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戍边的夜晚孤寒,勾勒山峰轮廓。
明月高悬,映着帐篷间跳跃的篝火酒香,素日苦寒的军营透出难得的轻松。
营帐间,灯火跳跃的有些急促,穿着甲胄的瘦削士兵脚步匆匆,他扛着肩背上的昏死过去的人,避开推杯换盏的同袍。清冷月光下,如云的乌发随着男子步伐颤动间,露出皎皎芙蓉面。
边关苦寒地,这竟是个貌美的小娘子!
三日前,骠骑将军韩俨率五百骑兵,追围敌军于白登山。
恰好两日前,临安城里最新押送了批犯事的官吏和臣女充军充妓。
为凝聚军心,几位将领商量了番,索性命人简单办场庆功宴。
闻着热气四溢的酒香,侍卫忍不住咂咂嘴,肘臂箍紧肩背上的人脚下步子加快。
昏暗的光逐渐亮堂,终于瞧见军营中那顶最大的将军帐。
瘦削士兵微顿,身子一拐来到旁边的副帐。
“世子爷——”
话落,他老实站在帐外躬身等待着,终于,帘帐被人从里到外被轻巧撩开。
微弱月光下,带着玉冠的男子面容有些晃眼。
清风吹散乌发,常灿眉峰微挑视线落在女子身上。
见瞧不清楚姜姒面容,他索性伸出手里折扇将女子两侧的碎发拂在耳后。
待熟悉的芙蓉面彻底暴露在眼前,男子才勾唇冷笑了声。
镶金的扇骨在寒夜中冰人,贴着软和细嫩的肌肤,姜姒只觉得有东西从脸上划。
那力道有些重,硌人也冰凉。
混沌中让后姜姒脑的疼痛清晰起来,却如何也睁不开眼。
接着,半盏凉茶扑面,让人心惊肉跳的水珠顺着女子眼睫蜿蜒而下,沾湿两边鬓发。
夜间寒凉,更不必说身处这西北荒漠间。
姜姒缓缓睁眼,视线却只及他腰间,却压根看不清楚面容。
身体软和像棉花,她想费些力撑起身子,可手腕处的酸麻胀痛清晰传来。
粗粝的麻绳硌肌肤,不用看定然被磨出了红痕,姜姒的脊背下意识寻找着墙壁。
夜里砖墙渗出的冰凉,沁人骨髓,连着脸上滴落的茶渍,让她打了个寒颤儿。
下一刻,下巴被冰凉的扇骨挑起,男子的嗓音响起,“姜姒——”
常灿尾音微扬,辗转唤她名字时语气,带着明显的恶趣味儿,算不得善意。
微弱的曦光跳跃,姜姒费力抬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男子灿若春花的面容,以及……他唇角扬起的嘲意。
姜姒蹙眉,她不认识眼前这男人。
瞧见女子眼底的茫然,常灿微挑眉,折扇不轻不重拍了拍头顶玉冠。
“昔日的天之娇女,沦落到如今——”
常灿语气微顿,半晌儿后,刻意扬起的声音里,恶劣的态度不加掩饰。
“如今的罪臣之女?边关营妓?”
常灿轻笑了声,明显实在羞辱。
“还是在子渊的地盘上?”
“姜二姑娘若是早知如此,昔日临安城里,可还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折辱子渊?”
姜姒蹙眉,子渊二字莫名有些熟悉。
后脑噔噔噔传来的钝痛,不时提醒着她,自己似乎从白登山上坠崖了。
至于什么营妓,怕是出了些岔子。
她是姜姒不假,确是史官姜姒。
驱车前往万里之遥的西北边戍,所求所为的是将百年前河西的人文风貌,实事求是的书写在纸上。
可不是眼前男子口中的,营妓……姜姒。
而且,如今河西繁荣太平,有郡县引领便可,哪里需要将士日夜戍守?又如何会有边关营妓?
一连串问题让姜姒头疼,她下意识反驳,“我不是——”
可她这副“不知悔改”的模样,似乎有些激怒眼前人。
姜姒直接被常灿掐住下颌,灌下了碗不明的汁水。
腥甜的味道蹿入喉间,她只剩下垂头闷闷咳嗽的力气,身体更加疲乏,耳边男子的嗓音逐渐微弱起来。
她只来得及听到折扇开合间,男子轻巧的半句。
“都说风水轮流转,既沦为营妓——”
“也该作些,你该作的事情。”
她该作的事情?她该作什么事情?
姜姒脑海最后萦绕着这后半句,便再也撑不住昏死过去。
……
暮色沉沉,身着银铠的男子微微仰头。
他眼底的那缕明月,依旧清辉皎皎。
“韩俨——”
常灿捏紧手中的镶金折扇,瞧见坐草木桩上韩俨,便没忍住皱眉。
少年将军银铠披身,萧瑟冷风轻拂过他瘦削的下颌。
地上是散乱摆放的酒坛,酒香混杂着冷冽的空气窜入常灿鼻端。
听到熟悉的声音,男子耷拉下眉眼,只懒洋洋应了声。
直待常灿走到近前,常灿这才抬眼,像是终于舍得分出半分视线。
“跑到这来躲清闲”,常灿嘟囔了句,随后抬头瞧了眼天上月,狐疑打量着他。
“子渊这是……想家了?”
