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办们

洋务运动,是办洋务的官僚的舞台。但如果只有这些官僚,洋务这个舞台,早晚得塌台。因为办不下去,演员不中用,戏班要解散,当然,戏台也搭不了太久。因为,这场运动,不是过去意义上的朝廷改革,除了皇帝和官员,没别人什么事儿。这场运动,严格来讲,不是官场角度的自强,而是一场学习西方的运动,一场西方意义上的市场化改革。在这个运动里,有官员,更有商人,但传统意义上的商人,此时还难以施展身手,因为运动面临的局面,不是他们所能驾驭的。所以,提到洋务运动,有一类一直以来名声不大好的商人必须提到,他们就是买办。

买办一词,最早来源于葡萄牙语comprador,当时人们音译为康百度。虽说,买办一词是明代就有的概念,指那些为宫廷办采买的人,但是,这个词,实际上是由于有了西方人,有了跟西方人做的买卖,才有意义。这个词,之所以最早是葡萄牙语的,后来英语也照搬过来,关键点在澳门这个地方。

自打澳门被葡萄牙人赖下来之后,这个地方,就成了西方人来华的登陆地和第一落脚点,清朝最繁盛的对外口岸广州,实际上也是因为有了澳门,才能玩得转,否则,也许会像其他几个口岸那样,半死不活,最后被取消。由于有了澳门,澳门周边的渔村,从此有了一种新的职业,跟外国人做生意,为外国人打工,当然,少数人因此也得以接受教会的教育,甚至像容闳那样,有机会出国深造。即使没有容闳那样的幸运,他们中间的聪明人,学会一口半吊子的外语,有机会为外国商人服务,代为他们打理跟中国人的生意,也是当然的。这种人,就叫买办。后来,在十三行代办外商生意的人,也被称为买办。他们中间干得好的,在外商那里,也有经理之类的名头。发财了,自己也开公司,一边开公司,一边照样给洋人做事。

当年的香山县,今天的珠海,就是出产这种幸运儿的所在。

香山位于珠江三角洲的外缘,文化人远没有南海和番禺那样多。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也没有太多的名气。但是,这个地方,却出买办,堪称著名的买办之乡。跟澳门近在咫尺的香山唐家村,弹丸之地,就涌现了一大批的买办。唐廷枢是魁首,他的胞兄唐廷植,族兄弟唐瑞芝、唐国泰,他的侄儿唐杰臣和侄孙唐纪常,都是买办。这还仅限于唐家。雍陌村的郑观应,是著名的买办,他的叔父郑廷江是上海新德洋行的买办,同宗兄弟郑济东,也是宝顺洋行的买办。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既是小同乡,又都沾亲带故。

1553年,也就是明朝嘉靖三十二年,葡萄牙人趁中国政治昏乱,以贿赂地方官的方式,取得了在澳门上岸居住的权力。从那以后,这个弹丸大的小地方,成了西方人在华存在的一个据点,也是中国人得以近距离跟西方人接触的窗口。虽然后来中国政府在澳门出口处设置关闸,派兵把守,以隔绝中外,但是,广东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士兵们从来不会认真执行公务。所以,中国人来往其间,相当随便。

其实,在最初的时候,这个地方的中国人,跟其他地方的人一样,对于跟自己长得不一样的西方人,不仅好奇,而且多少有点害怕。但是,架不住洋人存在的时间太长,不用多,一百年下来,到了清朝,这个地方的人对于洋人,已经熟悉了。少见才会多怪,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香山这个地方,多盐碱滩,土地贫瘠,谋生不易,只要有机会,就会有人抓住这个机会。逐渐地,为洋人打工,跟洋人做买卖,成为当地人的一项惯常的谋生手段。谋生的需要,自然要学几句洋文,开始是葡萄牙语,清朝中后期,英国人成为对华贸易的主导者,澳门的英美人很多,所以大家又开始学英文。而且澳门的英美传教士,也刻意办学,教香山贫困的孩子。容闳和黄宽,就是这样受的教育。

鸦片战争之后,五口通商,香港成了另一个澳门。香山籍的粤商,捷足先登,凭借语言的优势,很快在中西贸易中占据要津。后来上海贸易地位超过广州,他们又先后去了上海。凭借语言优势,占据要津。精明的江浙人,虽然善于经商,但却不善于跟洋人打交道。而在上海的洋行,洋人工厂,当时也只能请香山人做买办,开埠之初的上海,是粤商和粤匠的天下。所谓的粤商,主要是香山人。徐润和郑观应,都是到上海去做买办,最大的买办唐廷枢,先是在香港学了几年的英语,后来也到了上海发展。

