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张铁跟着丈母娘快要走到他们老张家门口的时候，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去了老丈人家一趟，却没见到他那软乎乎的大闺女。
于是鼓起勇气试探问道：“妈，我刚刚好像没看见海琳？”
高琇芬正瞅他不顺眼呢，看他这副没出息的样子更是没好气：“咋地，还怕我给你闺女卖了啊？”
话音刚落，没等张铁出声又开始阴阳怪气：“哎，我可不像你们老张家婆娘那么心毒，海琳好得很，今儿跟她大舅妈回放牛坨去了。”
她老了，精力难免不济，小海琳在姥姥家大多是被大舅妈照顾着呢。她大儿媳娘家是隔壁村子放牛坨的，今儿个回去看爹妈了。小姑娘缠得紧，便也把她带上了，还不在那住上个一两天的。
高琇芬这话说起来，就又是在讽刺张家三婶的奇葩行径了。
王翠翠生她家老四的时候难产，差点一尸两命，她这小闺女也一直是病怏怏养不长的样子。出月子没多久她不知从哪听说省城医院新引进的进口药啥毛病都能治，就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可张老三一个土里刨食的庄稼汉，连去省城的路费估计都拿不出来。王翠翠就把主意打到了大儿子身上。
其实这个时候乡下人家孩子生多了养活不了，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可问题就在于，整个张家庄的乡亲们都知道，王翠翠带来的那个儿子孙爱国是她前头的丈夫留下来的独苗苗，他们那家听说也没什么人了，要不然王翠翠也不至于孤儿寡母活不下去，跑来他们张家庄投奔远亲了。
当时三岁的孙爱国还不晓事，卖给别人可就是别人家的儿子了，更何况，谁都知道，如今这境况，买孩子的又能是什么好人家？王翠翠这事办的，着实是有些丧良心了。
然而当我们站在王翠翠的角度来看，她的这种行为其实不难理解。
在这样一个封建统治刚刚结束，人民的思想并未完全开化的年代里，妇女身上所背负的沉重的锁链只是刚刚有所松动。哪怕时至今日，网络时代的人们加诸于女性身上的各种荡妇羞辱依然屡见不鲜。
女孩子染发、化妆、打耳洞本不过是她们爱美的天性，可在相当一部分人眼中，这就是她们不安于室的象征。当女性受到侵犯时，许多人甚至共情罪犯，觉得都是因为女性的穿着暴露，或是一味地认定女性受到伤害一定是她们自己的问题才导致最后的结果。
几十年后的今天，这样的现象依旧没有改变。那我们如何能够要求，身处时代旋涡中的王翠翠，能够拥有一颗无所畏惧的无比强大的心脏呢？
那时妇女再嫁毕竟只是少数，自从王翠翠来到张家庄的那一天开始，有关她身上的话题就活跃于乡亲们的茶余饭后。
而孙爱国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一般，深深地扎在她的喉咙上，时刻提醒着她过去拥有过的那一段短暂的婚姻，和她那些不甚光彩的行为，令她食不下咽，无法安寝。
而她潜意识里觉得，也许只要大儿子不在了，她就可以当作过去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好好地和张老三过余下的日子。别人见不到那个孩子，自然而然也不会再提起和她有关的往事。
其实毕竟是自己怀胎十月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王翠翠对于大儿子也是真心疼爱过的。她还记得过去一家三口幸福满足的生活，所以在孙书生死后不管多难，都没有想过要抛弃这个孩子。
然而当她来到了张家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孩子的存在渐渐地伤害到了她的根本利益，他也不再是她唯一的指望，最初的这份母爱也就慢慢变了质。说到底，她骨子里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
每个人行为的产生，都应当结合当下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的境遇辩证综合地来判断。王翠翠过往的经历造就了她自私自利的性格，她虽然可恶，却也非常可怜。而如今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她的那些人，其实也并不无辜。
社会是复杂的，可更为复杂的，却是人性。
万幸，卖孩子的事最后也没成。生活在家族中，这样的事就不再是她王翠翠一个人说了算。张家上下当然不可能同意，说了出去，别人还以为他们老张家连个牙牙学语的孩子都容不下，那他们都成什么人了？
谁也不知道省城医院的进口药到底有没有那么神奇，但日复一日精心养着，小闺女的身板渐渐壮实起来，她也就消停下来了。
多年过去，张家的小玲珑从病弱的婴孩长成了大姑娘，王翠翠也逐渐融入了张家庄，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妇人。
只是雁过留痕，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始终在人们的心中留有痕迹，这也许就是上天给予犯错的人的某种特殊的代价与惩罚吧。
张铁是隐约知道这些事的，此时不禁有些讪讪：“您看您说什么呢，我哪有那个意思，我这不是想闺女了吗，这都好长时间没见了。”
老太太也适可而止，毕竟是老张家的烂账，她也不好说得太难听。只回头冷哼一声：“没有就好。你还好意思说呢，一个村里住着，你们整日有啥忙的，一个多月没去看孩子，我还以为你们老张家的闺女不值钱，故意把我外孙女忘了呢。”
张铁神情一凛，立刻保证：“那肯定不能啊！海琳就是我们俩的宝贝，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我们亲生的闺女啊！”
丈母娘这误会大了，他得解释清楚才行：“这不是小娟月份大了，天天难受着，我不放心才一直在家盯着她呢，其实我们心里啊，可想孩子了。”
高琇芬老神在在：“既然想孩子了，等小娟出了月子，你就把海琳接回来。这孩子啊，还是得在父母身边呐。”
张铁也有这个想法，岳父岳母对孩子再好，也没有一直养在别人家的道理。旁的不说，长此以往，老两口手里的便宜都让他闺女占了，侯家的两个嫂子能没有意见吗？他们做女儿女婿的，总不能让父母为难。
更何况，父母对于孩子成长中的作用，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两人没一会儿就到了家，张老爹热情地和亲家母寒暄了一番，就回屋休息去了。他一把老骨头了，在堂屋守了这么半天，实在有些扛不住了。
高琇芬斗志昂扬地进了闺女屋里，王翠翠那贼婆娘，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让她伺候月子，她还不得从自己姑爷身上扒下一层皮来？她这当妈的，可得替闺女盯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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