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居里一下安静下来，座上的茶客们都侧目看着走进茶居一楼的那几个不速之客。
“这些黑皮狗①来这里干什么。”
“来了准没有什么好事。”
大多数茶客对这几个不速之客并不是很待见，从他们走进来的时候，纷纷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偏着脑袋与同桌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着，语气很是不好。
被称为“黑皮狗”的几人进来便上前询问了门口的伙计。伙计低眉顺眼地应着，然后摇了摇头领着他们来到了掌柜的柜台前。
跟在后边的“黑皮狗”似乎是听见了茶客的议论，转过头看向正在吃食的茶客。
一见他们转头扫视过来，茶客们立即闭上了嘴巴，低着脑袋继续喝着自己的茶，吃着桌上的茶点，与邻桌谈笑风生，目光不时瞥向那几个“黑皮狗”。
“掌柜的，我们是来找沈九爷的，不知方便领一下路吗？”领头的“黑皮狗”站在柜台边，询问着掌柜。
掌柜似乎是没听见的样子，过了一会儿才放下了手中的算盘，推了推鼻子上的圆框眼镜，看清了来人的模样，赶忙迎上了笑脸，道:“哎哟，是胡警官啊，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怎地还需要您亲自执勤呢。广春，赶紧给胡警官与其他警官上茶。”
掌柜说罢朝店小官招了招手，又一拍自己的手掌，转回头去，道：“哎呀，我这忘了，这几天来了新的说书先生，茶居里的座和雅间都满了客，这会儿也收拾不出来位置给您的和其他几位警官，实乃小店招待不周啊。”
胡警官听出了掌柜的言外之意。后头跟着的警官也听出了意思，便要与掌柜发作，好在胡警官先行伸手拦住了他们，才没有闹出什么事。他们做警察的，敏锐的洞察力是最基础的能力。哪有什么满客之说，进门之时扫视一番，大堂还空余着些许茶座，明眼人也清楚这掌柜分明是不欢迎他们。虽说他们来此本就不是来饮茶，而是有公事在身，然而任凭谁听了这样一席话也会不悦，况且他们还是警察。
茶客们的议论虽然小声，胡警官他们多少还是听入了耳。坊间一向都对警察这个职业不待见，跟部分披着警察的皮与州县官吏同流合污对百姓横征暴敛的行为脱不开干系。这种风气来由许久，胡警官自己也对这些行径嗤之以鼻。不过好在近年这种风气也算是有所改变，自打胡警官到外滩警署后，也在尽力地力求改进，只希望能为百姓服务。
身为警察听了“黑皮狗”这样的称呼多少有些不太舒服，若要与他们计较，难免会平添事端。况且这同芳茶居多有身份显赫之人光顾，尤其三门里的沈家家主沈九爷常常来此饮茶。掌柜也是仗着如此，才敢与他们这般说话。
胡警官也是深谙此道，便不再与他们多计较，与掌柜说道：“掌柜，不必了，我们不是来喝茶的，有公事在身，您只管领我们去找沈九爷就行。”
“原来胡警官是要找九爷，我让刚才招待九爷的小厮来领您去见九爷，”掌柜喊了一声正给人端茶的店小官，“广春，还不快去带胡警官见九爷。”
“哎，掌柜的，”店小官点了点头，将茶壶交与旁边的伙计，踱着小步上前来，然后领着胡警官与另外几个警察上楼去。
“胡警官，往这边走，这个时候九爷正在会客，恐怕不太会见您。”店小官领着胡警官他们上了楼，低声与胡警官说道。
“我自有分寸。”胡警官答道。
店小官引着胡警官他们来到了1号雅间前。门前有两名随从笔挺地守在雅间的门口，见胡警官他们来了，只是轻轻一瞥，又目视前方，好似他们如空气般。
“烦请你们通报一声，我是外滩警署的胡鹏远，现在有一件重要事情需要见沈九爷。”胡警官对门口的随从说道。
“很抱歉胡警官，请回吧，不见客。”其中一个随从回答道。
“沈九爷，我是外滩警署胡鹏远,现在有事情求见。”听了随从的回答，胡警官在门外又重复一遍，这一次是朝着门里说的。
“和平叔，门外警官有事找您，不见见吗？”宋弘琛偏过头听了外面的声音，又回过头去吃着自己的茶。
“是啊，想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见您。”萧文彦也跟着劝说。
