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涅被教堂的钟声唤醒，天已经大亮。她没有拉窗帘，阳光大片地照在她金灿灿的头发上，晃得她睁不开眼。
已经中午了。她惊觉。我睡了多久？
外头恰好响起叩门的笃笃声，还有马丁内兹略带焦急的声音:“墨涅小姐，恕我失礼……你已经一个上午都没有出过房门了，你的祖母托我来问问你的情况。你还好吗？”墨涅像是被闪电击中似地从床上弹起来。她一边喊着“稍等”一边匆忙打开衣柜随便扯下一件连衣裙换上，又抓起梳妆台上的梳子胡乱在头上刮了几下，这才将门拉开。
马丁内兹穿着一身板正的军装，手里捧着一个扁圆的金属罐头盒。“这是牛肉罐头。”他咧开嘴笑了，那么坦诚。“我领来的补给……送给你！”
墨涅愣了愣，问:“昨天晚上你不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叹了口气，像昨夜那样招呼他进来。“随便坐吧。”她说。
和几个小时前不同的是，他不再那么紧张了。他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好好看看这间神秘的屋子。她挂在床边的画首先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比利时画家赫普诺夫的代表作《被遗弃的城市》。“你读过《亡妻》¹么？”他问。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那幅画，微笑着点头。“喏，那个正对着床的书架，从下往上数第三排最右边的那本就是。”
他循着她的话找到了那本书。跟在那本书后头的还有《少年维特的烦恼》、《强盗》与《人间孩童》²，都是德语原版。最令他惊喜的是，他在那一排的最左边找到了法语版本的契诃夫短篇小说集。
“好极了，好极了……小姐，看来我们读书的口味很一致。”他快活地说。
“你认同斯特奇金的择偶观吗？就是那个想要娶媒婆的列车长³……”墨涅把胳膊肘支在大腿上，右手托着腮，望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
“事实上，我那里老一辈的人几乎都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决不这么认为。我未来的妻子，就算她连给我钉个扣子都不会，但单凭一口流利的法语或者德语就已足够俘获我的心了。”他说。不知为何，他说话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墨涅笨手笨脚地为他钉扣子的画面。
她被他这番言论逗得咯咯笑了起来。“哈哈……好样的保罗！我还以为德国男人都是大男子主义者呢……看来环境对人的影响还是有限的。”
马丁内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本来想再说些什么来抖点机灵，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下回不会再在深夜打扰你了。”临走的时候他向她说道。隔了几秒后，他又羞赧地补充道:“那么，一会儿见。玛蒂尔德。”
——
墨涅坐在书桌前，端详着那罐沉甸甸的牛肉罐头。她已经快两个月没吃到过红肉了。罐身印制的黑色万字鹰标醒目异常，她想起他笔挺的军服胸前也有这种样式的刺绣，不禁黯然。
她抬头望向窗外，葡萄架上青翠的藤蔓缀着一串串紫盈盈的葡萄。20年前，里尔克⁴正是在这令人陶醉的秋风中邂逅了瑞士瓦莱山谷，并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再度拾起那一组被他视为使命、却因为战争而中断了十年之久的《杜伊诺哀歌》。这明明是一幅生命的画卷，她理应是幸福的，现在只剩下沉默。多么深沉、广漠的沉默呀。就像轰炸机刚刚飞过的天空，静谧得不可思议。
——
十月的最后一天，马丁内兹收到了一张歌剧院的门票。那是墨涅托瓦格纳交给他的。
“你真的把她泡到手了？！”奧林海姆惊呼道。他的声音太大了，惹得街上的路人纷纷侧目。“太可以了保罗，她可不是那种好搞定的类型。”
马丁内兹急得去捂他的嘴，被他笑嘻嘻地躲开。“别揶揄人家啦，我们的好装填手……你可是和三个比利时姑娘同时暧昧着呐。”克莱恩在一旁幽幽地说道。“要我说，她们都是施舍一点罐头就可以和你过夜的主儿。说不定，保罗的小女友跟她们是一路货色……”
“不要逼我揍你，克莱恩。”
“我说的可是事实！再说了，我亲眼看见你拿了一盒牛肉罐头进了她的房间……啧啧，这可是稀罕东西，如果这样她都不给你睡，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唔啊！”马丁内兹没等他话说完便一拳头直冲克莱恩的面门砸了上去，后者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这一下打得往后踉跄几步。
“住手！”瓦格纳喝道，上去拉住还欲扑上去再来几下的马丁内兹，奥林海姆则赶去搀扶被这一拳打的七荤八素的克莱恩。“瞧瞧你们两个，还有军人的样子吗？帝国的脸都被你们丢光了！”瓦格纳脸色阴沉，“今晚你俩别想吃饭了，都给我好好反思去。”
——
半夜，马丁内兹蜷在床上，饥饿让他异常清醒。他咬着自己御寒用的军大衣的一角，企图以口腔的充实感骗过大脑好让自己睡着，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一股香味顺着夜晚柔缓的风钻进他的鼻子里。难不成是克莱恩那小子半夜开小灶来了？他如此想着，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这味儿可够大的，厨房可是在一楼啊。
他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马丁内兹起初以为是克莱恩良心发现准备和他分享夜宵，可那脚步声并不沉闷，倒像是一个女人……等等，女人？
很快，马丁内兹卧室的门被敲响了。他连忙打开门，只看见门口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面包汤，上面铺了条煎好的沙丁鱼。
碗的旁边有一张边缘毛毛躁躁的纸条，上面用钢笔飘逸地写着一行字——
Je vous remercie.(谢谢你。)
——
注释:
[1] 据说赫诺普夫画下这幅画的灵感来源于同时代作家罗登巴赫的小说《亡妻》。
[2] 《少年维特的烦恼》、《强盗》与《人间孩童》皆为德国文学。
[3] 出自契诃夫所著的短篇小说《美妙的结局》。
[4] 赖纳·马利亚·里尔克，奥地利诗人、作家，20世纪最伟大的德语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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