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突如其来的玫瑰
K市的秋，阳光明媚，天高云淡，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上了年代的院子里，竟演绎出了几分侘寂美学。悠扬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懒洋洋的寂静，一只枯瘦如葱的手抓过床头沙发上正在充电的手机，睡眼惺忪的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是快递员派件的，通知她到了个快递，放在门卫室。她嗫嚅着回复好，眼皮又感觉沉重，半睁半眯。约莫几分钟，她瞪着眼看着天花板，视野范围内，头顶是一幅不知谁随手涂鸦的画作，蓝粉的色彩显得很青春，与整个房间乌木色的家具格格不入。
她左右转动着眼睛，心脏还在突突的跳个不停，久久不能平静。又是那个梦，又是那个人，他到底是谁？一连串的疑问在她脑海盘旋，使得她的太阳穴针刺般的疼痛。
楼下传来一阵争执，引得她几分好奇。她来不及细想，光着脚一把拉开窗帘，刺目热烈的阳光一时间晃眼得紧。整个院子明亮得像是笼罩在一片白色的虚空中。这是个破旧的老院，原是个给机关单位的职工宿舍，现在大多都租出去了，里面许多房间都被改成了一小间一小间的合租房。这院儿的墙体大体都已经斑驳，有些楼已经爬满了三角梅、常青藤一类的植物，也没有电梯，整个环境都很暗沉，从外面看去，每一道玻璃上都沾满了油烟，黑漆漆的，像阴翳的天气，饱沾了人间的烟火气。
这个老院的楼层都不高，四面围合起来、中间空置着一个大广场，种了几棵银杏树，叶子掉得差不多了。大门是一道大铁门，锈迹斑斑的，守门的据说是个退伍兵，看着很精干。她顺着窗户朝下约莫30度方向，也就是门卫所在的位置。门卫正在和一对年轻情侣为快递保收费过招。大抵是二次收费，两人快递多又堆得久，费用高，引发不满情绪。
门卫眉飞色舞，嗓门又大，显然是山里的大王，占据着规矩的制高点，想大赚一笔。小情侣却心生不爽，盘算着“学遍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搬出不知道哪里搜来的法律，妥妥的秀才与兵，争执不下。她双手环抱，观战了几分钟，撇嘴摇摇头。
门卫的行为，多数租户都看不惯，但都一般不敢与他争论，因为这个问题无解。这样的争执隔三差五就会发生一次，每一次她都眼看高楼起，又眼看城门失火，最后一地鸡毛，以后还是要寄放东西，到底是都拗不过的。这个不如意的中年男人当着门卫，半夜不知几次和租户为了五块钱的开门费、一两块的快递保守费争执不休；还有几个半夜喝得大醉，没品的摔啤酒瓶，在中庭广场骂骂咧咧直到后半夜，最终依旧稳当当的，这场战争的结局，她心下了然。
她兴致缺缺准备拉上窗帘再眠一会儿，长久的加班已经让她日夜颠倒，极其嗜睡。她想：要是在这样吵吵闹闹，她一定要搬家了，这个隔音效果堪比纸糊的。如果再闹两回，她怕是要996+睡眠不足导致心源性猝死……就在她神思的片刻，下面的双方也休战了，小情侣的男孩子迈着大长腿骂骂咧咧的出来，高高的个子差点撞门框上。k市的男孩大多“小巧”，很好有一米八的个子，而这个目测一米八，毛发旺盛，身材忻长，很难不吸引她的目光。男生也似注意到楼上的注视，45度微微侧颜和她的视线短暂接触。
两个人视线对接的片刻，霎时间她如同天打五雷轰，周身血液逆行，双目圆瞪，心脏骤停，呼吸急促。顷刻间，她的脑袋如针刺疼，她嗫嚅：你，你，你是......巨大的震撼让她说不了话，肾上腺素极速飙升，巨大的窒息感捏住了她的心肺，她似乎忘记了呼吸。她的脑海如同黄山云海，疯狂翻涌，她道：这个面容，是，是……无数揣测卡在她喉咙里，诸多疑问疯狂涌上心头，脑子却突然如同电视机失去信号，发出极其刺耳的耳鸣声。她太阳穴突突的跳动，疼痛让她紧闭双眼，嘴唇乌紫。她下意识蹲下来，缓了几口气。恰似这时，一米八旁边的雪肤女孩不自觉抬眼看了看二楼的窗户，心里涌上一丝莫须有的情愫。
