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个青衣女妖，就是碧竹君的师姐青竹，也是在数百年前痛打槿家姐妹，后又被暮魂以化身术引来龙虎天师，而被抓进镇妖塔的青竹妖。
青竹见她认出自己，淡淡笑容里又似乎并无往昔仇恨，登时不由越发欣喜，在阴暗与其他妖灵的愕然凝视中，快步向暮魂走来：“是我，你还得记得！”
“我自然记得。”暮魂再次淡淡一笑，神色莫辨。
青竹并未去分别这神色所指何意，只依旧惊喜地笑着，站到暮魂近前：“太好了！暮魂妹妹，我们是邻居，你记得的！你如今已这般强大——你从第一层走上来的是吧？你不是被抓的，你是来救你姐姐他们的，对不对……”
暮魂不及对方碎碎念完，道：“你知道我姐姐他们也被抓了？”
“知道，知道……”青竹似乎已经有些癫狂，闻言低头，仿佛自言自语道，“那天抓进塔时，我认出了你姐姐和雪风公子——但我不敢靠近，我只看见他们带着你姐姐他们上了高层去，不知关在哪里……”
“我知道，”暮魂淡淡接话，“就在第六层。”
“第六层？唔，也对，听说第七层关着很早就来的食人大妖。”青竹继续喃喃，“那天那个小天师一路跟在后面，悄悄叮嘱他师父，不要叫你姐姐他们受伤，肯定不会关到第七层去……”
原来即便被关进镇妖塔后，小天师也担心着姐姐等人的安危。在他师父张青虚身后紧跟不舍，生怕西山群妖在塔中受到同族侵扰吞噬……
暮魂心中一暖，也再次想起方才见到小天师落寞模样，不由凝眉，片刻，方抬眸看向青竹：
“你的两个师妹呢。”
当初一起被抓的，还有竹林另外两妖。
青竹闻言莫名一阵战栗，似想起什么，又不敢回忆，猛地抱头狠狠摇晃，一面断断续续道：“都死了，死了……他们吃掉了，他们，她们以杀她们取乐，一节一节地啃碎，不管她们怎么哭，怎么求，我，我救不了，我自保都不够，我，我救不了……”
暮魂不由再次凝眉。
果然镇妖塔中，群妖凶恶。
或许妖本就凶恶，在这漫长的囚禁中，变得越加凶恶，于是便以相互残害和吞食为乐——甚至都如第三层蠃鱼一般，根本无法将吞噬掉得灵气化为己有，便在体内堆积成无尽怨念，而怨念堆积，也导致其越加凶恶，如此循环往复……
而她方才将蠃鱼体内灵气吸纳，既是夺为己有，也是变相给了对方自由，所以最后断了翅膀得蠃鱼，会游得那般欢快，既因死里求生，也因同时切实感受到浑身负担得去除……
这样看来，龙虎山主修禁术和驭术，从不似三清门照面便以天雷杀妖，而只关进镇妖塔中。然其实那些被囚禁于此的妖灵，许多结局比天雷击杀来得更加折磨，更加长久的痛苦……
可是，龙虎天师毕竟是以仁慈之心所为，而被关进塔中的妖灵，也很明显，多数都是铸恶世间的——就比如，造下千万痴情骨的雪风……
暮魂没有立场去质疑龙虎山所作所为，也并无心为那些被同族吞食的妖灵伸张正义。毕竟眼前就是自己亲手送进镇妖塔的同族，而她哪怕到了此刻，也并不想对其施以援手。
当初那打得姐姐嫣魂浑身精血得竹鞭，依然清晰挥舞在她得记忆中。而那时若非她无意间救下男子，他便如诸多凡人一般，定被竹林群妖彩阳补阴而死，或许今生的书生韩涛音，也不会出现在姐妹左右……
一切，都是青竹咎由自取。
所以不过转念之间，花妖已恢复寻常神色。冷寂而深邃的黑色眸子仿佛一汪寒潭，淡淡瞟向对方。
“那青竹姐姐便好生自求多福，”她不紧不慢道，“暮魂还有事，便先走了。”
说完，救预备转身离开。
讶异的青竹愕然抬头，似乎想上前拽住对方，却又因为如意的隔绝术法根本无法靠近，被这一弹飞出数丈，跌落在晦暗之中，满面惊恐。
“你，暮魂，你救我——我知道我从前错了，看在我吃了这么多苦地份上，你救救我，我一定从此不再作恶……”
她不由高呼，带着无尽绝望的哭声，周遭是其他妖灵的观望好戏和虎视眈眈，叫她不寒而栗，只满面祈求地看着花妖。
若是其他，带着半点仁慈之心者，面对此情此景，弱女求救，都难免一时心软，造下那七层浮屠。何况此行本为救人，多她一个也无伤大雅。
然暮魂心性果决，远在对方预料之外千万，她了解她，也厌恶她，任由她梨花带雨，神形憔悴，也并未半分改变心意。
“青竹姐姐，你杀人无数，天师到时，竹林下累累白骨，怨气冲天，所以你被困于此。这是你和龙虎山的事，与我无干，我也并不在意。”
青竹愕然愣住：“你，你，你也是妖……”