月辉皎皎,纵然韩俨面上不显,可常灿还是在他脸上瞧出几分醉态。
这副模样,和平日里,严谨带兵的冠军侯不同。
韩俨闻言,舌尖抵住牙床,半晌儿哼笑了声却未曾反驳。
随后,他将杯中最后口酒咽下,话锋微转,“我记着——”
“京中发配到军营的罪臣行列里,似乎有姜氏女?”
听到韩俨提到姜姒,常灿眼皮子跳了跳,就连握在手里的酒葫芦也觉得烫手。
他压住心虚,佯装无事般探出酒罐,“姜氏女?你说的可是那姜二姑娘?”
韩俨淡淡看了他眼,随意看向杂草丛里散乱的酒坛
沁人的凉风传来男子磁性的嗓音,终于,“姜韩两家,算是世交……”
话未说尽,可常灿已然明白韩俨话中义。
常灿哼笑了声,姜韩两家是世交不假,所以韩俨这是要顾念父辈的交情,让姜姒在这苦寒地活得清白些,好让那女人不至于真就真沦为军营里,受人玩弄的营妓了?这算什么事?
崖顶的风吹来,常灿握着折扇的手僵硬。
他心底正踌躇间,便见韩俨伸手,想要接过他的酒葫芦。
男子的星眸黑亮,酒劲下闪着奕奕神采,常灿的酒葫芦烫手般往后缩了缩。
若是姜姒在这,或许会发现,那酒壶里的浊液,和她被强迫灌下汤水如出一辙。
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这躲闪模样,看的韩俨剑眉微挑,难得撩起眼皮打量着他,似在等个解释。
顶着韩俨若有所思的目光,常灿飞快掩下思绪,摇了摇手中酒壶,借口有些蹩脚。
“这纵酒伤身……伤身,伤身!”
瞅见韩俨看傻子似的目光,常灿微噎。
他看了眼手中酒葫芦,瞬间熄了多做解释的心思只。
常灿用脚拨过散乱的酒瓶,坐下时刻意肩膀撞了撞韩俨,就像小时候那样幼稚的推搡。
如此,心地的闷气倒也消了。
韩俨的目光微顿,扫过自己身上厚实的银色铠甲,有些替常灿肉疼。
没有白日练兵时枯燥的规矩,山顶的天地广阔,是难得轻松。
常灿语调突然,扬起“诶——”
他唇角咧开明显是在打趣,手中折扇也顺势指了指天上明月。
“方才瞧你看个月亮都能那样入迷,既不是想家的缘故,难不成……”
“这是在……思人?”
夜晚的凉风习习,韩俨罕见沉默。
折扇啪嗒声落下,常灿扯唇,觉得好友的反应甚是有趣。
韩俨的抬起视线,黑眸迎上天边圆月。突然间,他就熄了想要糊弄的心思。
皎洁月光挥洒,柔软且温和。
身旁的常灿挤眉弄眼着暗示,目光明显雀跃着兴奋。
朔风寂静有声,韩俨终于半耷下眼皮。
就在常灿收好折扇,偃旗息鼓以为他不会说什么的时候,耳边突然间响起韩俨的喃喃。
他语气很淡,抬眼时突然道了句,“也行——”
“什么?”常灿没听明白。
睹月思人,这说法,倒也行。
寂静的夜色中,男子的低笑声响起,伴随胸腔震动的淡淡磁性。
头顶清辉如屑,韩俨舌尖狠狠顶了顶左颊,黑眸突然看向常灿,透着几分吊儿郎当的不羁。
“我只希望,今晚,能做个好梦……”
这微扬的语调,听得常灿听的微愣,半晌觉得不可思议。
常灿轻嘶了声,他竟从韩俨的神情中,瞧见几分认真的柔和。
方才,那眉眼中瞬间溢出的柔情,当真是这西北赫赫有名的骠骑大将军流露出来的?
常灿再次艰难咽下口水,他竟然觉得,韩俨这戍守边关的糙汉,竟差点就要溺死在那轮明月中。
敛好自己差点惊掉的下巴,常灿捏紧瓶口,眼底划过丝古怪。
营地苦寒生活多乏味,有不少将士靠着与妓营的女子寻欢排遣那份寂寞。
可他倒是从未听说,冠军侯对哪个女子上心过?这,可别憋出病来才是。
轻缓的月光像是美人上等的衣绸,想到昏迷在营帐里的姜姒,常灿垂眼。
鬼使神差间,他就将手中酒壶再次递了出去。
韩俨眸色深沉,显然对好友没有半分防备,接过酒葫芦便恣意般狠狠灌了两口。
清冽的酒水顺着下巴滑下,在银色战甲上划出透明的水渍。
灿若星辰的眼,在酒意浸染下显出几分迷离。
……
偌大的将军帐篷像是密不透风的大网,姜姒在昏沉间,只觉得喉咙涩的干疼。
下一刻,唇间似乎带来凛冽的甘甜,带着令人舒适的凉爽,让人忍不住沉溺其间。
本能的,姜姒靠近清凉的源头,去汲取那份,她想要的甘甜。
与此同时,帐外吹来微微的风,银光如屑。
清凉触感,伴着依稀冷清的月辉,依稀照耀在出女子黛色眉眼。
似峨峨远山,又似袅袅秋水。
韩俨眸色微深,那抹清淡的黛色,似与脑海深处那轮皎皎月辉重合起来。
温热的鼻吸,在月辉下喷薄出青筋的躁动。
姜姒迷蒙间睁开眼,身前出现个模糊的男子身影,陌生的气息夹杂着几分痒意。
营帐内的烛光跳跃,露出模糊的两个身影,像连绵起伏的山峦般,交叠,起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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