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楠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从刚学会走路开始就过上了只有母亲陪伴的生活。
因为当时太小，完全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只能回忆起一个耷拉着眼，满是胡渣的中年脸庞，曾任我抓他的胡须，踢他的肩膀，然后手舞足蹈地大笑。
那一天就像拍立得一样被过度曝光地留下，胶纸用完了，他也不在了。
之后母亲虽然总是面带微笑，但是眼里没有一丝光。
她每天早上4点就出门摆摊，一个身子打着三份工，晚上10点才能回家。
白天叶楠一个人起床，笨拙地拿起妈妈用过的牙刷，穿衣、洗漱、也学会了蒸馒头。
那时白天真的很孤单，但每天晚上妈妈回家，手上都会拎着一份“盲盒礼物”，带着熟悉的微笑，和看到我开心样子时太过偶尔的欢喜的眼神光。
全是叶楠没见过的东西，当然，那时候的叶楠肯定是见识短，看啥都新鲜。
有能当成笛子吹的棒棒糖，有集齐了五种颜色但已经碎成渣渣的干脆面，有被寒风吹到冰凉但配料齐全的煎饼果子...
每出现一样新东西，叶楠都会整整齐齐地写到木头打造的桌角，一个角写满了，就写到另一个角。
三个角写满了，还剩一个角，可妈妈却被疾行的电动车撞坏了脚，终生残疾，可以柱拐杖，但残疾人，哪家店都不要。
从那天起，妈妈一直假装的微笑都消失了。
每天还依着以往的时间点起床，只是没有了工作，没有了精神，也再也没有每天的盲盒，圆满四个角的幸福烙刻。
那时叶楠刚上小学一年级，学费全靠妈妈曾经早出晚归攒下的钱维持，可妈妈每天都会心神不宁地在计算器上摆弄个半天，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数字，但最后往往都会崩溃似地抽泣，边哭边在空气中比划着，叶楠只能听清，她一直说着“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
那时的叶楠下定决心，他要撑起这个家，前提是保护好自己弱小的身躯和他那脆弱的母亲。那之后，叶楠每天上午都会偷偷去妈妈以前上班的地方，找个隐蔽的位置偷偷看着他们的工作，或是假装成顾客或路人的样子，一天能在那前头晃上二三十次。
当然，每天也会被赶上个二三十次，或是直接被带到警察局，以小孩走丢的名义被戴着警帽的叔叔围住进行“审判”。但每次叶楠什么话都不说，板着副冷冷的强调，任由大人们怎么哄都是这幅腔调。
大人说累了，便会收工一阵子，叶楠就眼疾手快地从几个抽烟的身影背后通风的窗子轻飘飘地翻过去，重新恢复自由。
上午这么折腾一阵，下午叶楠就回学校上课。一开始老师很生气，整个教室，每天上午都有这么一个空着的位置。
老师想打电话找叶楠的家长，可没成想他把电话线带出去扔了，把妈妈的手机也调成了飞行模式。
虽然这么觉得不太好，但是妈妈受伤之后，叶楠总是觉得她每天总是疯疯癫癫、没有精神，除了摆弄计算器，就只是呆呆地在饭桌前坐着，饿了就吃一口叶楠放在桌上的馒头，后来为了口味丰富一些，叶楠就把之前存的干脆面每天一个口味撒到馒头上，似乎吃到不一样口味的时候，妈妈的嘴角会重现以往送回盲盒时，那眼里的光。
联系不上家长，又不能体罚，老师只能愤愤地到校长室告状，可刚报出名字，就被一张成绩单堵住了嘴巴。
全校第一，年级第一，班级第一。叶楠的成绩每回都凌驾于其他人之上。
他上午从来不上课，下午也不请教同学老师，总是一个人默默地把课本每页的四个角落填满笔记或是思考，有时甚至超过了老师课上的进度，谁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样聪明的脑袋结构，才能达成如此的专注力和学习能力。
「他是学校的优秀代表。如果同学问起来，就说叶楠同学因为学习进度快，早上要在校外进行额外学习训练，别影响了他们。」校长收起成绩单，欣慰地再次瞥了一眼，和班主任说道：「哦对了，这个学期的奖学金，你帮叶楠同学领取一下，上课的时候给他，记得表彰。表彰最后，我会进班级鼓励大家的。」
