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吵闹和喧哗的十二月天,钟声刚刚敲了十三下,吴良疯快速的溜进希望大厦的玻璃门,下巴缩着紧靠着胸,试图躲避凛冽的寒风,然而他的速度还是不够快,没能阻止一股打着旋转的灰尘跟着进门。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水味与暴戾。走廊尽头的墙面上,钉着一幅大的过分又不夸张的照片,照片只有一张巨大的脸,一米多宽,轮廓粗狂英俊,一双充满深度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你,脸的主人约五六十岁。吴良疯朝楼梯走去,根本没有想过坐电梯。即使在最正常的时候,它也很少运行,更何况电梯的里头同样也有着一双充满深度的眼睛。吴良疯住在十楼,今年二十五岁身壮力健的他爬起楼梯毫不费劲。但是每当停下来,正对着电梯井墙上的海报中巨大的脸都凝视着他。海报的设计独具匠心,当你移动的时候,那双眼睛亦如影随形。“黄豆汤正在看着你”。
新建公寓里,一个字正圆腔的声音播报着一连串与生产铁相关的文字。声音来自电线杆上一块形似毛玻璃镜面的圆锥形金属板,声音略小,还是清晰可辨。这个仪器也叫做喇叭,可以调节声音,但没法彻底关掉。他走向窗户,本来身壮力健的身体在黑色的大衣的映衬下,显得更为精神。他发色浓黑,面色红润、自然,皮肤肤如凝脂,当然在太阳的照射下显得额外红润。
新建公寓外,即使透过狭窄的窗户,看上去依旧寒冷,楼下的街上,微弱的旋风卷起阵阵尘土和纸屑,在空中打转儿。尽管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可是一切看上去似乎都失去了真实的颜色,除了那张随处可见的“黄豆汤”海报。那张含着黑胡须的脸从每一个角落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你。对面的房子就有一张。“黄豆汤正看着你”,它那双灌满恐惧的眼神死死的盯着吴良疯。楼下的街上还有一张海报,只是它撕破了一个角落,在风中啪啪作响,一会儿合上,一会儿展开,仿佛露出了一个词“茶罗”(CHALUO,当地的社会混子,打架斗殴的人)。
吴良疯又转过身来,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了一幅安详乐观的表情,他穿过房间,走向狭小的厨房。他意识到厨房里别无他物,除了留作明天早餐的一大块深黑色面包。紧接着又从隔板上取下一瓶无色的液体,玻璃瓶的标签上印着“二锅头”。就像中国传统的米酒一样,但这种酒散发出一股变质的、油腻的气味。吴良疯倒了差不多一小杯,硬着头皮,像喝药一样一口气灌了下去。刹那间,脸变的通红,泪水流了出来,这玩意儿就像硝酸,不仅如此,喝下去的时候感觉后脑勺被一根橡皮棍猛地敲打了一下,喉咙仿佛也感觉到吃了刀片一般。片刻过后,腹部的灼烧感却退了,世界仿佛变的美好起来。之后他从一个皱巴巴的印着“红双喜牌香烟”里抽出一支香烟,快速的举了起来,结果掉到地上,烟丝撒落一地。他又抽出一根,这次沉稳了许多。他回到房间,坐在电视机前的小桌子旁。从抽屉里拿出一支笔杆和一本厚厚的四开大小的,有着棕色封底和花岗岩纹封面的并在上面写着的空白“作业本”。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刚刚从抽屉里取出的那个本子,令他想到了。这个本子纸质粗糙,因为年代久远而略微发黄,这种纸质至少已经停产二十年了。他估计这个“作业本”的年代更为久远。他是在一家肮脏快倒闭的小旧货铺的橱柜里发现他的,那家店铺位于村里的一个贫民区(具体哪个村吴良疯自己也忘了)。他当时就产生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一定要得到他,但是身上有没有带足够的钱,在之前的普通店铺买了包“红双喜牌香烟”,他快速的瞥了瞥两旁,然后溜进旧货铺里,对此只能选择偷取这本发黄的“作业本”。他把它放在衬衫里,像做贼一样把它带回家。尽管里面什么都没写,但是拥有这样的一本“作业本”还是比较幸福的。
他将要开始做的事情便是写日记。写日记在这个世界是违法的,一经发现,就有理由被处死刑或者无期徒刑的劳教。吴良疯把钢笔尖装到笔杆上,用嘴吸掉上面附着的油。这种钢笔已经过去时了,甚至连签名都用不到。也许这个钢笔他也是花费很多力力气才能到手,只是因为他觉得这种精美细腻的纸张得与真正的好钢笔搭配使用,而不是拿墨水笔划。但实际上他并不习惯手写。除了几个字或者极短的小便条,通常都是直接口嗨用嘴口授。当然,他现在要做的事情并不便于口嗨。在踌躇了几分钟后,点起一根“红双喜牌香烟”。他瞬间想到,这个日记为谁而写?为未来还是为后代。秒针滴答滴答地走着。除了面前摊开的空白纸张,脚裸上皮肤的瘙痒,以及“二锅头”带来的微醺,他毫无其他感觉。随后果断落笔。他以笨拙的字体写到:“二零二二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昨晚去河边散步,全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他的日记写完了,因为长期的口嗨口授,以至于写不出什么东西。
