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丙子。
成都。
风雨飘摇,巨大的天幕惨白无比。零落的树叶四处乱窜,似大海中的一叶扁舟,被巨大的风浪攻击着,上下翻转。风漠然地刮着,夹杂着些许婴儿的哭喊声,在街巷中肆意侵袭,疯狂地揭掉瓦墙上残缺的废纸,留下一片惨烈的狼藉。破砖碎瓦,在风的作用下相互碰撞,发出一串绝望的破裂声,被裹挟着,茫然地打着旋。
路上的行人少的可怜,偶尔在迷乱的街巷上走过一两个,都神情黯淡,无不把衣领向上提,将脖子向衣领里缩,躲避着冷风的钻刺。街边店铺大都关闭,门板在风中颤颤发抖,挤压着门槛,瘆人的支呀声化入怒号的风中,警告着靠近的人。在诡异的风中,时不时传出零散的铃声,节奏分明,随着人力车夫粗厚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载完最后一批客,狄秋生把车靠在街边,用力甩了甩褪色的马褂,顿时汗雨洒落遍地。
虽是深秋,狂风怒号,狄秋生仍把身上的马褂脱去,露出黝黑的皮肤,汗液顺着肌肉纹理成群流下,整个人似刚水里捞出来一般。
狄秋生屁股一沉,半躺入车厢,黄包车瞬间前后摇晃,清脆的铃声叮叮当当地叫唤着,与阴沉的风声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他的脚顺着车前后摆动,在地面擦出两道浅痕。一伸手,食指一挑,车栏上的囊袋便轻轻地越入他的另一只手中。
把系绳解开,几个铜板零散的落入手掌,孤零零地趴着。狄秋生皱着眉,嘴角下撇,掂了掂手中的铜板,无奈地叹了口气。
“什么世道啊……”
对他来说,这确不是什么好世道。
他没算过自己的年龄,只是自记事起便身处战乱之中。他于深秋出生,父亲便给他取了这般通俗易懂之名。先是军阀混战,几个系的军阀打个不停,听说就是为了争一个北平而大打出手。成都更是一刻也不消停。各军阀不仅在四川防区提取粮饷,还干涉政事,互相割据,战乱不停。
军阀之间争权夺利,征兵更是常有的事。许多与狄秋生同行的车夫,这些年先后参军,大部分至今音信全无。狄秋生父亲自他幼时离家出走,留下狄秋生和他母亲自生自灭。为了供养母亲,他回绝了同伴参军的邀请,待在这儿当了一个拉车的车夫。
后来又听说了什么政变呀,起义呀,甚至有一天,狄秋生刚出车时,便看到隔壁的邻居老李握着报纸一边跑一边喊些什么日本入侵之类的话,不过他对这些事并不怎么关心。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温饱。
街上能拉到的客越来越少,收入大幅缩水,到了现在,他甚至连租车的钱都快付不起了。
想到租车,狄秋生心中更是一紧。他租的是姚记车铺的车,车铺大老板姓姚,心狠手辣,他曾亲眼看到那些无钱支付租金的车夫被打断双腿扔至路边,惨叫声不绝于耳。要不是狄秋生年轻力壮,一天可以超负荷地揽客拉车勉强支撑的话,不知现在被扔到哪个烂巷子里了。
“要是能自己买一辆车就好了。”
狄秋生无奈地想了想,艰难地站起身准备收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叫喊声,随着越来越近的尘烟清晰起来。
“车夫!车夫!”
一个身穿青蓝色中山装的年轻人一边叫喊一边踉踉跄跄地跑来。
他的样子极为狼狈,鞋子跑掉了一只,衣服上满是尘土,好似刚在泥浆里打了一个滚。他一边跑一边用手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镜,俨然没有注意到镜片早已破碎。背上一物颠来颠去,大有将此人掀翻之势,那人便如此跑到了狄秋生面前。
“去,去皇城!”
狄秋生本已打算今日不再载客,哪知这人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闪闪发光的袁大头,扔在狄秋生手上,气喘吁吁地说:“这,这是定金,事后必重赏!”随即自顾自地跳上了车。
想到昂贵的租金难以担负,狄秋生心中一振。
管它呢,这年头什么事都有!
他穿上马褂,抖了抖衣领,看到远处一大批人正气势汹汹地赶来。车上的人脸色惨白,大声催促着狄秋生出发。
狄秋生弯下腰,抬起车把,铃铛清脆地响了几声。
“走!”