“警察管的事情较多，什么事情都算得上是重要的事情。既然是求见，也是需要一点诚意的，就看他们的诚意有多少，”说罢，沈九爷继续品他的香茗，“这广东人最近新做的茶点是越来越不错了。”
旁边的阿海点头会了意，拉开雅间的门迈出门口，转身将门轻轻带上。
外头顿时安静下来。
宋弘琛和萧文彦都明白了沈九爷的意思，也不再多言关于门外几位警察的事，继续他们的聊天。
“聊着聊着差些忘了件东西，”宋弘琛取来放在一旁许久的礼盒，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和平叔，留洋这些年也没有机会再与您一见，回来后又因事情繁忙现在才来拜会您。这是我给您的一件礼物，不成敬意。先前思来想去也不知送些什么给您，最后便选了这件西洋物件，请您掌眼。”
语毕，他小心地打开了盒子上的锁扣，里边又是一个方方正正且做工精致的红褐色漆面木盒，打开木盒的盖子能看到里边有一些金属机械的配件。
沈九爷端详着里边的木盒，觉着这个西洋玩意很是稀奇。自大清亡了之后从清宫流到全国各地市面上的、拍卖上的以及黑市上的古董可谓是数不胜数，其中就有不少从西洋传进来的西洋古董钟、望远镜之类的西洋物件。沈九爷对这些古董字画见得多也掌眼得多，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四处走镖，到中年以后收藏古玩是不尽其数。饶是他这样见多识广的人，看了半天这洋玩意依旧没看出是个什么东西。
瞧着里头的洋玩意，沈九爷脸上有些不解，抬头看向宋弘琛，指着那个洋玩意，问道：“阿琛，这西洋玩意是什么东西？”
萧文彦也不怎么见过这种东西，观察一番，似乎略有耳闻，便道：“前年和洋人做生意的时候，稍稍见过那么一回，圆筒状的。那洋人拨弄着它，能发出好听的声音，只不过这件与之前所见的那款相比有些不同，看起来更加精致。隐约还记得听那洋人与翻译聊天时提到这种洋物件，好像是叫做什么……我记起来了，叫做八音盒。”
“不错，这个就是八音盒，能够发出金、石、丝、竹、匏、土、革、木八种乐器的音色。圆筒状的是较为旧式的款式，而这件是瑞士造的最新款机械八音盒，风靡欧洲许多国家，”宋弘琛将八音盒从礼盒中取了出来，“只要轻轻上了发条，八音盒就能发出清脆如水晶般的乐声。和平叔，您来试试看？”
听完宋弘琛的话，沈九爷似乎有些明白，他伸出手接过八音盒，转动起八音盒侧边的发条，转了好几圈直到不能再转之后，松开了发条，一阵美妙的好听的音乐声便从这个木盒子发了出来。
“洋人制作的这些玩意真是新奇，不用演奏就可以发出音乐，而且听着也很舒服，不闹耳朵。”沈九爷闭着眼睛细细听着八音盒里头的音乐，对它是愈加爱不释手。
“我也听闻您近些年来总是睡得不好，八音盒摆在床边听了比较安神，里头还放了一些助于睡眠的西洋香料。”宋弘琛说道。
“阿琛，远在海外你还能知道，我猜猜看，文彦告诉你的？”沈九爷看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说道。
“准确地说，沈康适到商号订字画的时候，与我提到的。”萧文彦自若地饮着茶。
“康适这小子，倒是会说。”沈九爷故作蹙眉模样，却没有半分生气。
“他也是关心您。”宋弘琛给沈九爷满上了茶，也知沈九爷那是玩笑话，便顺着说道。
听了半晌八音盒里头清脆的音乐，沈九爷才回神看着里头转动的金属机械配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八音盒里边的零件也是一种机括，机械运转方式及结构都算是十分简单。自古我们的机括的技艺源远流长，自春秋墨家与鲁班，到后来历朝历代，都不缺能工巧匠与传世之作。然而我们的技艺如此发达，却做不出这么一件简单的洋玩意，实乃叫人惋惜啊！”
“几经更迭，有不少技艺失传了。”萧文彦摇头叹息。
“西洋奇技淫巧虽然多，但如果要与一术相比，恐怕相形失色，此术上至朝廷军事，下至陵墓防盗。”听着他们叹息，宋弘琛却不以为然，他指了指八音盒里边的机械配件，撇了撇嘴，然后看向沈九爷，“平日里爷爷的书房里摆了一些藏宝匣，兴许有些什么稀奇宝贝，然而我学识浅薄，又不懂破解机关，恰好您又擅长此术，今天倒想向和平叔您讨教一番，好悄悄看一下里头藏的什么。”
