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八章

长堤大马路,广州最繁华的商业街。

十一月的广州,气候宜人,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时间已近傍晚,天色微暗,街上却是车水马龙,人潮川流不息,颇有“乐而未央不夜天”的味道。

狭长街道的两侧店铺林立,连排的骑楼,既有巴洛克风格的西方艺术风格,也兼具了岭南特色,街上大幅的广告牌霓虹闪烁,不远处珠江滔滔江面,舟楫如云,千帆竞渡。

明珠映画院,门口的广告牌是好莱坞最新影片《巴黎一妇人》,泠然与几个粤北大学的同学走出影院,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讨论着电影里的玛丽巴与约翰的爱情。

先施百货公司门口,知临来接母亲和大嫂宁缃,走到自己的车前,他停下车,看到母亲和大嫂走过来,接过大嫂怀中抱着的侄子正则,拉开车门,让母亲大嫂坐了进去,刚把正则递给大嫂,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呼。

泠然挥手与同学告别,等着下一辆黄包车过来,她高挑的身材穿了一件黑白千鸟格洋装,外面是一件白色的短斗篷,及肩的头发黑亮润泽,末梢微微翘了起来,大大的杏眼,浓密卷翘的睫毛,澄澈的眼眸,粉润的双颊,显露出少女的娇柔与如花初绽的美好,这是一张干净未经世故的脸。

突然手里一紧,一个灰色的身影从她身边掠过,手提挽着的皮包已经不翼而飞。

泠波怔了一下,立即向小偷跑去的方向追去,知临对母亲和大嫂说了一句:“等我一下!”也转身向两人的身影处追去。

看着与小偷越来越远的距离,泠然耸了耸挺翘的鼻子,弯腰脱了脚上白色的高跟鞋,拎起来飞快去向小偷跑去的方向追去。

追过两条街道,泠然见与小偷的距离不见缩短,心中着急,将手中的鞋子丢了过去,砸到小偷的后颈,小偷一个趔趄,摔在地上。知临大步上前,将他扭住,把包夺了过来,泠然也跑了过来,因为奔跑,少女鹅蛋脸上,双颊泛起了红晕,清澈的杏目黑白分明:“当街抢劫,走,我们去警察局。”

少年穿着一身钉满补丁的灰色衣衫,黄黄的脸上,一双狡黠的眼睛,他看着泠然,转了转眼珠,双膝扑通跪在地下,哀声道:小姐,饶了我吧,我爹出海几个月没有回来,娘生了重病,弟弟妹妹实在饿得受不了,我是没办法,才抢了小姐的包,求小姐千万不要给我送到警察局。

泠然听了少年的话愣住了,她想了想,从抢回的包里掏出几个大洋:拿去给你家人看病,买些吃食,以后你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

少年接过大洋,连声道谢后,转身跑了。

旁边几个看热闹的人纷纷说:小姐,你上当了,那个人是专门在这条街抢劫偷东西的,哪儿有什么家里母亲生病之事。

泠然冲着知临鞠了一躬:“谢谢!”抬眼,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你!”

知临嘴角挂了一丝微笑,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眼看着泠波:“我们每次见面都很别具一格!”

泠然默然,知临蹲下,拿起丢在地上的高跟鞋,握住泠然纤秀的右脚踝,嫩白的脚上,五指透着淡淡的粉色,因为局促微微踡起,脚底几个细碎的小口,上面的血迹已经凝滞,他掏出胸前装饰的手帕,轻轻擦了擦上面的污渍,包住伤口,将泠然的脚放入鞋中。

泠然吓了一跳,低头望去,只见他黑发微垂,双眸低敛,白净修长的双手骨节分明,动作不疾不徐,青金石蓝色西装,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半截锁骨。

他又抬起泠然的另一只脚,泠然猛然缩了回来,自己伸进鞋中。

知临端详了一下泠然的双脚,抬起眼,俊美无俦的面孔与泠然近在咫尺,睫毛下,桃花眼,眼角微挑,泛着潋滟的波光,挺直的鼻梁,形状优美的嘴唇唇角勾起,扬起一抹清浅的弧度,带了几分的温柔。

泠然润白的面孔泛起红晕,心里像一个小小的猫爪,轻轻挠过,又犹如久旱的禾苗,被丝丝绵绵的春雨滋润,她勉强压下如鼓的心跳,嗫嚅的说:这位先生,谢谢你帮忙。

知临站起身,低沉却又清润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的轻佻:“既然这么有缘,不如我们交个朋友,明天一起喝咖啡?”

