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耀眼,寒风灌入衣衫。
姜姒打了个激灵,撑起酸软的眼皮。
下身的肿胀感让她动了动,原本松散的衣衫,也因此从肩头滑落。
轻重不同的淤青,触目惊心的落在女子修长脖颈处。
筝三娘眸光死死盯着姜姒瓷白细嫩的肌肤。
周围景致陌生,那些打量自己的麻木淡漠的目光同样陌生。
这女子明明身体虚软着提不起劲儿,可那双打量周遭环境眸却晶亮亮的带着清冷。
筝三娘微撇嘴,眼底含着酸意与嘲讽,手里绣帕嫌弃的朝着姜姒所在的方向扬了扬。
“不过是被将军扔出床帐的营女子而已,还真以为自个儿从临安城来,便是从前的娇小姐了?”
“任你从前再高贵,来到这西北边戍,还不是只能同我们一样?”
耳边聒噪声让人头疼,鼻端那股粗粝的雪花膏味儿经久不散。
姜姒蹙眉,忍着下身肿胀,不曾理会筝三娘莫名的敌意。
“将军?你说的是哪位将军?”
她的视线略过筝三娘,朝着营帐内其他看热闹的女子瞧去。
只见她们各个衣衫粗陋,眼底的神情或麻木或戒备。
与此同时,营帐外隐约有兵甲碰撞声传来,来往的脚步却尽然有序。
姜姒蹙眉,眼前女子的打扮是燕国人无疑。
如此说来,此处应当就是西北边疆,是她此行的目的地不假,
可还是那话。河西繁荣太平早已由郡县统领,哪里还需要什么戍边将军?
又谈何边疆营妓女?
除非……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荒诞猜测,姜姒有些头疼。
她若是记得不错,燕国历史上,河西需要戍守的年代,已经是百年前的历史了。
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她姜姒奉命重修国史的对象,冠军侯韩俨!
因为他曾立下的赫赫战功,还曾是当时的骠骑大将军。
难不成……她姜姒,当真来到了百年之前,韩俨所在的这个朝代?
姜姒苦笑摇头,她竟还能生出如此荒诞的想法。
营帐中环境简陋,偶尔晨曦光斑跳跃。
橘红光斑打在她脸上,却衬得姜姒模样愈发明艳,神态不见半分被人玩弄或针对后的狼狈
筝三娘看着她低垂眼睑,脸色变幻间,脑海中便浮现今晨将姜姒送回营帐的男子。
她若记得不错,那人应是韩元旦,大将军韩俨的亲兵护卫。
如此,昨夜和这姜氏女发生关系的,还能是谁?
指甲折断的脆响咔嚓,筝三娘攥紧绣帕,视线再度落在那张漂亮的脸上,像是原本属于她的东西被姜姒抢走了般,眼底划过丝嫉恨。
“营妓有营妓的规矩,姜姑娘别以为出生临安城,便想着能逃脱妓营活计……”
说着,筝三娘直接把自己身边堆放的竹篓,踢到姜姒跟前。
竹篓里的脏衣晃了晃,扑鼻的汗臭味袭来。
冷哼中不掩轻蔑,眼见姜姒蹙眉难忍,筝三娘勾唇正准备再次奚落几句,话却突然被打断。
“出生临安怎么了?”
利落的女音,随着掀帘而入的动静,颇有几分争锋相对的气势。
“筝三娘,今日你最好说清楚!”
林湫月挺直酸痛的腰身,眼下尚带着宿夜的疲惫,与筝三娘目光对视时唇角却噙着冷笑。
“都是伺候人的卑贱玩意儿,轮的到你训话?”
“等哪日战鼓敲响,便能被人随意生杀,丢在死人堆里,竟然还真有人在这营帐里面耀武扬威?”
说着,林湫月抬起姜姒跟前的竹篓,直接便扔了回去,眼中嘲意未褪,行动时带出几分发泄的狠劲儿。
女子音调扬起,让姜姒的心也跟着揪起。
所以说,她姜姒,还真被当成军营里,最下等的营妓了。
冷风吹入营帐,气氛像凝结的冰水。
等女子转过身来,姜姒才发现,林湫月和她以为的有些不同。
女子削肩瘦腰,脊背上竟然背着把琵琶,上面桐木板和丝线有些泛着旧。
两人目光相触,姜姒竟从林湫月的眉宇间看出三分楚楚。
竹篓飘零,衣衫散乱开来,筝三娘看着林湫月,绞紧了手中方帕。
又是自己看不顺眼的人,如今这一个两个,竟还都来扎堆犯冲?