沈九爷低头看着八音盒，也知宋弘琛所言之术是沈家祖上所传的机关之术。
“阿琛，你这打的坏心思要是让宋爷爷知道了，准要把你揍一顿。”萧文彦调侃着。
“打一顿倒不至于，最多罚他，像小时候那样，罚他在院子里顶着花瓶不许掉下来站上那么几小时。”沈九爷哈哈笑起来。
萧文彦看了一眼宋弘琛也跟着笑起来。
“那时候我可没有一直待着，半道我就跑了，后面我才回来装个样子。”宋弘琛澄清着，回了一眼萧文彦。
“你可真是顽皮。不过，阿琛若要学，那我倒是愿意略教一二。”沈九爷看着两个打牙配嘴的年轻人，摇着脑袋笑着说道。
宋弘琛与萧文彦听沈九爷是要授课，纷纷坐直了身子，好似在学堂上学听课那般。
“机关之术深奥玄妙，源自于工匠对天地的观察与思考，法自术起，机由心生。在各种机械装置里，消息②堪称最要害的部分，它微小而隐秘，却‘牵一发而动全身’，控制着整体的运动趋势。机关之术变化万千，但只要找到其中的枢机，就可以随之破解。”沈九爷娓娓道来。
两个年轻人听由沈九爷分说那些神奇的消息、埋伏以及一些破解之法，虽觉深奥，却还是能从话语间领会到了些许要领，连连点头称赞。
尚且说了大半，外头又传来了一声叫唤，“沈九爷，现已等候许久，胡鹏远着实有急事求见。”
宋弘琛看了手表，不知不觉竟过去了一个小时。胡警官他们本就有要事，等了许久也难怪等不下去。
沈九爷唤了一声阿海，“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阿海听了，会了意，回了沈九爷：“明白，九爷。”
阿海打开了雅间的门，只请了胡警官一人进来。门外的几名警察欲要跟随却却被门外的随从拦下，请他们在门外继续等待。
胡警官听到了身后的动静，转过身去看了看，他也明了意，沈九爷只答应见他一人。于是他便朝那几名警察摆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在门外等候，自己回过身去跟着阿海进了门。一踏进门，胡警官就看见了两位熟悉的年轻人。
宋弘琛与萧文彦见了胡警官，轻点了头，与他打了招呼。
胡警官也回了招呼，又朝沈九爷稍稍鞠了躬。
三门在沪上的地位很高，而且势力庞大，关系网络众多且交错复杂，就连他们上司也要忌惮他们三分。若不是有燃眉之急的事情，胡警官是万万不想亲自来寻沈九爷的。
“沈九爷，现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与您细说……”说到此处，胡警官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两位少爷。
沈九爷摆了摆手，说道：“都是自家人，不需要避着他们，说就是了。”
胡警官听罢点头，说道：“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几周前外滩发生的那件货船案子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有所耳闻。”
“其中有些线索，或许……”胡警官顿了顿，又继续说道，“与您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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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皮狗：警察。旧时许多警察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与官宦及豪绅相勾结，许多百姓对他们没有好感，坊间称呼警察为“黑皮狗”。
②消息：机关，发动机械装置的枢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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