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街北同芳茶居新来了一个说书的先生。
今日茶居刚刚开张，那说书的先生拿着一扇一惊堂木摆在了茶居中间的方桌上，抖了抖长衫的衣摆，坐在凳子上，喝了一口茶开开嗓，摇着扇子便开始讲。
“上回书说道，这沪城自商埠开放之后，可谓是日异月更，华洋共处，五方杂居，一片摩登。但今日，小可不说这沪城如何繁华，倒要说说坐镇沪城的三大家。这三大家不必小可言说，看官们也都明了。不错，就是宋、萧、沈三家。”茶馆的说书先生说到此处，摇了摇折扇，又一合，轻抚桌上的惊堂木，引得茶居里的泡茶乘凉的茶客纷纷转过身去听。今天这说书人不讲书倒讲起三家的故事。茶客也是闲来无事，也喜听这类八卦，颇有兴趣待说书先生往下说去。
“这沪城的三大家，声名烜赫，且无需小可多言，大家便知这三家的地位如何。自明初沪城还是松江府之时，宋萧沈三家就已结盟，因而坊间称呼为“松江三门”。三门结盟到如今也有上百年，关系一直极好。三家的产业各不相同，首先要说这宋家，宋家主漕运业，沪上大部分的漕运船业都是宋家名下。宋家乃名门望族，众人皆知宋家乃官宦世家，到了现在也依旧如此。宋家祖上历朝历代皆有出任过掌管天文历法的司天监。其次要说那萧家，萧家乃经商大家，城里不少商号皆为萧家旗下。萧家祖上是茶商，与官宦名门宋家虽不可比拟，但他们对茶叶的经商却是一流的。自丝绸之路伊始，他们往来于中原与西域行商做着茶叶的买卖，将茶叶和茶艺引向中原之外，他们的茶叶成色之好，西域的百姓对此十分喜欢，久而久之，生意也就越做越大。再说这沈家，城中的沈氏要数沈九爷为代表，早年的沈九爷四海闯荡，到了沪城凭靠着过人学识白手起家，创建了平和镖局，这寓意自然是希望世道和平。可大家伙要是以为沈家祖上做的是走镖，那就错了。沈家祖上那可是实实在在的手艺人，他们都是本分且低调的匠人，据说沈家师承墨子、鲁班两家的技艺，甚至融合创新，不管是军用的还是民用的，亦或是帝王的陵寝，经他们手上做出来的东西堪称鬼斧神工。”那说书的先生娓娓道来，顿了一下，饮了一杯茶。
“讲古仙①，li唔同的三家点蚊凑埋一起成为今日嘅从江三门噶？”（说书先生，这不同的三家怎么会凑到一起成为了今日的松江三门呢？）其中一个茶客忽然问起，听口音像是从广东来的。
同芳茶居本就是广东人在上海开的，因此有广东人也不稀奇。本地也有不少茶客常来光顾同芳茶居，大多数来饮茶便是为了听书。
这会儿人渐渐地多了，跑堂的店小官在进门的人群后眼尖地瞧见一个优雅的公子哥，他的身形十分高挑，在人群中一眼望去很是出众。只见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随着他一同朝着茶居走来。还没等他踏进门口，店小官便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群，跑向那位贵客，赶忙上前亲切周到地接待。那位公子哥看上去气宇不凡，一瞧便知是那种接受过西式教育的高知识分子。像这样的人最受跑堂的伙计喜欢，因为他们出手大方，只要招待过得去，多少都能讨到一些赏钱。
楼上的雅间还剩余许多，如此身份的定然是要往那引去的。
他朝店小官微微颔首笑了笑，给店小官赏了两块大洋作为小费。店小官喜出望外，接过那两块大洋连连道谢。身后通往二楼的楼梯处有人唤了一声，店小官便明了早有人在等着这位公子哥，于是便会意领着公子哥往楼上的雅间走去。