“林湫月——”
筝三娘冷笑,“妓营有妓营的规矩,我只不过单纯想提醒这位姑娘,军中营妓可不单是伺候人那样简单。”
“这炊事房的灶火,诸位将军营帐里换洗下的里罩外衫,外头横躺养伤的士兵,可都是我们的活计。”
任由聒噪响在耳边,林湫月转身。
她看了眼狼狈的姜姒,微蹲下身替她放好散开的衣衫,遮住脖颈的红痕。
“我……”姜姒出口的嗓音嘶哑,戛不成声。
林湫月递给她茶盏,“身上无力很正常,这是妓营的手段……”
她语气极淡,神色却微滞。
“尤其是给……初入妓营,从前生在临安城官宦家,死不认命的罪臣女准备的。”
姜姒看了眼林湫月颤抖的手,眸光微闪,半晌儿,她克制住酸软尽力撑起腰身,勉强凑唇到杯盏边缘。
瓷白外壁附着黄色茶垢,边角残缺几块碎瓷,茶水入口寒凉,姜姒如今已无力在意这些。
眼见她不吵不闹,林湫月抿唇,半晌儿提点道,“妓营的规矩不假,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事已如此,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姜姒有些郁闷,她知道,林湫月说的不假。
战场残酷,生死不论。
为军队设置妓营,也不过是对那些不知能活到哪天的将士的慰籍。
及时行乐也好,提高志气也罢,对于脑袋栓在裤腰带上的将士来说,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军中营妓,更是如此。
毕竟,真正命悬一线的瞬间,人性的本能,会让尊严体面变的渺小。
可说到底,她是姜姒,却不是营妓,她不该面对这些。
方帕卷起阵香风,眼见就连死对头林湫月,都未曾反驳她的话,筝三娘得意绞着手中方帕。
然而下一刻,她却怎么笑不出来了。
“礼部将军虽模样粗糙,可职务不低。”
林湫月认真道:“你若肯花些心思,自然有本事笼络他……”
在她看来,筝三娘针对姜姒,除了因她来自临安让她自卑外,最重要的,还是姜姒的美貌真正触及到她的利益。
就比如……被筝三娘当成靠山的礼部将军。
女子头次总归不同,姜姒既已给了礼部将军,何必舍近求远讨好他人?
真说起来,林湫月还有些惋惜。
姜姒的容貌,配军营中的那两位也绰绰有余,委身礼部将军那样的粗人,倒也可惜。
可那两位,毕竟从小长在簪缨旺族,多半不愿意碰旁人玩过的女人。
帐外的冷风拍打着营帐,呼啸声不止,姜姒脸色一白。
所以昨晚,是她们口中的,礼部将军?
比姜姒脸色更难看的,却是筝三娘。
她如今正委身礼部将军,林湫月如此大剌剌的暗示,这是要挑拨姜氏女与自己分杯羹了。
“哼!你倒是好心——”
她虽嫌弃礼部将军粗鄙,也有心伺候上头那两位贵人,却也不至于真蠢到没边!
姜氏女这张脸,若是被那老色胚瞧见,指不定怎样视若珍宝。届时,哪里还会有她筝三娘的位置?
筝三娘感受到威胁,看向姜姒时,像是在挑剔军市的货物。
半晌儿,她瞥了眼地上的竹篓,冷嗤道。
“你生就副狐媚子脸,男人指不定如何稀罕,当个交际花也未尝不可……”
说着,筝三娘还颇为神气的抬手,扶了扶她头顶成色劣质的金钗。
“若你志在于此,将我这三笼子衣衫浣洗干净,说不准,我能替你引见引见诸位兵爷。”
姜姒简直被气乐了,眼下寒冬腊月,漠河水凉刺骨,最让女子遭罪的差事,怕就是给人浣洗衣衫。
还有她口中什么交际花?这什么话?
“哦?”姜姒掩下嘴角嘲意,装作领情般声音柔柔,“姑娘当真愿意为我引荐?”
这话听着乖顺,筝三娘心中生出鄙夷,未料她竟如此容易拿捏。
姜姒的‘服软’让筝三娘浑身舒坦,她未多话,只似笑非笑的看了着林湫月。
绣帕飞扬间趾高气昂,香粉的浓郁无孔不入。
姜姒扯唇,语气轻巧,“姑娘既愿为我引荐,就是不知……”
她话微顿,眼底的期盼色化为戏弄的嘲,“这礼部将军如何?”