泠然一双杏眸因为惊愕睁得大大的,睫毛微微颤抖,面上勉强装作淡然,但红得似乎要滴血的耳朵出卖了她,但转瞬羞涩化为了恼怒。

她微微颤抖的唇中吐出:“你!真是个登徒子!”

知临看着泠然害羞又强装镇定的样子,觉得十分有趣,想着母亲大嫂还在等他,放下逗弄的心,潇洒的冲泠然挥挥手,转身离去,泠然看看远去挺拔背影,,再看看自己的双脚,怅然若失。

返身折回停车的地方,叶母看他回来,才把心放下,转头对大嫂说:现在这个年代,女孩子随便就敢赤脚在街上跑,一点女子应该有的矜持都没有了。

大嫂怀里,侄子正则裂着嘴巴,冲着小叔叔笑,一丝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宁缃一边掏出手帕给正则擦拭,一边笑着对叶母说:那个女孩的父亲原来是广东巡抚,姐姐前些时候从美国回来,如今在国民政府的妇女委员会工作,她如今在粤北大学读书,与程家姨母的女儿予欢是同学。

知临听了心里一动,又听母亲对他说:你回来后还没有去看过你程家姨母,还有你跟予欢的婚约,这两天我带你一起去程家,正好谈谈不如让你们早点完婚。

知临嬉笑着对母亲说:好,我一定去探望程家姨母,至于婚约嘛,娘,我这刚回来,等过些时候再议吧。

几个人说着,知临开车向家中驶去。

广州,国民政府所在地。

刚接受完《女铎》杂志采访的泠波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拢了拢盘在脑后的发髻,宝蓝色暗纹嵌金丝旗袍包裹她姣好的身姿,看起来优雅又从容。

想到早晨泠然嘟着嘴抱怨自从她到妇女委员会工作后,跟她说话的时间都很少,嘴里不禁泛起一丝笑意,思忖着不如今天回家跟家人一起晚餐。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泠波拿起来放在耳边,话筒里传来苏钤爽朗的声音:泠波,我一直诸事纷杂,你回来后还没来及好好聚聚,我在太平馆订了位,设个小宴一是为你接风,二祝你到国民政府工作后一切顺利。

泠波犹豫了一下,答应下来,拿起包,向门外走去。

楼道里已经亮起灯,昏黄的灯光让她有种懒洋洋的感觉,办公楼里仍然是人声鼎沸,人来人往, 她迈步下楼,前面一个清瘦颀长的身影一晃而过,莫名给她带来一丝熟悉感,眨眼间,衣角隐没在拐弯处。

泠波揉了揉太阳穴,心里想:一定是听父亲说得太多了,已经埋没在记忆深处的身影才不断又浮现出来。

国民政府大门,一辆黑色的福特车停下,苏钤一身戎装,头戴硬壳大檐帽,正中缀着代表五色旗的红、黄、蓝、白、黑五角形帽徽,黄绿色薄呢军装,金色肩章,脚上一双长筒马靴,整个人显得英姿飒爽,他从车里下来,正正军帽,看到楼里走出来的泠波,眸光一闪,快步迎了上去。

予欢下了黄包车,往日明媚的脸上挂满心事,想到下午在学校偶然听到林慕岩说起准备明年前往英吉利留学,她心中筹划,一会儿要如何央求父亲,与林慕岩一起前往。

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看到不远处大厅里灯火辉煌,不时传来笑声,佣人阿桃拿着托盘从大厅走出来。

“阿桃!”予欢叫了一声,阿桃转头看见她,快步的跑过来。

“小姐!”阿桃的脸红扑扑的,神情雀跃。

予欢问:“我爹回来没有?”

阿桃摇摇头:“老爷还没回来。”

“那是家中有人来?”

说着神神秘秘地往予欢身前凑凑:“叶家老夫人带着知临少爷来了。”

予欢转转眼珠,问阿桃:“叶家少爷也来了?”

“是啊,小姐,知临少爷真好看,他看我时眼睛都会笑的。”

阿桃兴奋地对予欢说着。

予欢一哂,心想:肯定比不上慕岩哥哥,人长得俊美倜傥,性格温和清润。那个小混蛋。。。。。。哼!