「嗯...好的校长，我这就去财务处办。」
于是，叶楠在第一学期最后一个礼拜，他最讨厌的英语课上，拿到了好久没有看到过的，希望。
牛皮纸制成的信封上大大地写着“奖学金”，薄薄的身躯被这厚厚的奖励撑起，整颗心都被填满，是自从那个男人走后，再也没有过的体感。
「谢谢老师。」虽然心里早已开心得敲锣打鼓，但叶楠的表面却保持着一贯的冷漠。
因为虽然每天只有半天在学校，但他也常在被骂之后看到班主任走进校长办公室，愤愤地进去，愤愤地出来。
他知道，人都是不靠谱的，就像那个男人一样，这一秒的善意，可能就是下一秒的抛弃。
【保护好自己，然后守护这个家。】
这天的放学路上，路边的野花特别香，冷风也没有了以前的喧嚣。
同学们骑着单车，好朋友之间玩着骑车竞速的打闹。
叶楠没有朋友，他没时间交朋友，也不想交朋友。
「反正人总是会变的，浪费时间可拯救不了这个家。」
叶楠这么想着，摸了摸捂在口袋里大半天的信封，久违地微笑：
「妈妈，这次换我给你惊喜。」
「妈——」运动鞋就是走的飞快，三步两步就上了楼，叶楠迫不及待地在楼道就喊了起来：
「妈，我给你带了礼物哦，你猜猜是什么。」
妈妈的侧脸被落日照的通红，有些艰难地拿起桌边的拐杖，撑起因为久坐而变得弯曲的骨骼，三十多岁，好似活出了八十多岁的样子。
「回来啦。」空荡荡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盘子和一个计算器，盘子上的馒头还在，计算器倒是已经磨得不成样子。可想，每天他回来之前，妈妈都是怎样痛苦地撑着。
「那个...妈妈对不起你...我不想面对可是，妈妈手上的钱只够你一个学期的学费了...明天，我就算跑断腿，跪下来求别人，也要找到赚钱的办法...隔壁，隔壁李叔，他家都是好人，虽然之前拒绝了我回去当收银员...但是，至少他没有像他们一样赶虱子似的赶我走，也没有像厌恶蟑螂一样把我拒之门外...我，我再去求求他，说不定可以...妈妈就算自己不吃，也要...也不能让你...」颤抖的声音带着恐慌，已经完全看不出，这是当初打着三份工，坚强地微笑着的女人，每天都会带回一份希望。
「妈，看看我的礼物。」叶楠把信封在妈妈眼前晃了晃，然后塞到她的手上。
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捧着信封，叹了一口气，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复杂到无法表达的情绪。
她呆立着，盯着手上的东西，嘴角发抖，眼睛微红。
叶楠不知道，这是惊讶，还是愧疚，还是感动，还是自责。因为他也已经很久没有过情绪，也很久没有看到妈妈有除了惊慌和发呆之外的别的情绪。
所以他只能有样学样，以前他每次发烧、看到奇怪的东西、不小心打碎了玻璃都会大哭大闹，可一到妈妈怀里就慢慢安静下来，慢慢睡着。
现在妈妈似乎成了那个大哭大闹的人，而他必须张开怀抱。
「妈，我长大了，我照顾你。」青涩的少年虽个子不高，骨骼也不健壮，但语气中的坚决让这个只能抱到妈妈腰的体格显得格外硬朗。
「我在学校可优秀了，这笔奖学金够我一年的学费了，我每年都考全校第一，就每年都有钱上学了。」这个小小的男孩用还没过变声期的稚嫩声音，非常正经地讲着他能想到最有安全感的话语：「现在不愁钱了，妈妈你不用担心我，你高高兴兴的，我就能年年考第一。」
「你一哭，一难过，一发呆，我就没法好好学习了，我只想你高高兴兴。」
「就像你以前带好玩的回来，你很高兴，我也会非常高兴一样。」
「现在换我来哄你高兴，好不，这是男子汉必须的修炼，我要成为男子汉的榜样。」
「以前你一整天都辛苦忙着照顾我，现在你受伤了，我也必须照顾你。」
「好不好，我想把没记录完的礼物记录完，这次换你来帮我。」
已经很久没一次性说过那么多话了，为了安慰妈妈，叶楠把写满分作文的功夫都花在了这番口舌上，边说边抬头，天生的大眼睛水汪汪地发光，两双眼对视着，相似的长睫毛，相似的样貌，汇聚起双倍的力量，成为这个房间的保护伞。