她来不及多做思考，火速夺门而去，三两秒才想起地凉， 没穿鞋，很失态，立马掉头汲了双拖鞋，飞也似的冲下楼。叮叮咚咚的下楼声在楼梯里响彻于耳。对门都忍不住吐槽：谁啊，赶着投胎啊！她来不及辩驳，所有话语如风置之脑后，这短短几十阶楼梯硬是让她跑出了一生的感觉。等她手忙脚乱的拧开单元门铁门，来到门卫室门口，楼下已然空空如也。她茫然转了几个圈，视线如饿极了搜寻探索猎物的猛兽，却一无所获。她有些失落，口吐一句国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面容，似乎是在哪儿见过，令她一见便激动难以自抑。
正在恍惚间，门卫倚在门框处问：“你拿快递么？”她“啊”了一声，回神想起快递小哥的电话，又看看自己脚都卡在拖鞋里，半个脚板踩在地板上的熊样，赶紧点头化解这个尴尬而不修边幅的画面：“哦，对对对，我拿下快递，刚到的。”
门卫递给她一个盒子：“一块钱。”她扫了一眼，摸了摸身上忘记带手机了。她继续尴尬一笑：“稍等，我拿下手机扫给你。”她转身上楼，再下楼已然十分平静。她不想轻易放弃，准备从门卫那里入手，打探打探。她刚想脱口而出，但转念一想刚刚门卫刚刚才和小情侣发生争执，若是她此刻打听，会不会引得他不悦，到时候什么也问不出来，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不问，她又实在是按捺不住火山喷涌般的心情。她真的太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为何，为何那么眼熟？！
她来回踱步，连门卫都注意到，以为她也是要挑事。于是颇为警惕的问她：“啥事？”她见状立马狗腿的看着门卫，眨巴她的卡姿兰大眼睛：“那个那个，能跟你打听一点事儿吗？”门卫眉头一皱，升了个k道：“啥事？”门卫见她支支吾吾，催促道：“有事没事？”她见状莞尔一笑，心想自己也算美女子，五官清秀，一水的黑长直配上齐刘海，加上天府之国的肤白貌美的基因，还带着十六年知识教育涵养的书卷气，怎么看起来也算心旷神怡的吧！她把眼睛眯成月牙，凸起饱满的苹果肌，甜美又得体道：“那个，就是想感谢你不辞辛苦的给我们保存东西，早上我还听见有人跟你吵架，太不懂事了，想劝劝你也不要为这些小事生气，你说你们多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门卫一听，火泻了大半，不由得倒起了苦水，“你说大家都是来打工的，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都是为了赚两个钱——”。她白眼飞到天上，却只有对着笑连忙点头，“是是是。”门卫见状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咕噜不停说，从他退伍、务工甚至到收垃圾贴补家用，一点点说得好不漫长仔细。她陪着笑，脸都僵了，腹诽道：我对你这些不敢兴趣啊，大哥，真是天坑、有坑、坑自己啊！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打断道：“那个，这两小情侣啥时候搬来咱小区的啊，是不新搬来不懂规矩啊，这新来的，你也何必太计较不是，生气伤自己身体。”门卫闻言，终于打开新话茬道：“可不是。前两个月搬来的。”
她双眸一亮，紧接着问：“住哪儿啊，我咋从没见过。”她眼神朝着楼外张望，向门卫投去探问的眼神。门卫有些不乐意道：“就你对面那栋，四五楼吧。”她眼睛闪着灵光：“哦？哪间啊？那他们是在这上班吗？干啥的啊？是男女朋友吗？”她一口气抛出几个问题，饶有兴致的等着回答。门卫张嘴，啊了两声，又舔了舔嘴唇，警惕道：“我说，你打听那么多，是什么企图呢？住户的私事我们可不兴透露。”
她咳咳一笑：“啊，那个那个。”门卫投射出质问的眼光，眼看就要被抓包，万分尴尬之际，她单手捂脸，深深叹息，佯装为难，声音略微颤抖：“说了你可能不信，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一些非常狗血又离谱的事情。那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故事……”她开始发动脑细胞，编撰起来。
门卫被她说得叹息不已。他道：“没想到，年轻人的感情，真是如同那八点档的电视剧，令人大为惊叹，大为惊叹啊。”她捂着脸：“是啊，叔，不，大哥，我也是突然发现，他放佛就是我朝思暮想苦等了五年的男朋友，但看起来似乎已经移情别恋，我就怕打扰，但我的心又，呜呜呜，才忍不住跟您打探，嗐～。”说着，她就抱着快递一步三回首，面容痛苦的却十分火速退下。门卫朝她投去五分怀疑五分关心的目光，她露出受伤却一定要坚强的假笑，火速夹着尾巴逃离现场。