将近下午十四点的时候,在吴良疯工作中,人们把椅子从房间里拖来拖出,在会议室中央对着前面摆好,那就是每周一次的会议。吴良疯正要在中间一排坐下来时,有两个脸熟却从未讲话的人出乎意料地进了房间。其中一个是他经常在走廊里遇到的女孩。他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只知道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她是一位大胆的女孩,约莫二十六岁的样子,有着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雪肌玉肤闪烁着,动作像运动员一样的迅捷。她的衣服在腰部为了几圈,不松不紧,正好凸显了她臀部的优美曲线。吴良疯从第一刻起就不喜欢她。几乎所有的人女人他都都喜欢,尤其是那些年轻漂亮的。有一次当他们在走廊上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迅速地瞥了一眼,那眼神似乎刺入了他的身体,并在刹那间注入了黑色的恐惧。他甚至有个念头:她也许是思想“茶罗”的特工。
另外一位是个叫洋大人的男人,他是会议核心成员,他的职务过于重要和深不可测,以至于对吴良疯对此有个模糊的概念。看到这位穿着黑色的工作服的核心成员走近时,椅子周围的人群安静了片刻。洋大人体格较小,脖子很粗,面容粗糙,滑稽而又冷库。尽管他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举止却别有一种魅力。它有着一招能够很神奇地让人解除戒心,那就是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吴良疯这么多年来大概也就见过洋大人几十次。他被洋大人深深吸引,并不是因为洋大人温文尔雅的举止,更多则是他心中私密的信念。此刻,洋大人瞥了一眼手机,差不多十四点了。
接着,房间里开始传来一整整刺耳的喧杂声,就像一群在菜市场买菜的老头老太,为了讲价钱而发出的喧杂声。这噪声简直让人咬牙切齿,会议开始了!
一如既往,这个全名公敌“FH一条路”的脸闪现在投影仪上。成员中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嘘声。有个棕黄色头发瘦弱的女人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里面夹杂着厌恶和反感。“FH一条龙”是个畜生,他是个变节者,他在很久以前是领导人之一,几乎与“黄豆汤”平起平坐,后来因为“FH一条龙”拒绝与“黄豆汤”合作,而后不知所踪。每周的会议程式都不一样,但无一列外“FH一条龙”永远为主角。
吴良疯的横膈膜一阵抽搐。他每次看到FH一条龙的脸,都会感到一丝恐惧一阵痛楚。这是一张贪婪的脸,顶着一头异常蓬松的黑发,蓄着一小撮山羊胡子——这也是一张聪明的脸,却有些天生可鄙,细长的鼻子看起来年迈孱弱,鼻尖上驾着一副眼镜。他在谩骂黄豆汤,诋毁黄豆汤的统治,他鼓吹言论自由,集会自由,思想自由。但奇怪的是,尽管FH一条龙被每一个人憎恨、鄙夷、尽管每一次,每天上千次,他的理论在讲台上,会议上,交流上遭到驳斥、抨击、嘲讽,让普通大众看到这些理论是多么垃圾——尽管如此,他的影响力似乎未被削弱。总有新的傻瓜被他等着迷惑。他是一个庞大的影子军队,这是一个力图想推翻“黄豆汤”组成的组织。据传还有一个书,集异端邪说之大成,到处秘密散发,作者就是FH一条龙。那本书没有名字。大家提到它时,简称为“那本书”。但人们都是通过模糊的传谣得知的。
每周例会达到了高潮,FH一条龙的声音真的变成了猪叫,而且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脸也变成了猪脸,接着猪脸逐渐幻化成高大、吓人,他的机关枪哒哒哒咆哮着,似乎有种破势而出的架势,吓得周围的人真的在座椅上向后退。但于此同时,每个人常舒了一口气,如释负重。快结束期间一条龙说出一条标语:无知就是力量。
就在那时,他与洋大人四目相对,洋大人已经站了起来,取下了眼镜,正要以他标志性的动作把他眼镜重新架到鼻梁上。在他们目光交汇的一瞬间,那件事情发生了,吴良疯知道——对,他知道了!——洋大人也跟他一样在想着同样的事情。他们交换了一个确凿无疑的信息。这就好像他们打开心门,通过眼神传递彼此的思想“我跟你一样。”洋大人似乎在对他说,“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然而那心神领会的片刻瞬间即逝,洋大人的表情也跟其他人一样高深莫测了。
吴良疯直起身,坐了起来,他打了个嗝。二锅头酒从他胃里泛了起来。
他又坚定的看着那张纸,他发现,即便在他无助的陷入沉思的时候,手里也一直在写着,就好像这是一种不由自主地动作,而且笔记不再是之前那样歪歪斜斜,难以辨认了。他的笔在光滑的纸上龙飞凤舞,用整齐的大写字母书写着:”打到黄豆汤“一遍又一遍,写满了半页纸。
他禁不住感到一阵恐慌。其实毫无必要,因为写下那些字并不比写日记这个举动危险,但是有这么一刻,他曾想着把这几页写了字的纸撕下来,彻底放弃写日记。他害怕被黄豆汤抓到,但是当写下“打到黄豆汤”的那一刻,他们一定会抓到你,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一刻他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他往椅背上靠了靠,有点儿为自己感到难为情,便放下了笔。接着又开始疯狂的书写着。这是,外面传来了敲门声。来了!他像个尸体一般坐着一动不动,他想着在徒劳的希望下,敲几下就会走开。但事实并非如此,敲门声还在继续。他的心跳像是在打鼓,他面无表情,他站起来了,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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