大多数人虽知晓如今在上海坐镇的三家的事，却不曾了解过往之事，如今有说书先生讲起沪城有名的三家往事，茶客便当作茶余饭后听去。
座上的茶客听得津津乐道，听完一段后便鼓起掌声，有几个出手稍微阔绰的茶客打了赏。
说书先生润了润喉，正要说时，只见眼前一个随从模样的人往桌前摆上了一个钱袋说是主子打赏的。顺着那随从身后的方向看去，原是那位跟着店小官正欲上楼的年轻公子哥。
说书先生瞧着桌上那一钱袋，轻声询问那随从的主子有没有想听些什么故事，他可以随时更换。
只听见那公子哥笑着对他说道：“您继续说便是。”然后便跟着店小官进了其中一间雅间。
说书先生听罢，只好毕恭毕敬收下钱袋，轻轻一抚尺。堂中的茶客又安静下来继续听他继续说道。
年轻的公子哥进了雅间，随从与那店小官便退了出去，掩上了门。
雅间舒适雅洁，临近街边，隔着一道帘便可一睹街上的繁华景色。房中洋溢着甘醇的香味，闻后令人十分醒神。
“贤侄，你来迟了，自罚一杯。”房中有人说道。
“是啊，弘琛少爷，您可是最后一个到了，九爷与文彦少爷已经对弈几局，等待您多时了。”方才唤他的人轻声笑道。
“不迟，到踏进房中，时间刚刚好，一分不多也不少。”宋弘琛扬了扬手中的表。
语毕，宋弘琛将手中的礼盒摆在正中的桌上，桌上摆了许多同芳茶居特有的广式茶点，有点心虾饺、蛋挞、鱼生粥等等粤式菜品，还有潮汕的功夫茶，这种茶在沪上小有名气。旁边还摆了一盘淡红淡黄色的进口西式糖果，名字叫做“摩尔登”②。他在法国留洋的时候倒是十分常见，经常能够吃到。
房中两人正在一旁的桌上下着围棋，旁边小桌上摆了一鼎香炉，方才那香气，正是由此而来，炉中燃着一篆香，从那气味来判断，想必燃的是沉香。
“阿海，还不快给三少爷沏茶。”沈九爷对立于身旁的人说道。
阿海点了点头，取了桌上精致的茶具，沏了一杯热茶，双手端给了宋弘琛。
“谢谢。”宋弘琛接过茶杯，微笑谢道。
只见沈九爷与萧文彦下棋正入迷，他也没有打扰两人。目光落在桌上的糖果盘，于是便端起走近棋桌，低头观看萧文彦和沈九爷对弈的棋局，似乎还未有胜负。
宋弘琛仔细一瞧，只见棋盘之上黑子与白子数量相差不多。通观下来，沈九爷连连征子，逼得萧文彦的黑子落入险境，眼瞧黑子都被白子吃了大片，再不留神，恐怕是白子胜。萧文彦也算沉得住气，不似沈九爷般连征，只细水长流以少数的黑子将局势慢慢拉回。沈九爷瞧准了局，白子落下，只瞧得左上一角白子排列宛如北斗七星，这种棋局便是七星势，这一下，让萧文彦的黑子陷入了险境。
“文彦贤侄，该你落子了，”沈九爷端起茶盏，怡然自得地饮了杯中的功夫茶，“嗯，这茶饮起来还真的不错，是尖淋③，正所谓‘一杯春露暂留客，两腋清风几欲仙’。”
观到此处，宋弘琛从盘中取了一颗淡黄“摩尔登”糖细细品尝。
“与你在法国的时候所品到的味道相比如何？口味是否有差？”沈九爷问道。
“口感甚佳，入口软糯，香醇甜美，口味相差无几。看这盘‘摩尔登’糖，形状像不像棋盘上的子，”宋弘琛尝后如此评价，随即又补充道，“难怪能让苏堤先生如此地着迷，如今细品倒是有些明了。”
“据说西方的‘茶花女’最爱吃这种糖果，苏堤先生因为爱慕茶花女才钟爱此糖，常来同芳茶居，许多诗文都是在此品茶时抒发写成。他的一些著作我也曾拜读过，诗作文采斐然，不愧是大作家，”萧文彦瞧了一眼宋弘琛，边落子边答道，“九叔，真不巧，我这一子，似乎是破了您的局。”
只见萧文彦与沈九爷落棋来往几回，竟以黑先劫破了沈九爷的七星势。
“文彦贤侄此番劫争妙哉。”沈九爷笑道。
宋弘琛与萧文彦相互看了一番，暗自笑了笑。
“侥幸胜了一局罢了。”萧文彦说道。