门卫扬手，正义的发声：就在你对面405……她逃命似的拐进步梯，几乎猴一样灵活窜回房间，心脏咚咚跳个不停，门卫的话就这样消散在风中。她拍拍胸脯，心想戏很假但足够骗人。她抱着轻飘飘的快递，端详了寄件人和物品信息，疑虑深深爬上心头。她最近似乎并没有购入什么物品，这个寄件人：一枝玫瑰，她真的毫无印象。而且这已经是她这个月收到的第一二三份了。她有些谨慎的拆开包装，入目俨然仍旧是一枝鲜红的玫瑰，丝绒的质地，暗红饱满的色泽，碗大的形状，着实美艳得不可方物。
可，是谁在持续给她寄玫瑰呢，暗恋者、追求者，还是那个隐秘的、梦？
她将玫瑰郑重的摆进花瓶，待它们风干、褪色，永久的保持着绽放的模样。她凝神，呆滞了几分钟，那刺目的红和她反复做的一个梦里的画面交织重叠，张扬又诡秘。
她再度把事情在脑海里捋了一遍：她叫林浮生，今年26岁，一个广告公司的资深文策，平平无奇的加班狗，生活两点一线，长相七八分，身材六七分，家境贫寒，与人为善......所以，这个送玫瑰事件是谁的恶作剧，还是她的红鸾星动、烂桃花？她在脑海设想着，回想着最近遇见的人和事，一切似乎都平静无波，除了，除了那个梦，还有那张脸——是的，那个梦，令她无法释怀，常常重复的梦。
林浮生闭上眼，瘫软在床上，她出神的看着苍白的天花板，就像一切归于虚空，然后一幕幕开始鲜活。那个梦，算不得绮丽，算不得怪异，却总是令她魂牵梦萦。梦里，暗红的玫瑰和浓烈的鲜血交织辉映，繁衍成漫天的红，那红像奔涌的江河、像悠久的封印，刺进眼眸、刻在心底。那里，长满了繁复品种的玫瑰，她认识的、不认识的，比比皆是。在那荆棘丛生、盘根错节的妖冶玫瑰之中，有一座洁白神圣的城堡，在那城堡之上安静伫立着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他剑眉星目、天庭朗阔、线条利落，面容透露着近乎透明的苍白。她远远的遥望他，想再靠近些探寻他的五官细节，却都以失败告终。那个高斯模糊的影像，反复在梦里出现。她拼尽全力靠近，想弄清原委，他却是不为所动，永远隔着距离，无法靠近。
她只能使出吃奶的力气呼喊：你是谁？你认识我吗？那个面容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那笑如同你一条恶犬闯进她的心扉，啃了个洞，如同一粒烟火，烙了道疤痕。然后他一跃而下，脖颈处涓涓流动着浓稠的、暗红的血液，不休不息的和玫瑰融为一体，像是堕入炼狱的献祭。她奋力奔跑，像是拖着千斤巨石，逃离地心引力，悬浮着，很缓慢的移动。终于，她离他近了，却是只见他从城堡上一跃而下，她却站在楼上，眼睁睁看着他躺在玫瑰花丛里，鲜红色充斥天地之间，奔涌跌宕，暗红的玫瑰开得越发茂盛，逐渐将他唾沫，像是一个无底洞，不停地吞噬，她的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似乎被人扭住，往里密密麻麻插针，刺得生疼。她挣扎着，想要吐出一个字、一口气，但都无济于事。她的呼喊像扔进湖心的石子，往外扩散一圈圈波纹。她每每从梦中惊醒，都犹如重拳捂住胸口，窒息得厉害。
而那个看不清的面庞似乎就是，就是他？那个梦境究竟与玫瑰有什么关系呢，眼前的玫瑰与梦里的那一大片的红玫瑰交融叠合，它们又有什么联系呢？那个梦里的人，与这个一米八，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一系列的疑问砸在她心坎上。她的心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疼到窒息，就与那梦里的情景如出一辙。她深深被那一抹红吸引了视线，若有所思状，再抬眸望向窗外，丝质的窗帘迎风飘扬，碎金的阳光铺满落拓的小院，两棵高大的银杏缀满了飞舞的蝴蝶一般。她斜倚在窗帘后，斜向上注视着对面三楼，玻璃窗户反射着飘落的黄叶，隐约映衬着曼妙的身姿，格外美丽动人。
她想也许有些秘密，在他身上可以得到答案。林浮生眼底浮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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