想到幼年时两人每每见面总是吵吵闹闹,不欢而散,不知成年后是不是还那般顽劣任性,予欢神态有些不悦。

“小姐,你跟知临少爷定过亲啊。”阿桃问。

予欢停下脚步:反正她要跟林慕岩一起去留学,不如趁此机会找叶知临把话说明,解除婚约。

大厅里,程夫人与叶母一边说着家常,一边打量着知临,见他相貌俊秀,神态自若,坐在哪儿犹如芝兰玉树,不由心中欢喜,想着还是要尽快把婚事定下。

予欢站在廊下探头探脑的往大厅里窥视着,看到母亲与叶家姨母正在说笑,旁边沙发上坐了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白色西装,领口随意散开,里面松松垮垮地系了条花青带金色斑点的颈巾,肤色是那种健康的亚白色,剑眉星目,两条腿交叠,随意地坐在沙发上,莫名带点慵懒松散的味道,不时附和着两位夫人,说些逗趣幽默,哄得两位夫人喜笑颜开。

予欢窥视着知临:哼!长得像个小白脸,穿的又那么浮夸,估计就是个花花公子,巧舌如簧,肯定是个不学无术, 一肚子的草包。

心里正嘀嘀咕咕比较着林慕岩与叶知临,看到知临似是察觉到,侧头望了过来,浓眉微挑,一双桃花眼勾勒岀恣意, 嘴角轻轻勾起,带着三分的似笑非笑, 洋溢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活色生香,尽显倜傥。

予欢不禁愣住,心里砰砰跳了几下,肩膀上被人拍了两下:“怎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她一惊,回头,程兆鸿有些奇怪的看着她,予欢抱住他的胳膊:“爹,你回来啦,我有很重要的事儿跟你说”。

说着话,予欢随着父亲走进客厅。

程夫人看到予欢,轻斥道:你怎么这样晚才回来,你姨母和叶家哥哥已经来了许久。

予欢给叶母行礼,叶母执起予欢的手笑道:不妨事,以后让知临时常过来,予欢也要去看姨妈啊。

予欢斜睨知临,见他颀长的身姿站在那就,客厅里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五官的线条越发显得深邃,整个人看起来挺拔英俊又清贵优雅。

他跟程兆鸿行完礼,又笑眯眯的向予欢打招呼:予欢表妹,多年不见!

阿桃进来禀报酒席已经备好,众人坐下,叶母打量着予欢,看她穿着一件樱草黄色洋装,同色的丝带系住长长的卷发,眼神清澈带着天真,端端正正坐在桌前,叶母暗暗点了点头。

饭后,叶母与程夫人在旁边闲聊:好久没有看到敦诚(傅昱梵表字)这孩子了。

知临:敦诚?

程夫人笑道:你忘记了?你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

知临恍然:哦,他现在可好?

程夫人:这孩子不知道怎么了,原本中学毕业后跟着老爷好好的,前些时候,非要去政府成立的大本营讲武堂,老爷跟我劝他,这孩子性子执拗认定了,予欢也说现在时代不同,敦诚愿意自己出去闯让我们不要拦着。

知临兴致勃勃:我一定要跟敦诚见个面,我们小时候玩的最好了。

予欢听着,在旁边撇了下嘴,心想:哼,你们两个小子,每次玩都对我不耐烦,尤其是你这个小混蛋。

知临转头问程兆鸿: “姨父,有些事想向你讨教,不知是否方便。

程兆鸿笑呵呵说到:怎么会不方便,我们去书房说吧。

两人站起来,向后面的书房走去,予欢站起来,犹豫着想跟上去,程夫人喝道:你就在这里!她无奈又坐在母亲身边。

二人进了书房坐下,知临诚恳地对程兆鸿说:姨夫,当年星月岛一案,您也看到了全部,不知道对这个案子有什么看法。

程兆鸿拿起烟斗准备点燃的手顿了一下,划火点燃,吸了一口,喷出一口烟:“当时官府必要说你父亲盗卖星月岛,还有书信为证,故将你父亲逮捕入狱。我多方行走,希望能救出你父亲,但你父亲却突然在狱中莫名身亡,我曾向当时交好的一个巡抚衙门师爷打听,说你父亲已经签字画押,认了此事,正值革命党起义,整个广州城一派混乱,你父亲在狱中突然身亡,不及细查,皇帝昭告退位,大清朝改头换面成了中华民国,也就无人再继续追究了”。

知临道:“我绝不相信父亲会与日本人勾结,您当时在洋行,日本人趁我父亲入狱,打起船厂的主意,会不会跟我父亲这个案子有关,当时船厂的老人您现在可能寻到?“。

程兆鸿摇了摇头:“我当时在洋行,也仅仅是个跑腿的,具体的事情不清楚”。说完长叹了一口气:“如今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你父亲入狱,船厂被炸,那些工人就各自讨生活,不知去向,如今你们兄弟二人学业有成,你父亲在九泉也会安心了“。

知临起身向程兆鸿一揖:“姨父,我想查清此事,为我父亲正名,若有请教还望姨父不吝告知”,程兆鸿望着知临朝气英俊的面庞双眼微微一眯:“那是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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