随地吐痰,吃相难看,大声喧哗,所有后来中国人的毛病,这个副使大人都有。但是,郭嵩焘却没有,而且处处注意学习西方人的礼节,观察人家的待人接物。结果,郭嵩焘处处受人欢迎,而刘锡鸿处处令人讨嫌。英国人越是觉得郭嵩焘好,刘锡鸿越是认为郭嵩焘有问题,他绝不从自己行为不当的角度来考虑问题,一门心思觉得,英国人之所以喜欢郭嵩焘,就是因为他成心卖国。

1877年,郭嵩焘的《使西纪程》在国内出版,仅仅是因为有对西方比较多印象好的观感,结果引起北京政坛的轩然大波。朝野上下,即使是洋务中人,也不能容忍郭嵩焘这样的观点。至于清流党,则纷纷上书攻击。一时间,郭嵩焘处**夫所指的境地,坐实了汉奸的指控。在这种情况下,刘锡鸿的态度逐渐嚣张起来,甚至公开表示,他不是记仇之人,但郭嵩焘这样的人人指为汉奸之人,他决不能容忍。一般来讲,清朝的官场,同事之间,即使交恶,也不会公然出恶声,公开决裂,属于不智之举。但是,在刘锡鸿看来,他和郭嵩焘之间的事情,属于大是大非,关系到国家的命运。所以,他不惜撕破脸皮大干。公开写信给朝廷,给总理衙门,宣布郭嵩焘有辱国体,他绝不跟这样的人共事。

就这样,两个人公开闹翻了,互相弹劾。然后郭嵩焘上奏朝廷,要求病退回家,但朝廷一时找不到接替他的人选,为了稳定军心,于是让刘锡鸿去了德国,担任驻德公使,还让郭嵩焘兼任驻法公使。两人分手之后,刘锡鸿上奏,罗列郭嵩焘十大罪状,个个都上纲上线,欲置郭嵩焘于死地。

这个刘锡鸿,从上任那天起,还在去英国的路上,就处心积虑收集郭嵩焘的黑材料,安着心,要找出郭嵩焘这个公认的“汉奸卖国贼”的卖国罪证,处处留心,天天写日记。公布出来的每一个罪状,都有明确的记载,时间地点都非常详尽。但是,却一丁点儿实际上的卖国实证都没找到。所开列的罪证,虽然帽子扣得都大得吓人,但无非就是说郭嵩焘言语和举止不当,在某些地方,说了在他看来大逆不道的话,比如,总是把“中国将做印度”,“中国或被吞并于英俄”挂在嘴边,向英国人反复提及。在他看来,这就叫有失国体。其实,这正是郭嵩焘爱国忧国的表现。至于举止,连舞会上见巴西国王起立,学洋人用伞,听音乐会看节目单,用西洋糖果招待客人,让自家的小妾学英语,参观英人的炮台,由于风大天凉,接受人家递过来的一件大衣披在身上,都成了十恶不赦之罪。

这十大罪状之中,最有杀伤力的有三条,一是擅自议论国旗的样式,二是主张杀岑毓英,三是经常避开翻译和副使,和英国人威妥玛在密室商议事情。然而,这三条大罪,第一条只有刘锡鸿一个人能证实,没有旁证,即使有旁证,一位负责外交事务的大臣,议论一下尚未确定下来的国旗样式,也不算罪过。至于其他两条,都是子虚乌有。首先,郭嵩焘根本就没有主张杀岑毓英,有郭嵩焘的奏折为证,其次,郭嵩焘不会英语,英国人威妥玛不懂汉语,两人在密室相商,能说什么?更何况,使馆根本就没人证实这一点。

刘锡鸿找郭嵩焘的罪证,找来找去,总是在礼教大义上做文章。但他自己为人太差,在驻英使馆里人见人烦,到了德国任上,举止乖张,固执无礼,动辄摆出一副天朝上使的架势,有时害得连正常的外交活动都搞不下去。但平时跟德国人打交道,却总是喜欢送礼,建立个人关系,以图在外交上求得便利,结果屡屡被人拒绝,丢尽了面子。在外交官圈子里,这个活宝,已经成了人家的笑柄。但他对馆里的属员,则十分苛刻,跟谁都格格不入。过于微言大义的罪证,落不到地上,而太糟的人缘,又使得没有人乐意给他作证。尽管双方大打奏折仗,朝廷里讨厌郭嵩焘的人多,有些大佬,像沈桂芬,相当欣赏刘锡鸿,但是,他们却没法给郭嵩焘治罪。毕竟,旁边还站着李鸿章,中国的外交,说破大天,还是李鸿章能主导,西太后也不得不听他的意见。

因此,尽管朝野上下,人人皆曰可杀,郭嵩焘已经臭到家了,但最后总理衙门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严旨训斥,说他们互相攻击(其实刘锡鸿率先发动的进攻,郭嵩焘只是被迫应战),有失大体。这样不辨是非的训诫,让郭嵩焘体味出朝廷背后的言语。作为一个问心无愧,而且十分清高的人,他知道他该走人了。于是他坚定地上书要求去职,回国养病。此时的郭嵩焘,已经六十多岁了,在那个时代,已经算进入暮年。最终,郭嵩焘和刘锡鸿前后脚都被免职。从此以后,郭嵩焘一直赋闲在家,而刘锡鸿回国之后,则被他后面的大佬给他谋了一个光禄寺少卿的闲职,其实也被挂起来了。

晚清重臣。从左起,沈桂芬,董恂,毛昶熙。这场在域外发生的中国外交官之间的争吵,不止是郭、刘二人之间的意气之争,也不仅仅是居心叵测的刘锡鸿想要搞倒同僚的一场阴谋。争吵的背后,实际上是保守顽固派人士和开明一点的人们对于对外开放,对于融入西方世界体系的一场变相的论争。到了1870年代,中国已经开门30年了,天朝上国残存观念,从李鸿藻、沈桂芬到刘锡鸿,脑子不仅有,而且相当强固。从骨子里,士大夫的主流,此时还没有完全服气。很多人即使认可洋务的人,无非也是在幻想,通过引进西方器物的小打小闹,最终依旧可以咸鱼翻身,重温天朝上国之梦。至于那些把西班牙当日本,对于国际大势一无所知,甚至讨厌一切洋玩意的顽固派人士,则还想着有朝一日,上天降下天兵天将,恢复旧日的荣光呢。这样的人,要一直到闹完了义和团,八国联军打进来,才能醒,有些人一辈子就只能睡了。

郭嵩焘生在19世纪的中国,是他个人的悲剧。他的悲剧,是一个早慧者的悲剧。对于中西之间的情形,他看得太明白,觉悟得太早,不可不被士林唾弃。这个古老的帝国,居然就是有如此大的惰性,被西方拖入世界体系之后,几十年都浑浑噩噩,对付着度日。作为社会精英的觉醒,得拖到20世纪,被打得奄奄一息,才有眉目。从这个意义上说,郭嵩焘的悲剧,也是中国士林的悲剧。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