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的答卷大概两个月就审完了,此时已入隆冬,万字窗外洋洋洒洒飘着飞雪,腊梅的暗香在经历了霜冻之后穿透了门窗,在房内忽隐忽现。内阁的臣子们团团围坐在八仙桌上,手里捧着暖炉,呷着热茶,互相传阅着考生们的答卷。陛下也在。
穿着貂裘袄子的瘦小老人一边咳嗽着,一边拿着镶着细金链子的叆叇上下翻看最高分的卷子。温暖的炭火把老人的脸庞烤出微微的杏红,眼中流淌着洋洋的赞赏与喜意。
“让朕看看是谁家的青年才俊。”说罢,便撕开了遮住浮票的封条,纸上工稳浑厚地书写着王襄之。众人对此答案并不意外,纷纷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王太傅家的公子自幼便声名在外,固有神童之名。
坐在一边的大太监陈润德,赔笑道:“恭贺陛下得一麒麟才子。”
众人亦纷纷道贺,把皇帝哄得龙颜大悦。
正在众人大笑时,旁边的小太监安安静静地把揭开封条的考卷给一一收走了,抱到另一张桌子上给誊抄到宣纸上去。
诸静训跟着赔笑一会儿后,翻看起了奏折,这篇公文来自青宁州的太守,其大意是青宁州大旱,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这已经是青宁州第三年请求赈灾了。
青宁州太守……她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也是在科举之日,他来宫中参加科举,却迷路到了机枢园。那时候她还不是中书舍人,只是随着父亲在宫中玩闹,因此她并不介意当个领路人。
印象中他是个相貌清癯颓丧的中年人,留着杂乱无章的胡须,衣着单薄而寒碜,面黄肌瘦,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了。
后来皇榜公布,他中了探花,被朝廷分配到青宁州的某个县任职。
“青宁州太守,魏承恩。”
诸静训观察了一下陛下的神色,似乎还沉浸在被捧场的喜悦中,她默默把文书放在镇纸下,决定择日再禀告。
快过年了,东京城内被皑皑白雪覆盖,花木枝叶已零落殆尽,偶尔有三两只麻雀在树干间飞窜,大红灯笼高高挂在王家府邸的木门上,点缀着素净的冬日。三两个穿飞禽官袍的人敲锣打鼓着骑马奔来,把在门前玩弹珠的小人吓得四散。
到了王家府门口,领队的人麻利地下马,“邦邦”敲门,高喊:“快请王公子出来,你们家公子中状元了!”
听得一阵脚步声,五六个小厮争抢着开门,七嘴八舌道:
“我们家公子中状元了?”
“谢过官老爷,外面冷,快进门喝口茶。”
“我这就禀告老爷夫人去!”
“诶,我也去!”
“混蛋,你别抢我道呀!”
“我……我就通知李管家他们去吧。”
王家府邸收到了王襄之中状元的消息后,合府欢喜,王家老爷太傅大人设宴摆酒,让下人邀请邻居同僚前来庆祝。酒宴庆祝到傍晚,与王襄之同一辈的伙伴提出要去花厅听曲看戏。
这所花厅名叫修净堂,在东京城内最是出名,专门培养了一群出身堪怜、相貌出众的姑娘乐理戏曲,个个会琴棋书画,供达官贵人雅会。
王襄之请客,点了堂内的红牌戏子蝶恋儿唱牡丹亭。襄之与同僚坐在暖炕上听着歌伶咿咿呀呀地唱着,觉得这蝶恋儿嗓子好,身段好,模样也好,只是比仙子考官还差了点。这个念头刚冒上来,就把他吓了一跳,心中直呼罪过——那人说不准是皇帝的妃子!