清末的广州十三行货易码头在一个封闭的国度,即使没有所谓的民族主义意识,跟洋人打交道,也是一种不干净不道德的事情。在鸦片战争前,清政府一方面希望洋人来进贡,另一方面却对洋人深怀疑虑。特别是洋人展示了中国人所没有的奇技淫巧,能生产出奇妙的自鸣钟和打簧表之后,这种疑虑,就更加强烈。在某种程度上,仅仅是出于对这种奇妙洋玩意的喜好,清政府才保留了广州一口,对外通商。但是,为了隔绝中外,防止天朝人被化外的夷人污染,所有跟外国商人打交道的事情,都交给官方指定的商人(十三行)来办。反正商人原本就是不洁的,即使被污染,也没有太大关系。然而,尽管十三行的商人,身份是官商,但不仅官员看不起他们,老百姓也对他们充满了鄙夷。官府勒索行商,百姓捣毁行商的住宅,都是人们可以容忍、甚至开心的事情。

可想而知,如果在这块土地上出现了专门给洋人商行做事的人,他们在中国的士大夫和百姓心目中,会是一种什么印象。汉奸、卖国贼的刻板印象,长期地笼罩在这些人的头上,只要有机会,就会演化成他们的灾难。

其实,买办就是一种职业。只要存在对外贸易,存在外资的企业,这样的职业就是一种非常正常的谋生手段。跟任何其他职业一样,这样的职业无关政治,更无关民族大义。除了极个别的特例之外,干这样的职业的人,不存在什么帮助外国人侵略中国这样的可能。他们不是间谍,服务的洋行,仅仅是个外国公司而已。至于所谓帮助外国人剥削中国人,也是一种政治话语。外国人在中国做生意,当然是要盈利的了,而中国人之所以乐意跟外国人做生意,也是有利可图的。只要在市场上交易,就不存在谁剥削谁的问题。尽管如此,汉奸卖国的污名,却一直蒙在这些买办头上。

尽管名声不佳,在中国洋务运动中,这些买办,却扮演了一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可以说,如果没有他们,中国最初的洋务事业,基本都办不成。像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这些人,在进入曾国藩李鸿章视野之前,都有着十年以上的跟洋人打交道,办理洋人的商行事务的经验。他们不仅谙熟外语,而且熟悉西方的商务规则,有着跟西方商人广泛的人脉关系,懂经营,懂市场。在跟洋人打交道上,他们是先知先觉者。他们在中国市场上的地位,要经过几十年之后,才会被江浙商人所取代。但是在洋务运动期间,他们,是洋务事业的唯一选择。

如果没有做过买办的容闳和身为买办的徐润的帮助,曾国藩的幼童留美事业,根本连起步都做不到。在那个年月,也只有容闳这种人,才能到美国联络一切,沟通好留学幼童的安置。同样,如果没有容闳做留学监督,协调同去的官员,那么这批留学生恐怕会更早地半途回国,一个学成的都没有。

李鸿章几个比较辉煌的洋务事业,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还有中国电报总局,如果没有唐廷枢、徐润和郑观应,都根本办不起来,更别说获得盈利。盛宣怀从徐润手里夺下招商局,但具体经营,还是依靠郑观应。唐廷枢在1870年代,开办开平矿务局,就已经知道做市场调查,但过了十几年后,张之洞办钢铁厂,却还是拍脑袋上马。即使中国的铁路事业,海军事业,其实也有买办的功劳。没有他们在中间以幕僚或者官员的身份协调张罗,这些事业很可能像其他办洋务的大臣办的洋务一样,白扔了很多银子,最后落得一片废墟。张之洞的汉阳铁厂,原本已经穷途末路,真正的转机,虽说是盛宣怀接手,但真正让铁厂起死回生的,还是当时为轮船招商局负责人的郑观应。

其实,这些买办商人,也有自己的毛病。但在那个时代,只有他们,才是洋务事业的弄潮儿。因为,办这些洋事,只有他们才懂。而且,这些人虽然通过洋务事业,积累了巨额的财富,但经办这些事业,有些事业涉及中国的国防机密,但却从来没听说他们中间有哪个有过出卖国家情报,里通外国的情形。可以说,他们都是爱国人士。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名叫郑观应的,忧国忧民,写了一本书,叫《盛世危言》。他们没有想到,多少年之后,这本书给了一个湖南青年很大的启迪。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青年后来会把买办视为中国最反动的阶级。

在今天,也许还有人,会把买办视为汉奸,但是,这样的看法,已经不是主流了。这么多年走过来,加在这个职业身上的中国颜色,终于褪掉了。

光绪年间的《盛世危言》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