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成都东南的琉璃厂,同皇城一样,设立于明朝,有着辉煌却不为人知的历史。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只留下一个空空的地名。

空旷的街道中,传来打更老人雄厚的声音,抵御着不知疲倦的秋风。

现在是丑时了。天上的月光也躲入了厚厚的云层,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一个小白点突然出现。随着小白点的靠近,才发觉那是从远处火把传来的光线。光线的源头处,铃铛不紧不慢地摇着,在孤独的黑夜中却也显得清脆至极。

铃铛挂在车棚上,车棚在人力车的缓缓前进中呼呼的摇晃着。周围几十余人,个个面色严肃,紧紧地靠着黄包车,朝着远处的黑暗走去。

“该右转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车上传来。说话的这个人面无表情,甚至在灯光下脸还有点发黑,一缕微髯轻轻地抖动着。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妇女,年轻人嘴巴紧闭,死死地盯着前面,但他的表情中却透露出深深的疑惑。那个妇女眼神空洞,任由被风吹乱的头发肆意地刮着她惨白的面庞。

车上的老人是姚老板,那个年轻人便是狄秋生,妇女就是狄秋生的母亲“狄夫人”。

人力车缓缓地砖了一个弯,车轱辘吱呀吱呀地叫着。

三个人谁也不说话,过了许久,还是姚老板打破了沉寂。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是狄封的儿子。”

狄秋生心中一惊:他怎么知道父亲的名字?这也难怪,狄秋生的父亲自他幼时便离家而去,家中的那张画像便是狄秋生对他父亲仅有的记忆。平日里拉车时他也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这姚老板固然消息灵通,却怎么可能会知道他父亲的名字?

姚老板好像知道狄秋生的疑惑,又缓缓说道:“唉……想当年,我和你父亲还是旧相识呀。”在火把的灯光下,姚老板的表情复杂,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

车上登时传来一声轻蔑的女声。

姚老板没有理会狄夫人,只自顾自地说着,就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一直有这么一个朦胧的故事。”

狄秋生惊异地看着姚老板,只见他一脸沉浸其中的表情,似乎是在瞻仰某一位先人。

“没有人知道古琴是怎么出现的。”姚老板谈到古琴,眼神变得慈祥又怀恋,一改往日冷漠的神情。黑暗中,暗沉的声音在街巷中缓缓地游走着,似一首平和的古琴曲。

“据说是一个自称为先人的人第一个造出了这种琴。有人将这古琴的事禀报给了当时的皇帝。”

“皇帝便召先人进宫当着众人弹奏古琴。先人弹奏了一曲《神人畅》,其琴声空灵优美,久久环绕于殿上。皇帝从未领略过如此美妙的乐曲,便问先人要何赏赐。”

“哪知这个先人什么都不要,却提了一个皇帝怎么都不可能答应的请求。他说,他要让这世上的所有人信奉古琴之道,并要像皇帝一样——受万民敬仰。皇帝登时大怒,认为连一个戏子都敢如此蔑视皇权,便下令捣碎这世上唯一的古琴,并处死先人。”

“这先人也是奇怪,竟在行刑前于树林中又造了一把古琴,并弹奏了一首绝命曲。不久刽子手便砍下了先人的头,这时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先人身形俱消,化为一股琴气,向四周散去。他的一部分魂魄,钻入了刚刚做好的古琴里,这把古琴,最终也是下落不明。”

“说回琴气。这股琴气,游走于世间,滋养着世人。渐渐的,有精通音律者竟自己悟出了古琴之道,他们与先人的琴气相通,便有了琴心。有琴心者,不仅能将琴曲演奏到触人心弦的程度,还能与天地万物相通,奏出琴像。琴像,便是自然之物在有琴心者的弹奏下于现实中展现出来的景象。它可以是气势磅礴,于山间江河中奔腾的《流水》,也可以是悲凉寂寞,于秋风中独叹苦伤的《秋风词》。”

