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的初春有些清冷,阴翳一冬的天迫不及待放晴了脸,碧蓝澄澈的如同少女眼眸。
阳光穿过院子里稀疏的海棠枝,星星点点洒在树下的文是安身上。文是安仰起头,望着一树寒雪中乍现的浅粉色花朵,脸上露出了笑。
十八岁生辰。
终于等到了。
嗣圣元年,文是安十二岁。
那是个不安分的年份。朝堂上,刚即位的中宗被太后武则天赶去了西南的房州;江湖中,徐敬业演了一出故太子李贤死而复生的戏码。那一年死了很多人,文是安都全无印象,就连父母的死,他也记不起分毫。
他只记得,涨满大雾的江水上,姨母抱着他,蜷缩在一艘破旧的小船舱室中。对面坐着个瞎眼的老人,一双不辩黑白的眼眶中一片浑浊。
姨母抓着文是安的左手,塞进老道的手中。
老人用那双没有瞳仁的盲眼盯着掌心“看”了许久,终于用如被掀了鸟窝的乌鸦般凄楚的嗓音叫了出声:
灾祸,灾祸,天煞孤星!
彼时十二岁的文是安并不明白老人的话,可姨母望向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倒毙路边的野兽。
他不由得问出声:“我会死吗?”
盲眼的老人死死盯着他的双眼,似乎要将那双盲眼看进他的脑海。
突然,那双盲眼变得血红,鲜血顺着老道的眼角涌出,老人痛苦发出哀号:
天煞孤星,天煞孤星,他身边的人都得死!
恐惧令文是安脑海中一片空白,再次清醒时,他已经在一间破旧的柴房之中。
四周全是柴草,太过干燥以至于轻轻一碰就会化为齑粉。
这个季节,只消一点火星,即成燎原之势。
姨母跪在不远处,口中念诵着奇怪的经文,不停叩拜。
她没有燃香,柴房里却有浓重的硫磺味。
文是安突然开始颤抖,不知为何,他的脑海中闪出一个念头,绝对不要出声,否则,他会死。
但姨母还是听到了动静。
她勉强笑了笑,朝文是安走来,她长长的袖子中,遮着一把短刀。
姨母高高举起短刀,无力挣扎的文是安认命的闭上眼睛,许久,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姨母终究是不忍,她紧紧抱着文是安,失声痛哭。
接下来的半年,文是安和姨母乘着小舟,从一个码头漂泊到另一个码头,见过无数奇人。
多年以后,文是安想不起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面目,只记得躺在船舱里,随着江水轻轻摇晃的感觉。
终有一日,文是安在船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衫袍被换成了女子的襦裙。
姨母看他的眼神,再次像看一只死去的野兽。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文是安。”
“姨母,你还是要杀我吗?”
“你是文家孤女文萱。十八岁前,别让任何人知道你是个男孩。那之后,你就自由了。”
一晃六年。
则天女帝已经从那个要垂帘听政的太后,成了为自己造明堂塑法身的圣母神皇。
文萱也终于可以做回文是安了
“表姐!”
远处传来男子的喊声,文是安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身量削瘦却高挑的男子抱着只彩色的匣子,趟着残雪,几乎手足并用的朝自己滑来。
是京世表弟呀。
文是安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有些促狭的坏笑,满园的春色都比不上这个表弟有趣。
骆京世总算蹭到了文是安身边,一身的泥水,手上那彩色匣子却是干干净净。
“表姐,你怎么穿我的旧衣服呀,今天可是你的生日。这是神都瑞珍坊的最时兴的衣裳,本来想当作生日礼物送你的,快换上吧。”
“京世,我已经十八了,以后不用再为我故去的父母守斋礼,我们之间的称呼也该变变了。”
骆京世肉眼可见的局促起来,却又莫名的有一丝期待,清俊的脸颊勉强维持淡定,耳朵却悄悄地红了,难道表姐已经知道自己对她的心意了?
“表姐,你放心,该给你的,我都会做到,父母之命,媒妁……”
文是安掩住了骆京世的嘴,满脸的戏谑。
“以后叫表哥。”
“文萱表姐……”
“我不是表姐,也不叫文萱,我叫文是安,如假包换的男人。”
“表姐,你又捉弄我。”
“你母亲早就知道,还是说,你想验证一下?”
文是安说着一脸坏笑的抓起骆京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一路向下……
骆京世吓的瞳孔都放大了。他抽出手,落荒而逃。
瑞珍坊的匣子落在雪地里,好在红柳木不怕沾水,文是安捡起来看了看。
五十两一件的罗裙,这傻子倒是舍得。
只可惜从此世间再无文萱。
不过拿去当铺倒是能赚些路费。
文是安不禁又觉得自己这个傻表弟顺眼了许多。
每年文是安的生日,姨母和姨夫都会刻意回避,上山礼佛。只有骆京世,会以诗会的名义,邀请许多好友到家中,为文是安庆祝。虽然那些喜欢诗文的书生实在聒噪,却也是难得会给文是安过生日的人。
不过今天确实有些异常安静了,想到表弟惊慌的样子,文是安突然有了一丝愧疚。
没了天煞孤星命的威胁,文是安终于可以开始自己的人生了。
其实他并不信术士奇人的灾厄预言,只是为了让收留自己的姨母心安。
是时候该去神都了,去自己父母当初殒命的地方,替他们讨个公道,也替自己讨个公道。
算了,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离开吧,自己终究不是文萱,过多的留恋反生妄念。
云州地处北境,算不上什么繁华之地,飞雨落花之时,也有胡商车马,载着西域来的新鲜物件,在集市上售卖。
骆京世喜欢集市,喜欢集市上一切异乡风物,更喜欢随风物同来的异域故事。他会掏空荷包,带着那些风物和风物的故事,去找不能离开自家的文萱,陪她一起幻想远方的世界。
骆京世喜欢宴饮,喜欢宴席上形色各异的人,更喜欢与朋友畅饮高歌的快乐。他会结交友人,带他们回到自己家中,与不能擅自交友的文萱一起高谈阔论,畅饮到天明。
可是没有文萱了。
没有文萱,宴饮又有何意义?
花厅之中都是前来为文萱庆贺生辰的朋友,不明就里的朋友们打趣着骆京世,何时迎娶表姐。
没有表姐了。
杯中酒从未如此苦涩。
骆京世不由得一阵阵反胃,他冲出门外,不停的呕吐。
庭院里的风有些刺骨,激的骆京世有些清醒。
为什么会是表哥呢?
骆京世决定去找母亲问问清楚。他摇摇晃晃的回到花厅,想找下人备轿,上山去寻母亲,不甚清醒的他晃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找到仆人。
总算是回到餐桌前,朋友们却都醉倒在桌上,骆京世不由得嘲笑他们没有酒量。他摇晃身边的好友,对方却身子一软,从椅子上跌落,口鼻分明溢出鲜血。骆京世一惊,猛然起身想去叫人,却一阵眩晕,倒在地上。
花厅静的像座坟墓。
准备离开的文是安有些奇怪,平日里但凡诗会宴饮,花厅里聒噪的虫鸟都不愿靠近。他不由得走进花厅,看到躺在地上的文是安,慌忙上前去探鼻息脉搏。
人,已经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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