他支楞着下巴又听了半晌,只觉得上眼皮忍不住与下眼皮打架,便把目光投向窗户外的隐隐卓卓。修净堂在建这所花厅的时候砸了一笔重金,因此这窗户并不似其他普通楼房是糊窗纸的,而是装了蚝壳窗户,木楞把窗框拼成了冰裂的纹样,透过窗户能看见模糊的人影。
他就透过窗户木木地看着外面经过的胖子、矮子、小二……忽然,窗户后站了一对男女,两人似乎在攀谈些什么,这声音熟悉又陌生,但隔着门板与歌伶的唱词声,他听不清他们具体的谈话内容。
大概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女子朝男子施礼,似乎是与他告别了。眼见女子也要离开,王襄之猛然变得精神起来,鬼使神差地从暖炕上站起,打开了房门。
诸静训今日本来应该在家休息,只是青宁州灾款的去向怪异,便邀太子殿下出宫商议。
彼时她正要离开,听到身后有木门开关声,似乎有人盯着她,她一向对身边的动响敏感,便蹙眉回头看。
于是见到一清俊白面书生,面相透露着微微的青涩与稚嫩,头上系着宝玉抹额,身着月白色深衣,外套仙鹤大氅,倒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只是他看向她的神情,像极了村口的呆鹅。
“王公子,这厢有礼了。不知王公子在这作何?”这个人要是老了,定然是与内阁那帮老头子一样无趣,诸静训想。
“姑……姑娘,你认识我?”
她浅浅一笑,“妾身为本次科举的监考官,自然知道状元郎是何人的。况且公子声名在外,何人不识呢?”
王襄之脸颊微红,“多……多谢姑娘抬爱,敢问姑娘芳名?小生应该怎么称呼姑娘?”
“妾身诸静训,字若水。公子叫我若水便可。”
此话一出,若平地惊雷。
原来她就是诸静训?
王襄之瞳孔紧缩,心中已是翻江倒海,无数疑惑浮现出来。
只是还没有他来得及出口询问,眼前忽然略过一片刀光剑影。刹那之间,诸静训与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打斗起来。那小厮人高马大,手持匕首,招招直捅要害,静训飞跃而起,双腿夹着男子脖颈把他撂倒在地,又听“咔咔”两声巨响,男子的双臂被卸了下来。
“说!是谁派你来的?”
这一瞬,原本文静温顺的姑娘仿佛换了一个人,浑身散发着凛冽的杀气,犹如地狱里的罗刹。
话音刚落,坐在花厅一楼喝茶的一些士人抽出了腰中的佩剑,极速朝二楼跑来。
她眼中一暗,“咔嚓”一下利落地用手肘扭断了男子的脖子,夹着王襄之跃下了楼,拉着他一路狂奔。
待跑到楼外,她大喊一声:“有刺客!”随即隐藏在人群中的护卫迎上去拼杀,混战一片。
待跑到安全处,王襄之已是气喘吁吁。
诸静训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又恢复了往日温文尔雅的模样,“抱歉公子,连累你了,不知公子有没有受伤?”
“没事,没事。若水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多歹人来追杀你?”王襄之一边弯下腰大口喘气,一边拿出汗巾往鬓角上抹。
她望向老树梢上的明月,幽幽地说:“大概是身陷太多因果,带来的报应。”此时,襄之又从她的神情中发现了初见时的疲惫。
不一会儿,一个罗汉从暗角翻墙汇报:“小姐,留下了一个毛头小子,其他的都死了。”
“韩叔,都交给你了,我爹那里不要声张。”
“是,小姐。”一会儿,罗汉便没有了踪影。
“公子今日在修净堂是在和同伴庆祝吗?”静训问。
“是。”王襄之回答,“若水姑娘呢?”
静训在心中掂量了一下,答道,“我在与太子殿下商谈事宜。”罢了,即便说谎估计也圆不回来了,他迟早会知道的。
果不其然,他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神情,“若水姑娘是在宫中任职吗?”
“呵呵。”她不明意味地笑了一下,“是的,王公子。如果你我有缘,以后估计会再见面的。”
王襄之看着她脸上神秘的笑容,心中的困惑更重了,“若水姑娘,小生字修远。你称呼我修远便可。”
“好,修远公子。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姑娘,路上危险,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暗处有影卫守护着我。公子,妾身就此告别了。”
“好,再见。”
“再见。”
王襄之看着娉娉婷婷的身影渐行渐远,猛然想起自己的朋友们还等着,便赶紧回了修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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