花妖依然语气淡淡，顿了顿，方又才缓缓道：“我是妖，但我并不认为龙虎山有错。且我此行会救出同样因为罪孽被囚禁于此的妖，只是，不会救你。”
青竹绝望坐地，泪流满脸，片刻，才喃喃道：“就是因为我之前打你，我之前打了你么……”
“不是打我。”暮魂道，“是打了嫣魂。”
青竹抬眸，似懂非懂：“你姐姐……”
花妖眼眉冷寂：“你打我，我不在意。你打了嫣魂，便是自寻死路。”
说完，便单淡淡一笑，转身走入第六层。唯剩憔悴绝望的青竹妖原坐晦暗之中，依旧喃喃重复着对方刚才的话。
“打了嫣魂，打了嫣魂……”
四周黑暗越弄，无数阴影向她围拢而来，带着嚣张狂妄的嘲笑。
最终，一双手枯槁的手伸向了她，在青竹的衣衫、臂膀和脸颊、头发上疯狂撕扯，任由她的喃喃自语，变成声声哀嚎……
青竹身死，只余一道凄厉呼喊，仿佛能透过结界传到第六层来，叫暮魂不由回头，陷入片刻沉思。
然而也不过短短片刻，便抬眸向塔中走去。
先是黑暗得不见五指，暮魂静静再走几步，似察觉什么，转了格方向急行而去，没错就，双目豁然明亮。
甫一入眼，即见其中好似极寒之地，慢慢冰雪飞洒，连脚下也积了厚厚一层皑皑白雪，每一步踩过，都发出轻轻“咯吱”声。
她瞬即明白，这是雪风为了保护自己和西山众妖，所建立的结界。
因为虽然有小天师忧心关照，叫嫣魂他们躲开了最凶恶的几层，但镇妖塔数百年来，第六层不可能一直空着，必定还留有其他妖。
这些妖一样，要么本性便极邪恶，要么在塔中囚禁多时，也早陷入了蠃鱼一般的戾气积聚，必定不会友善对待新来者。
雪风修为，自然无须多余顾忌。但塔中毕竟敌暗我明，要保证嫣魂和重伤后的桑姥姥也万无一失，便最好用冰雪之境将他们分隔开来。
暮魂不由微微莞尔，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就似往日在玄冰崖般，静静伫立着。
“暮魂……”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一声低低呼唤，语调里，似乎带着微微因为不可置信，亦或惊喜而小心的颤抖。
女子回头，向那意料之内的白衣身影，露出温柔笑意。
“雪风哥哥。许久不见。”
是许久不见，许久不见了……
依然俊美如仙的雪风公子，一身素白衣衫站在雪花飞舞里，清澈双眸饱含无尽温柔和暖意，深深望着女子，却半晌没有说话。
他的神情，渐渐几经变换，停留在迟疑和淡淡悲伤之中，想要开口，却又似乎被什么如鲠在喉，只抬了抬手，又缓缓放下。
暮魂的耳畔，便想起青蛇转述的话。
“反正，这数百年来，我都对她来说都不值一提。如今正好罪孽缠身，她能够趁此彻底摆脱……”
他竟以为，他对自己不值一提。
所以，他见她如此欢喜，是无法克制的。然回过神来，便想起之前种种，再次回到那“不值一提”的悲伤和孤独中来……
暮魂沉吟片刻，道：“雪风哥哥，西山之事，青蛇都告诉我了。”
雪风闻言，有几分微微诧异。
不知是猜测青蛇说的哪些话；还是惊讶于，嫣魂那看似浅薄的设计，竟然真的能够奏效，龙虎山天师，果然因为白离在暖池，而放过了同样躲在其中的青蛇……
“雪风哥哥。”暮魂一笑，继续缓缓道，“我当初自绝情缘，是因为必须潜心修行，好护住我姐姐今世。”
这句话她不必讲，雪风也早已明了。正因明了，才越觉悲伤，才有先前在西山说自己对她不值一提的话——而哪怕到此刻听来，也是如此。所以依然微微凝眉，仿佛身形都纤薄了几分。
暮魂看在眼中，顿了顿，再次开口：“但我如此，却并非只因姐姐。还因为，雪风哥哥你。”
雪风一怔：“我？”
“是，你。”暮魂上前几步，刚好抬眸，对上那仙君般俊美的男子双眼，一字一句道，“我之所以早早自绝情缘，便是因为，我早早便察觉了我对你的心意。”
“你，你对我的心意——”
雪风不由愣住，看着女子模样，久久不曾回神。
“是。”暮魂笑了笑，道，“若非我早于你动情，便不会忧心影响修行，便不会叫自己断绝情缘——我曾想等我修为精进，再与你说明前后。未料到，你会为此造下如此杀孽。雪风，是我对不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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