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涅一开门就看到了杵在门口的马丁内兹。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如此尴尬地对视了几秒,马丁内兹怔怔地望着突然闯入视线的人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你站在我房门这儿干嘛,想偷窥我?”她说着,将身子凑到马丁内兹眼前,伸出手指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一下,脸上挂着调侃人专用的促狭笑容。“哼哼,都不用我问……一脸傻样,我有那么漂亮么!”
他回过神来,立马把头埋低了。“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是想……找你……解释清一些东西。”他说,“其实说询问更加合适一些。”
墨涅环抱双臂,一边听他讲话一边打量着这个羞涩的小伙子。她的房间开着灯,灯光照着马丁内兹长长的睫毛和红通通的耳朵,使她有种对他已经一览无余的错觉。
“好啊,那进来说说吧。”她垂下手理了理睡裙的下摆,侧身让出一条道。“你能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我很感兴趣。”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我真的可以进你的……”
“叫你进去你就进去。”墨涅不耐烦地打断他。她那纤细的手指扣着马丁内兹的小臂,将他一把拽进屋去了。
他被这样大胆的举动唬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短短地“啊”了一声之后大脑仍然空荡荡的,仿佛他只是一个会发出简单音节的婴儿。
不行,必须要说点什么。他想。把你想知道答案的问题问出来呀。
“我还从没进过女生的房间……”一开口却完全跑题了。语毕,他又不着边际地补充道:“呃,我是说……我很荣幸……”
“嘁,真磨叽。”她在床沿坐下,伸腿把一个软凳踢到他脚边。“你先坐吧。站着不累么,还是说你果然是头不知道歇会儿的蠢驴?”
“我才不是驴!”他气恼地反驳道。
她又扑嗤一声笑了,四指并拢挡在唇前,指尖轻触她精致高挺的鼻子,真是件艺术品。他想。可惜长了张毒舌的嘴。
“……墨涅小姐,我要说正事了。”他清了清嗓子,抬起头对上她闪闪发亮的双眼。“我本来非常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是最近……又动摇了。”
“你……是不是因为恨我,恨我们,所以才……这么做?”他问。
墨涅的神情难得严肃了下来,就像太阳忽然被云层遮住了一般,隐约生出来一股平日里感受不到的压迫。“恨……保罗·马丁内兹,这个问题很复杂。你知道。”她对他说,“人的情感或许一开始很纯粹,但是活了这么多年,总会变得复杂起来的。”
“所以,这是一个小小的报复吗?那些恶作剧……”他问,手不自觉地绞在一起。
“不。不止是,不全是。”墨涅伸了个懒腰,好似太阳又出来了。“要不说你是榆木脑袋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想要报仇方式多了去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踱步到马丁内兹的面前,纤纤玉指搭在他的肩上轻轻一压,他便顺势被她摁坐在软凳上了。墨涅欠着身子,左手滑到他的胸口上,凑近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不过,你猜对了一半,不算太笨。”
她退后一步,满意地欣赏着他耳朵的红逐渐占据那张覆有薄汗的脸,像是在欣赏她的战利品。
“你赢了。”他突然说。
“哈,什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赢了。你搅得我心绪不宁,就像不厌其烦地在半夜袭扰我们的游击队那样……你让我夜不能寐。”他从凳子上站起来,定定地注视着她,就像她注视他那样。“并且,我根本无法以这样的原因汇报给上级请求更换居住地。这方法实在是很高明。”
这回轮到墨涅怔住了。
这种话她其实已经听过不少,不同发色的人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对她说着意思一样的话,她打心底觉得好笑。
但马丁内兹不同。她知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有多么地真诚,这也是最令她惊讶的地方。他蠢得连说出这样的情话都毫无察觉。
“傻瓜。”她嘴中如此骂着,把马丁内兹推搡出了房间。“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要睡觉了。”
那扇门在马丁内兹眼前“嘭”地一声关上了。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什么都没留下,装出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是现在,他至少已经摸到过一次门把手了。
——
墨涅觉得自己闯祸了。
她有家人,这意味着她有软肋,而这是致命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于是她只能暂时压抑她的怒火,以保证他们的安全。她痛恨这样的自己,但她太怕死了。
父亲和哥哥去打仗了,没再回来,据说是撤退到了英国。可谁又说得准呢,丢了祖国的士兵都不配有阵亡通知书,死在哪里都没有人管。
从知道德国人要住进自己家里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脑内描摹着那些人的样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呢?她很小的时候去过一次柏林,是去探望母亲的远亲。柏林有咸咸的碱水面包,热乎乎的烤猪肘,还有虽然不大熟却对她很亲热的德国亲戚们。她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德国人恶魔的一面。尽管头顶上不时会轰鸣而过德国人的飞机。
他们来的前一天,莫罗夫人把墨涅叫到身边。“玛蒂尔德,你要知道……他们和我们德国那边的亲戚不一样。他们是侵略者,是我们的敌人。”祖母把老花镜摘下来,仔细擦拭着镜片。“他们是杀人机器……背着无数条人命。连死都不怕的人是很恐怖的……不管怎样,我希望你能好好的。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和他们产生任何纠葛,好吗?”
墨涅点点头。
可是,他们根本和比利时街上质朴的小伙子们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都是人,活生生的人,就算是她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也不发火的可爱的人。她其实是满怀愧疚的。尊严是一把锐利的刀。
在与德国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后,更加令她痛苦的事发生了。她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一条甜得发苦的巧克力河,并且从始至终都非常清醒。
一方面,她向他抛出种种在她看来已经明显得不得了的暗示,期待他能够有所回应;另一方面,她又害怕这种回应。她宁愿这只是荒唐的单相思,少女时代的遗物。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会回忆起这段疯狂的时光,然后报以释然的笑。
但是,这一切的可能在他说出那番话之后便都荡然无存了。
墨涅背靠在房门边上,抬头仰望着那四四方方的天花板,幸福而满怀痛楚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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