“大多数弹琴者,并不能与琴气相通,自然也没有琴心。而有琴心者,大部分弹奏出的琴像也只是虚像,偶尔能绽起几片水花便算是琴心深厚了。只有极少数人,弹出的琴像是实体,也就是说,这部分人能够改变四周的实物,让它们为琴曲所用。”

听到这儿,狄秋生才明白姚老板讲这么一大篇的目的。想起几个时辰前他在承运殿前遇到的事和刚才在自家院子里遇到的事,他不得不承认,姚老板的说法能够解释这一切。

可是,他转念一想,自己并不会弹琴,更不要说有什么琴心了。他正要向姚老板询问,姚老板仍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侃侃而谈道:“有琴心的人,心中始终有着一个理想,也就是先人当年在朝堂上给皇帝说出的话。”

他突然把头转向狄秋生,问道:“你知道先人琴吗?”

狄秋生茫然地摇了摇头。

姚老板理了理自己的胡须,意味深长的说道:“这把琴,就是你今天遇到的所有的事的源头。”

这时,人力车停了下来,铃铛渐渐无力地垂下了头。寂静再次淹没了众人。

狄秋生这才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迎晖门也就是东门的脚下。城门边,几个守城的士兵看到姚老板,点了点头,打开了城门。

现在刚过丑时,根本没到开城门的时间呀!

姚老板看向狄夫人,轻轻地说道:“当年,是我不对。现在秦唐两家正为狄秋生的事大打出手,我能做的,也就只能是让你们远离这是非之地了。”

狄夫人哼了一声:“怎么,就这么想让咱娘俩走啊?”

姚老板叹了一口气:“再不走,你儿子恐难活命呀……”

狄秋生心中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就为了几个破大洋竟生出这么大的危机。还有这姚老板,他到底知道些什么,他与母亲好像是旧相识,看着却又有些积年的怨仇,这一切怎么越来越复杂……

哪知狄夫人听到姚老板的话,突然怒目圆睁,爆发了积蓄已久的情绪,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你还好意思说!如果不是因为你,狄封根本不会死!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们好,可到头来呢?我若是早一些知道你改了行换了姓,肯定不会让秋生在你手底下干活!若我早些知道,定要将你碎尸万段!”说罢,狄夫人便感到头晕目眩,竟晕死过去,“砰”的一声倒在地上。

狄秋生心中更加震惊了:什么,他的父亲,狄封,已经死了?还和姚老板有关?他一脸难以置信,看到母亲晕倒,竟不知该做什么。

姚老板见状急忙让人将狄夫人抬到车上,随即转过身,神色中闪过一丝愧疚与慌张,但有马上消失了。他看向狄秋生缓缓道:“你母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一个小老头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如今,要看你的决定了。如果你执意要留在成都,我也不会阻拦。只是这后果,恐怕是你难以承担的。”

狄秋生此时心中乱做一团,无数的疑问正死死地缠绕在他的脑海。他艰难的抬起头,良久,他才缓缓问道:“如果我要走,你会不会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姚老板轻轻地摇了摇头:“家有家规,祖有祖训。此琴门重事,不可让旁人知晓。我若透露半分,便对不起祖上,对不起先人。”

狄秋生心中暗骂一句。他明白,姚老板肯定知道自己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如此一说,便是逼他放弃出城,继续跳进这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想必刚才他在母亲面前说的一番话,一定是作秀罢了。要怪,就只能怪狄秋生好奇心太重了。

跳就跳吧!

狄秋生看了一眼晕倒的母亲,无奈的说道:“我要知道和我有关的所有事。”

听到狄秋生的答复,姚老板的神情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

“那好,上车。”他冲守城门的士兵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便徐徐关上了大门。漆黑的夜中,城门关闭的声音格外响亮。

黄包车又开始动了,只是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车夫在前面哼哧哼哧地拉着,周围的人也开始慢跑起来。

狄秋生不解地问现在要去哪儿,焦急的铃声中,传来姚老板低沉的声音:“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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