「我知道了，谢谢你。」被岁月折腾得满是茧子的大手握着那信封，拍了拍我的头，又很快便抽走，再拍了拍我的肩：「我等着你每天的礼物哦，男子汉。」
「好！」一切负面情绪似乎都被剔除，那一刻留在当下的，只有温馨的对视和幸福的笑容。
「但是，男子汉不能光读书，也要多交朋友。遇到喜欢的人，就要勇敢地和Ta握手，然后成为好朋友，朋友可以互相依靠，互相鼓励，就像你我这样。」
「这样子，就算碰到挫折，也能互相扶持着越过。」
「只有成功越过一道一道的坎儿，男子汉才能更好地照顾我呀。」
耳朵听进去了，叶楠的脑袋却不知道怎么吸收。
因为他从来就不相信别人，既然不相信，当然也就不会有朋友这回事。
万一他信任的那个人背叛了他，万一他依靠的那个人离开了他，万一他结伴同行的人选择了别的道路...一向谨慎理性的叶楠脑中出现了无数种风险的可能性，又不想辜负母亲，又还是相信一个人往前走最安心。
「偷偷告诉你一个，妈妈交到好朋友的秘诀。」叶楠胡思乱想之时，母亲指了指梳妆台上的小抽屉，那曾是她的宝库，连那个男人都不让碰。
叶楠慢慢打开抽屉，躺着的是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棒棒糖，就像曾经的干脆面一样。
哪个小孩子能拒绝这样子的抽屉呀，也只有叶楠了。他对于甜味的食物完全没有欲望，也可能是怕尝了一口之后就上瘾了，毕竟甜蜜的事物总是让人欲罢不能，失去的时候痛苦万分。
「要让我送他们棒棒糖吗？」叶楠猜测道。
「不止是礼物，而是羁绊哦。」母亲勾起嘴角，貌似想到了美好的故事。
「不同口味的棒棒糖就像不同个性的人。」
「有人像可乐味棒棒糖一样，没有气泡，却总能活力四射。」
「有人像布丁味棒棒糖一样，没有牛奶，却有温暖人心的力量。」
「而它们的共同点是，都是甜的，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
「所以呢，如果你觉得Ta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你就把你觉得最像Ta的棒棒糖送给Ta。」
「然后，这就成了你们的羁绊，即使是针锋相对的时候，有这根棒棒糖，羁绊就不会断。」
这，可比教科书上的数学运算和阅读理解难多了，叶楠心里想，说了半天，不还是送棒棒糖嘛，这还不简单。
后来遇到了她，他才真的懂了母亲曾经说的这段话的含义。
果然，不经历，是不会懂得事情真正含义的，而想要经历，就必须得恰恰好好遇到那个前来点拨你的人。遇到她之后，叶楠还从这经历中懂得了另一件事——这种缘分是多么难得，藏在脚底心下都怕溜走了。
「知道了，我会多交朋友的，每天回家告诉你，我又送出去了棒棒糖。」叶楠顺着母亲的意愿答应道，并且抓了一把棒棒糖放进口袋，想给母亲安心的承诺。
「等你碰到了，就知道了，毕竟咱们楠楠那么聪明。」母亲的面孔被蜡烛照得暖黄，一晚上的温馨谈话终于改变了她，回到了原来的模样。
「妈妈等你回来告诉我，你遇到Ta的故事哦。作为交换，到时候我也跟你讲讲，我和你爸爸的故事。」母亲笑笑，看了一眼贴在墙上，那唯一的那个男人的照片，他在逗我，而我举着手大笑。
「我会回来和你分享的，但是，他的事我不想知道。」叶楠的眼神折向地板。
做母亲怎能看不穿孩子，他就是无法面对除了和最亲的人之外所有的情感，嘴硬，心里却一定挣扎着可想知道了。
「好，好。男子汉自己做决定。」母亲微笑道。
「睡觉啦，楠楠，今天很开心，明天妈妈准备去市集逛一圈，和姐妹们叙叙旧，聊聊天。」
「晚安，妈妈。」
悬着的心终于降下，叶楠把塞满棒棒糖的裤子摆到床头，像以往一样当作枕头。
他暗暗下定决心，就像当初下决心要照顾这个家一样，他如今的任务，是再次大声地告诉母亲——他真的遇到了那个她说的“羁绊”，也想听听她和他的“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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