随着一声大吼,他的双腿似风铃一般摇了起来,人力车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风呼呼地刮着狄秋生的全身,刺耳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旁。身后不知是有多少人紧追不舍,叫喊声震耳欲聋。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狄秋生在各个巷子里左冲右出,让后面追赶的人每次差一点追上时又被突然甩开。
就这样你追我赶了半刻左右,车子冲入了东华门。
成都皇城,又名蜀王府,自明朝兴建,北起东西御河,南到红照壁,东至东华门,西至西华门,占地面积占成都地界三分之一。皇城内建筑大可与北平故宫相媲美。只是自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起,四川军阀多次在皇城内发起战争,更有著名的二十四军,二十九军在皇城内发生血腥巷战之事,许多房屋遭到破坏,皇城一带现如今已破败不堪,多是外地难民栖身之地,犹如一座巨大的贫民窟。
狄秋生很是不解车上的人为何要到皇城里去。
过了东华门,车上的人冲狄秋生喊道:“去承运殿!”
听到车上的人的呼喊,狄秋生更为不解了。如今皇城内早已无满清贵族居住,那承运殿更是少有人去,跑到那里,只会断掉自己的后路。
可是哪里由得他思考,车后追赶的人越来越近,有一个跑得快的人甚至冲到了车前,想跳上车将那人拽下,狄秋生见状顺势将后脚一抬,狠狠地踹向那个人的小肚,那人手还抓着车框,只见他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一个趔趄,向后翻去,重重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悲惨的叫声。
这一举动似乎激怒了车后追赶的人,好几个人的手都搭在了车棚后面,狄秋生感到身后阻力越来越大,一咬牙,往前猛冲了几步,哗啦一声,只觉得背后冷风直吹,车棚竟被生生卸下,金黄的铃铛挂在上面铛铛铛地摇曳着,那几个抓住车棚的人,来不及松手,皆被压在地上,顿时惨叫连绵。
狄秋生新中暗骂,心想到姚老板暴跳如雷的场景,心中不免得开始后悔竟为了几个破大洋而赌上自己的前途。这时斜阳倾洒在他的脸上,他才意识到他们已经连续跑了半个时辰。车后的人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而狄秋生胸中已经渐渐没了气,拉车的步子也慢了下来,慢慢的,他感到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每迈一步都要使出吃奶的劲。
跑不动了……
无奈之情油然而生。抬头往前,再跑几百部步,过了那颗大梧桐树便是承运殿了。远处,明远楼傲然的挺立着,仿佛在注视着狄秋生,看他还能使出什么招数。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他觉得,跑到承运殿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了……
前方,承运门孤零零地伫立着,上面刻的蛟龙在水中翻来覆去,水花中,巨龙的眼睛与狄秋生血红的双眼似乎对视了一刹那。
水……
一阵空灵的琴声从车上传来。
狄秋生忽然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喷涌而出,自心脏迸发,冲向全身。
音律似实物一般,连绵不断,错落有致地自车上发出,环绕在狄秋生的周围,形成了一道水浪般的屏障,隔绝了后面追赶的人,叫喊声瞬间如浸入水中一样,只传出含糊的嗡嗡声。
车上的琴声越来越大,狄秋生感觉到了厚厚的水气扑面而来,随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气势磅礴,如潮水般灌入他的耳朵,狄秋生顿感身上有千斤之力,周围出现了滔天巨浪,这些巨浪,都听从他的号令,一个又一个的水浪组成一幅巨画:如山间流水,连绵不绝,上下翻覆,有蛟龙冲天之势,大气奔放,推着他和车劈波向前,冲入大海。几个弹指的功夫,他便到了承运殿前。
琴声渐渐消失,狄秋生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景象。他回过头,更是大吃一惊:追赶的人皆人仰马翻,无不颓丧地瘫倒在地上,还沉浸在被水淹没的痛苦之中。可是街道两旁皆若没事一般,一点水的痕迹都没有,远处的承运门,仍然孤零零的立在那儿。
这时他才发现,车上的那个人正惊异地看着他,手中遮盖东西的布四分五裂,露出一张表面苍劲无比的琴。
狄秋生正要问车上那人是否看到了和他一样看到的事,只听身后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
“行之,你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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