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此一章

纪念舒清清和吴欣

一直想把这个事写下来,却总没找到合适的时间,今天刚刚好:西天边的残阳在雪地上映出浅淡的绯红,薄烟笼罩着远方渐渐暗淡了的萧瑟山林,火盆旁边煨的几个小橘子快熟了,香味一下子窜进鼻子里。就像我刚听完这个故事的下午;小清是我妈娘家四姑婆的独女,照我妈的原话说小清长这样:头发乌黑,两条眉毛不浅、也说不上深,就是好看,杏眼,小嘴巴;小时候不显后来上了学,啥也不抹,那脸硬是越来越白!”我妈在冬天下雪的时候讲的这个事,说完小清的样子,她总要叹一声!不知道叹的什么。

新原是大凉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我妈家和小清家就在新原县城下面的小村子里,新原县家家户户都种橘子,更不用说她们村。“橘生淮南则为橘”,柑橘树生在新原县那才是得了风水!你随便问一个新原县的人:桂花香还是橘花香?他肯定要说是柑橘花香!谁家柑橘不开花,他一家都要愁白了头。到了春、秋两个季节,整个新原县的空气都弥漫着柑橘的香甜,这个时候,没人会去记得桂花的味道!柑橘花小小的白色花骨朵莹莹地伫立在绿色枝叶间,在你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开花、结果。

小清结婚那年,我妈回老家见过她一次,现在仔细算算,那年春天应该是她俩最后一次见面。本来说好,小清结婚我妈要去送她,结果那天我妈踩着下过雨的小路刚到家,电话就说我爷“走”了,爸又不在家,我妈必须要回去送送。这一面原来是这样匆匆。

我妈说:凉山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每个班俩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一直到小学毕业她和小清都在同一个班级,上学,放学都一起。二年级的时候,她们班有一个女孩,头长得比肩膀还大,走路的时候总是推一个大号的学步车,没了车,或是支撑的东西,就只会站着,还站得不稳当;上厕所的时候,她把车停在离坑最近的地方,然后扶着墙,一点一点移动到两面都有墙的坑,一手扶着墙,一手脱裤子,冬天衣服厚,难脱,她常常急哭,但也不吭声,只要小清在厕所遇到她,总会去帮忙,帮她脱下或者穿上裤子,再扶着她走到车边;她们本家的女孩也不愿意上去帮她,说她经常拉裤子,太臭了;其实哪有“经常”,也就那一次,拉肚子,没早准备;每次快下课前五六分钟她都提前给老师报告,正好下课铃响大家冲出教室门口,她走到厕所门口。别的人叫她“大头妮儿”,给她听到了,她总要拿眼睛狠瞪回去,小清不叫,她叫她的名字:文杰。文杰头大,但不耽误她数学好。有天放学,别班的几个小鬼头跟在文杰后面,等走出校门口,他们就捡石头扔她,嘴里还喊着:“大头!大头!走路慢悠悠!”那一排细槐后面再下个小坡就是大头家里,眼看就要摸着细槐树,那几个孩子仍然不停手,文杰整个脸都气得红彤彤,头显得更大了,她也不管顺着坡滚下去的车,眼里噙着泪,用尽自己最快的速度胡乱捡起石头就扔他们,这群孩子不但不撤反而越来越往前凑,小清怒气冲冲地拉了我妈,俩人抬起一个大石头就对着那群小鬼头吼:“王八蛋!再扔就砸死你们!”仨男孩儿一看石头那么大,尥蹶子就跑;她们扶起文杰,把车从路边草堆里捞上来送她手里。本来这事我妈都忘了,还是那一年小清出殡,四姑婆看到我妈,抹着眼泪给她讲:“前两天我去上冲买鸡蛋,想着给小清补补,最后差10个凑够6打,还是文杰她妈拿了10个来,说啥也不要钱!说是小清帮她女儿提过裤子!”

