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成为师门弃物，甚至如桑云曾言，师尊不杀他，便已属仁慈……
而雪风也是那时，才真正明白自己对她的价值，自己这副与杨戬相似的皮相，对灵姬的价值都是——没有。
她也曾带他走入春日的桃花烂漫，向他讲述千年前为妖的旧事；
她也会在月色下凝视着他俊美无暇的容貌，露出情人间温柔至极的笑容；
她甚至偶尔酒醉，一身白衣都在风中染了酒香，一双凤眸变得清和而迷离时，会毫无顾忌地拉住他的手在云间悠悠舞动，会在感到疲倦时，就睡倒在徒弟怀中……
“师兄……”
每到那时，他便听她桃花一般的嘴唇轻轻动着，呼唤着他皮囊下的另一个虚影。
而他怀中的师尊也总是在一次次醉梦中，从爱怜和欣喜，走向愤怒和悲痛，直到凝眉惊醒，发现自己躺在这样一副皮囊中时，又会毫无顾忌地把愤怒都挥洒在徒弟身上——就同她每次自天界归来，都要莫名惩罚他一般……
他是雪妖，她却要他久久地跪在烈火之中，她依旧在月色下凝视着他俊美无暇的容貌，嘴角露出阴冷的寒凉；
她一旦心绪变化，那漫天飞舞的美丽桃花也会顷刻化为利剑，一刀刀割破他的全身，割坏他的脸；
她甚至在半醉半醒间，挥鞭在他身上一次次地抽打，那鞭子是是从一旁玉宵身上抽出的腰带，而后者愕然目睹师尊的暴行，却也半点不敢阻拦……
灵姬对他，肆意地温存，又肆意的狠厉。归根结底，不过对他其实毫不在意。
他只是她随手化成的雪灵，放在身边看看的皮囊……
但这不值一提的雪妖，却反对师尊满目心疼。哪怕跪在烈火中经受煎熬，哪怕被飞花和鞭子打破全身时，他抬眸看着那因为愤怒和悲痛而痴狂一般的女子，看着她那本来绝美无双的容颜变得扭曲的模样，心中溢满了怜惜……
他知道是她的千年往事，给她带来了无限的痛苦；他知道她有太深执念，又有太多求而不得。是这些痛苦和压抑，让她在面对自己时喜怒无常，让她沦为扭曲的模样。
他知道自己那像极了杨戬的皮相，是她的爱，也是她的恨。所有他承接怒火时并无仇怨，时间越久，他对她的心疼就越来越盖过了自己的痛苦。他只怪杨戬留下的伤痕，让他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她真正快乐半分……
那时他以为数百年的相伴，他就算是个替身，也会渐渐拥有属于自己的位置。可面对玉虚屠杀的灵姬怒不可遏，那对杨戬和玉虚门的怒火更一次次波及到他的全身，有时连徒弟们都看不下去，会试图劝阻师尊，又试图安抚于他……
他的师姐鸣樨，便是一只如此善良的花妖。也只有她的劝阻，灵姬才会听进几分，将手中鞭子丢下，愤而离去。
因为，鸣樨是她千年花信中最强大的一只，是她耗费心血完成谋划的关键。只有她护他，灵姬才会作罢，此外无论桑云还是玉宵抑或其他妖灵，对她都如敝屣样不值一提……
可就是这样的照护，却叫雪风越是不平。一次次在师姐坚定的劝阻和温柔的安抚中，越感到对方所受的偏爱，便越增加心中的愤懑。
他并不想害死师姐，他只是想让师尊的谋划落空，让她不得不正视自己，意识到他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
所以他趁师姐安抚自己时多次刻意引诱，让那自出生便在师尊要求下一心只有修炼，对情事一窍不通的木樨花妖，毫无防备便坠入了他的柔情蜜意之中……
修炼正在紧要关头，眼看便有成就的鸣樨忽然坠入情劫，无心无意再完成师父的嘱托。灵姬察觉后勃然大怒，挥袖就将雪风摔下山头，若非鸣樨挡在身前，那桃花飞扬的火海必定将雪妖吞噬。
