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恶作剧

1940年7月,已经在德军装甲部队服役近一年的保罗·马丁内兹奉命驻守比利时。他和他的车组被指定住在布鲁塞尔圣博尼法斯街的当地居民家中。以占领者的身份去跟被占领者暂时生活,这样的安排令他们尴尬又意外。

四个青年在一栋公寓楼前面面相觑。“嗐,保罗,不如你打个头阵?”嘴里咬着一杆狗尾巴草的车长瓦格纳推了推马丁内兹,一旁的炮长克莱恩也附和道,“这儿是法语区,我们一行人可只有你会说法语,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嘛。”

马丁内兹踌伫在原地,讷讷地推脱道:“可是……咱们毕竟是……”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是侵略者,还是白住人家的……”“瞎说什么呢!”负责装填的奥林海姆打断他,“你小子一趁着宪兵不在就乱扯是吧,咱们这是重铸帝国荣光,想当年这地儿还是我们祖宗的呢……”

“我看你才是瞎扯!”一道清亮的女声从他们身后传来,“比利时都脱离神圣罗马帝国多久了,还好意思拿这个说事?”

小伙子们齐刷刷地转过头,只见一位金发少女,身着墨绿色打底的白色波点短袖连衣裙,及膝的裙摆随着她生风的轻快步伐翩翩起舞,裙子的主人满面怒容,伸出手指着他们恶声道:“都挤在我家门前干什么?”

她实在太美了。马丁内兹呆住了,在盛产美人的法国他都没有见到过这么清纯可人的姑娘。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秀气的脸蛋上停留良久,旋即又将视线别扭地移开了。

“哈,这位小姐别生气嘛,我们是……”瓦格纳见状连忙吐掉嘴里的草杆子,向她陪笑着打圆场,却被少女没好气地打断:“好了,我知道你们是谁了——那帮来我家蹭吃蹭住的德国佬对吧?祖母和我说过了。”她踩过公寓前的台阶,从系着条纹丝巾的手提包里摸出一串钥匙开锁进门,几个德国人连忙跟上去,马丁内兹走在最后面,沉默地把红橡木的门带上了。

“听好了,你们的房间在二楼,一人一间自行分配,没有我和祖母的允许不能擅闯一楼的任何房间。”她领着他们上了楼。“还有,房间每天要打扫一遍,但是里头的一切摆设都得维持原样不许乱动……否则我就把你们拿来换洗的衣服都剪烂,明白了么?”

“……明白了。”

四个比少女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听她训话,他们都被少女的胆量震慑住了,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腰间还别着枪。

少女说完便要下楼,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马丁内兹终于开口了:“小……小姐,还没有请教您的姓名。”他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她的双眼——

“玛蒂尔德·墨涅。”她嫣然一笑,眼睛弯成甜甜的月牙。

“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等她下了楼,二楼立刻爆发出小伙子们欢乐的笑声。“她居然说你是哑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奥林海姆拍着大腿放肆地大笑着,瓦格纳则空张着一张嘴,捂着肚子笑得说不出话来。“你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不会真的喜欢上这个一点就着的小妞了吧?”克莱恩揶揄道,“瞧瞧,耳朵根都红了!”

“有那么好笑吗……!”马丁内兹咕哝着,心底却悄悄升起一丝隐秘的欢愉。

这便是马丁内兹与墨涅的初见。

——

不知是否是待在后方的生活太过清闲的缘故,马丁内兹总感觉时间流逝的速度快了不少。转眼间他已经和房主一家相处两个多月了。被称为“祖母”的房主莫罗夫人对他们的态度软化了很多,偶尔会把自己做的糕点给车组的每个人都留一份。不过,那个刺猬一样的少女依然没有给过他一天好脸色。

在和莫罗夫人寒暄的过程中,他了解到墨涅是布鲁塞尔小有名气的作家,当地的几家主流报社都刊登过她的文章。但她和马丁内兹印象中总是闷在卧房里埋头苦写的作家形象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墨涅一天中待在公寓里的时间并不多,她喜欢骑着自行车在大街上四处溜达,或者在公寓楼后面的小花园里侍弄花草,有时候还会从花园里带回来几只又黑又亮的铁锹虫。

令他十分头疼的是,在这两个多月里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把它们偷偷放进马丁内兹的领子里或者枕头底下,然后等着他被这些虫子吓得大叫,自己便在一旁笑他。而这样的恶作剧只有他一个人在遭罪。

“或许你可以试着捉弄一下别人,比如克莱恩……”马丁内兹望着那双闪着狡黠的光的蓝色眼睛,他现在对它们又爱又恨。“拜托啦大小姐,再这样下去我会神经衰弱的。”

“不,我就捉弄你一个人。”墨涅得意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蠢得像头小驴一样,呆呆的很好欺负……”她笑了,嘴角扬起明媚的孤度。这句话她是用法语说的,她料定面前这个德国人肯定听不懂。

“什么……?”

“啊,我说,因为这儿只有你怕虫子。”这句话是德语。她欲盖弥彰地提高了一点声音。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马丁内兹也用法语反驳道:“你说我蠢得像头驴……!你以为我不懂法语,是不是?”

墨涅那双大眼睁得更大了,大到马丁内兹感觉整个世界像镜子一样围绕着它们膨胀,以至于叫人差点忽略了她脸上羞涩的酡红。“你你你你会说法语?”她不敢置信地问。

“是的,我的父母都是法裔移民。”马丁内兹答道。

墨涅不说话了。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烧得滚烫,一开口便会漏出来水烧开的声音。不仅如此,那个笨蛋一样的德国佬还一直死盯着她看……如此僵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仓皇逃回自己的卧室把门重重地摔上了。

——

马丁内兹一连几天都没怎么见到墨涅。

倒是用不着忧虑见面尴尬的事情喽,他想。但是晚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要他一闭眼,脑海里就浮现出那天的场景,还有她圆睁的双眸,尾调发颤的羞恼语气……

“我又何苦来纠结于一个骂我是蠢驴的女人呢!”他翻了个身,皱着眉头嘟囔了几句,又伸手去挠发痒的后背,布鲁塞尔的蚊子和它们在阿登森林的亲戚有得一拼。

窗外的蝉鸣在今夜尤其嘹亮。月光透过窗帘间的缝隙洒进屋子里,照着马丁内兹乱蓬蓬的栗色短发,如同淋在巧克力松饼上清透的紫椴白蜂蜜,黏黏糊糊的。他又把身子转过来,脸朝着那眯成一条缝的月亮,他的心也化成一滩说不清道不明的糖浆了。

不行,我要做些什么……他这样想着,于是从床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间,来到那扇他此前连门把手都没摸过的木门面前。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右手悬在空中半晌,却始终没有勇气敲下去。

就在这时,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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