有一年大年初一,我妈起早去给四姑婆拜年,听见小清她爸喊她起床:“女儿女儿,起床了,我在你枕头下面放了个红包!”又喊“堂屋桌子上还有小炮!”直到第三声:“颜颜来喊你一起拜年喽!再不起人家都走喽!”小清这才站在堂屋门口,她妈妈在后面给她梳着辫子。村里大人都不准女孩子玩炮,但小清她爸不顾忌那些,就是每年小清拿着小炮出门之前她爸都要嘱咐一声:“点着就扔!别崩到手喽!”可把我妈馋坏了!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清就把炮给我妈分一半,我妈点了一个随手一扔,正捂着耳朵听响嘞,恰好看到小清新袄口袋里在冒烟,俩人急得原地乱蹦也不知道咋办,等她们蹦完,烟也灭了,火花也不往外滋了,小清衣服口袋里添个大窟窿,从外面倒是看不出来,就是口袋边缘有火燎过的痕迹。“幸好是个哑炮儿!”“我妈要是问了就说是去三奶家拜年,烤火烧的,不问就啥也别说哈!”

毕业以后小清在县城里找到个不错的工作,日子过得也顺顺当当;之后她和她那个高中辍学的同学谈了一年恋爱,俩人准备结婚。那天她对我妈讲:“你一定晓得,我现在很幸福,他啥都让着我,一会儿做这个一会儿做那个给我吃……”我妈说那个春天的傍晚,柑橘花在毛毛细雨中有种潮湿的清甜,格外沁人心脾,舒清站在四姑婆家门口,那棵开着白色小花的柑橘树前面笑着对我妈说:“你慢点走!路滑!”她笑得就像是树上开着的花,仿佛不是站在潮湿的地上而是站在绿油油的枝叶之间。

小清的父母相不中这个男的,耐不住小清磨,最后还是同意了,县城的婚房家具四姑婆家出了三分之二的钱;结婚之后两年多,两个人迟迟没有孩子,做三次试管婴儿,第三次终于怀上双胞胎,孕期反应严重,天天呕吐、头晕,但小清觉得一切都值得,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快满三个月的时候,他们准备把怀孕的事告诉朋友,就在回老家的前一天,突发心源性猝死,没救过来,连着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都没了。

我妈说她上高中的时候一遇到一些小事总是自卑、怯懦,小清总是对她讲:“哎呀!颜颜!没啥过不去的,你比我聪明多了,肯定能做好的!”每个月生活费300块钱,她还能省下七八十,回家的时候总给四姑婆带几个小零食。她突然不在的前两天还和我妈在电话里讲:“我终于要有自己的小孩儿喽!男女都行,我一定会很爱他们。你不知道,我们卧室柜子边上有一个小门,里面还有一个房间,我能进去,他们以后能在这儿玩………”听得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

“如果要用一种花比喻她的话,你觉得她是啥花嘞?妈?”“柑橘花吧”我妈的眼泪已经滑进嘴角的皱纹里,不见踪迹。

小清死后不到一个月,她丈夫又领了一个女人回家。

前几年过年回新原老家,我妈要去“看小清”,我坚持跟着,那坟上荒草有六七尺高,寒风刺骨,四周茫茫无人迹,唯有一两只麻雀落在荒草间,转瞬间又倏忽一声飞走,坟四周围的一层水泥已经垮了,坟前没有松柏,没立墓碑,我妈说新原的传统:双亲尚在,子女已故者,不立碑。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十多年前小清没有墓碑;十多年后的现在,仍然没有墓碑,围的水泥彻底垮了,没人去给坟上添新土,自然而然坟也就矮了,只是荒草蔓蔓;这大凉山绵延千里,山脚下有无数荒坟,再过一些年,路过的人会以为这只是一块儿略微不平展的土地而已,谁又能记得什么呢?

伊人已逝,唯有青山挽芳魂

柑橘留香,只今黄土证结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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