这挑衅玩弄的神态,筝三娘气得跳脚,
“你,你你……”
林湫月不加掩饰的哼笑,让筝三娘脸涨得通红。
她发泄般踢了踢竹篓,任由汗臭味儿醺入营帐,半晌狠狠道。
“妓营的规矩,别说礼部将军,就是率领三军的冠军侯韩俨,都不可能因为你而破。”
“你最好老实些……”
“韩俨?”
姜姒猛然抬头,指腹扣住她的肩。
“你说的,可是十八岁便初战封侯,困敌营于白登山,震彻寰宇的冠军侯?”
筝三娘脸色扭曲了瞬,挣脱开姜姒的束缚,忙退后两步。
倒是林湫月品出不对,朝姜姒道:“韩大将军勇猛,授封冠军侯时……确实未及弱冠。”
姜姒的瞳孔瑟了瑟,视线扫过营帐外的兵甲,眼底透出古怪。
冠军侯韩俨?是他,竟然真是他。
姜姒驱车万里赶往河西,只想找些史料考察一番。
可谁成想,阴差阳错间,她竟然来到了韩俨所处的这个时代。
这个认知让姜姒缓缓抬头,她不由重新正视周围所有的人。
这一刻,她觉得荒谬,可骨血在又沸腾。
荒谬是因为,她竟真来到这个时代,成为韩俨军营里身份低微的边疆营妓。
而沸腾却是,她在这里,能有机会,亲眼见证历史!
姜姒的手颤了颤,“韩俨在哪,我想见他……”
这份按捺不住的迫切和狂热,让林湫月蹙眉。
提到韩俨,筝三娘下意识看向姜姒脖颈处的红痕,狠狠半晌而讥讽道。
“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竟敢奢求见韩将军。”
这话让姜姒微楞,手臂垂了垂。
视线所及处,竹篓里的赃衣衫刺眼,眼前营帐漏风,无一不不在诉说她目前的窘境。
筝三娘的话让人不喜,却也让姜姒回到现实,逼迫她整理好情绪。
瞧她垂头丧气,筝三娘勾唇,“别说韩将军,哪怕将军跟前的常校尉,你也别想高攀半分。”
“常校尉?”姜姒下意识问,觉得哪里听过。
呼啸的风吹卷营帐,伴着她的嗤鼻声,冷气灌入。
“你还敢提常校尉?”
筝三娘见姜姒不仅打听礼部将军,甚至还敢肖想冠军侯和常校尉,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女音尖锐的穿透姜姒的耳膜,显出刻薄。
筝三娘掐着手帕,仿若已经被人横刀夺了爱般,当下气的肺疼,只劈头盖脸阴狠辱骂道。
“像你这样贪得无厌的人,合该家道中落,流放边关,世代为妓为娼,受人玩弄……”
筝三娘呼吸却微滞,对上姜姒彻底冷淡的目光,她突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话再也说不下去。
营内的烛火微弱的闪着,气氛似缓和了瞬,筝三娘莫名松口气。
就在她心底庆幸姜姒没胆子与她叫板时,咣当的烛台声突然间砸在她脚背,金属划过地面的晃荡声咕噜噜响在耳,筝三娘猛然打了个激灵,抱头鼠窜间脚步踉跄,尽露出丑态。
筝三娘稳住心神,还未来得及整好衣衫,耳旁就传来其他女子的轻笑。
姜姒黛眉轻挑,素手握住桌案上的另外只烛台,极其无辜的朝她笑笑。
“不好意思,手滑——”
这话,当即引得围观者唏嘘,筝三娘只觉得脸皮没处搁。
绣鞋咕咚踩上碎石,她双手扶住后墙挺挺腰身,手指着地上堆放的衣衫,色厉内荏道,“你无须和我拌嘴——”
“名册上,这些衣物浣洗的活计本就由你负责。”
“军中规矩严明,今日,即便是常校尉亲自前来,也帮不了你!”
“若是天黑前做不完,等你的便就是要人命的三十军棍。”
三十军棍这话出口,营帐众人不由噤声。
筝三娘见此,像是有了些底气般,找回了她原有的气势。
姜姒蹙眉,下意识扭头。
察觉到她的目光,林湫月苍白着脸艰难朝她点头。
筝三娘睨着两人间的互动。
林湫月的忌惮,让她颇为受用,这觉得捏住了这二人软肋。。
脂粉味沿着空气传出,闻着愈发呛人。
就在营帐陷入僵持时,方帐突然被从人从外掀起。
身着骑兵服的常生,目光顺着营帐巡视一周,而后指着筝三娘身后的姜姒道。
“姑娘身体若无大碍,请过去与我家世子一叙。”
姜姒秀眉蹙起,“你家世子?”
“我家世子乃骑兵营校尉常灿——”
常灿二字出口,营帐内氛围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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