两人又下了一局，这局却不像上局下得那么顺了，竟出现了棋局中的循环，落子落到此处，萧文彦和沈和平也陷入了僵持之境，黑白两子互相围了对方，如此往复，落了个循环，谁也没有办法久久没有再落下一子。
“真是稀奇啊！最早弈出三劫循环的就是日本的织田信长与鹿盐利宏弈棋，今日竟有幸一睹这千古名局。”沈九爷看着那盘棋，不禁感慨道。
宋弘琛见此情形僵持许久，不免笑道：“可惜最后竟落了个‘本能寺之变’。”
“我也是头一次遇见这样的局，着实有些惊讶。”萧文彦惊叹道。
“要再继续下子，这一桌佳肴可要凉了。”宋弘琛看着桌上的茶点，复又看向对弈的两人，见那两人大有再战之意，两指捻了其中一颗棋子，笑着置入棋盘之中。
两人摇了摇头，无奈只得和了棋局，相互笑着。今日确实也非主要下棋，于是两人也不再管那棋盘，起身便要离开棋桌去品尝这广式茶楼的特有的茶点。
见沈九爷欲要起身，旁边的阿海取过倚在墙边的龙头拐杖。宋弘琛先行一步走上前去扶起座上的沈九爷。
沈九爷早些年伤了腿脚，虽在大夫治疗下得以痊愈，却落下了个后遗症。随着年岁增长，旧疾复发，腿脚不便，只得拄着拐杖。
“人老了，腿脚愈发不便咯，”沈九爷任着宋弘琛搀着自己，拄着拐杖，径直走向摆了茶点的桌子。
等沈九爷落了座，萧文彦掀起了帘子，外面的风轻轻地吹了进来。
“两位贤侄不必拘谨，尽管放开便是。”沈九爷看着两个年轻人，不禁笑道。
宋弘琛与萧文彦两人也落了座，各自吃起了桌上的茶点。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阿琛去留洋也有七年。以前还是个毛头小子的时候经常到我那里撒泼，把我种的花尽数给拔了。后来生意多了，你们也上了学堂，到我这的时间就少了许多，直到你离开了沪上，现在想来还真是有些想念你们来玩闹的日子。”沈九爷夹了虾饺，筷子又摆了下来，看着对面的宋弘琛和萧文彦。
“和平叔，您种那些花又没有时间悉心照顾，我见那些花快蔫了才给拔了，怎么就成了撒泼了。”宋弘琛笑着给沈九爷倒上了茶。
萧文彦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轻笑一声，眼角瞥了一眼宋弘琛又假装咳嗽一声敛了笑容。
“我倒是希望你们还能再来撒泼，少了你们两个闹腾生活都平淡许多。文彦现在又当了萧家准家主，阿琛才刚回来，以后也会有不少事要忙，恐怕就更少时间来看我了。”沈九爷和蔼地看着两个晚辈。
“和平叔，可别这么说，文彦是萧家未来的准家主，我倒清闲些，有大哥在，肩上可没家主的担子，倒是能经常去拜访您。”宋弘琛轻轻咬了一口蛋挞，说道。
“如今阿琛长成了个大小伙子了，仔细一看，愈发有你父亲年轻时候的神韵。我与你父亲同窗多年，可惜他走得早，否则现在倒也能坐在当前，一同品香茗。”沈九爷看着栏杆下的闹市出神。
说到此处，楼下的说书声却停了下来。宋弘琛放下茶壶，凭着栏杆低头往下看去，只见茶居楼下来了几位不速之客，正快步走入茶居。
————————————
①讲古仙，广东人对“说书人”的称呼，源于广东粤语中讲古，即讲故事。
②“摩尔登”，进口的外国糖，源自法国南部和意大利北部的糖渍栗子，以糖浆覆衣，朗姆酒浸渍，在20多道工序下制成。于清末时期，传入中国，名字来源于法语（MarronGlacé）的音译。放在扁扁玻璃瓶里色彩鲜艳的西式糖果，一粒粒晶莹剔透，特别可爱。
③尖淋：茶馆中茶博士交流之间一套行业术语，“尖淋”是好茶叶的意思。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