而灵姬必定也知道，若就此杀灭了他，则自己爱徒的情劫当牵挂难舍生生不灭，肯定无法原谅自己。于是回过神来，便收了飞花火海，留下一个冷漠至极的眼神，就淡淡回了天界。
她那时看他，像看着一个恩将仇报的叛徒，眉宇之间，尽是嫌恶。而对雪风和鸣樨之间的恋情，并无半分在意，一丝一毫，都没有……
鸣樨松了口气，雪风心中却是更加地挫败无比。
他久久凝视着天际，随后面对师姐关怀的眼睛，毫无情绪地转身离去，任凭师姐呼喊，没有回头。
他走出了安居数百年的峨眉，走出了师尊布下的结界，一路如行尸走肉般，对周遭一切毫无察觉——直到，被一群身着蓝袍的道人挡住去路。
他不是花信，身上却有桃花一脉的气息，玉虚自然不会放过。
他从人到妖，不过四百余年的道行，如何抵得住玉虚天雷？眼见就要灰飞烟灭之际，忽然一道木樨香气笼罩山野，在清凉月光下，一个身着黄衣的美丽的女子从天而至，再一次挡在了他的身前……
鸣樨能够化形躲避，却要保护雪风，不得不以实体接下天罡之刃，便被两仪镜定住，如刀俎之鱼。
临死前所思所虑，也不是拼死挣扎，而是用出最后一口气放出千里香，召唤同伴救走雪风……
那前来的人是谁，外人不得而知。但也都明白正是鸣樨此举，救下了雪风性命，也彻底葬送了自己。
而他仅仅害鸣樨陷入情劫时，师尊灵姬已然怒不可遏。如今鸣樨为他身死神灭，将千年花信的希望彻底毁灭，按照灵姬行事，暮魂也确实能够想象，为何不杀他，已是仁慈。
又或者，得知消息从天界归来的灵姬本就是震怒万分，势必要杀死雪风以解心头之恨的。而不过被谁阻止，才最终没有施行罢了……
从此，雪风被师门所弃四处流离，直到在太华遇见从前的师妹桑云，见到对方精心养护的一对木槿花妖——那其中一只小妖年纪正浅，眉宇间早有了几分与她师尊相似的沉寂和清冷，仿佛，那就是师尊的幼年时分……
于是，他不顾师妹桑云的嫌恶与警告，在西山外开辟冰崖，就此成了太华众妖皆识的雪风仙君。并等到那个清光中美丽的春日，缓缓从云间落下，走向了小花妖。
“你叫我雪风哥哥，我就也教你和你姐姐修行。不出五十年，保证你们便不再受旁人逗弄。”
这话必定应了女孩内心所求，登时抬起那水一般的明亮眸子，顿了顿，唤道：“雪风哥哥。”
日光似乎也因为男子的到来而无比清凉，他温柔“嗯”了一声，嘴角不知是第几次，微微勾起……
她是她新选养护的花信，她那样像她，却又那样不似她。
她会专注无比地在月下修行，任由其他妖灵打闹欢笑，神情宁静不动如山；
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姐姐，但凡对方受到半点委屈，都会立即起身护她周全；
但她也会望着雪风哥哥弯弯一笑，也会凝视着他尘世难寻的俊美模样，陷入微微失神……
他心中的沟壑被渐渐填满，再看向她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看到的是师尊，还是槿暮魂本身。他甚至一度在花妖的微笑中感到愧疚，是那种师尊对他时，看到杨戬的皮相，却从未有过的愧疚……
可原来暮魂跟灵姬，却终究是一样的无情。灵姬心中只有千年谋划，而花妖心中，也只有她的修行。
他也终是再次陷入不可触及的痛苦，后来以为她天生没有情缘，心中不甘的他，竟造下万千痴情骨的杀孽，来试图将对方修复……
而他也不知自己强迫所执的，究竟是为花妖，还是自千年前便延续的可望不可即，他在无数挫败、愤怒与绝望后，迫切地必须要一个结果……
这，大抵便是千年雪妖的故事。
一个莫名其妙便从人变妖，被师尊当做杨戬的替身予取予求，并害死同门而被抛弃，最后再重蹈覆辙、杀孽累累，遭囚入龙虎山的一切。
昏暗的镇妖塔中一片安静，连蠃鱼的震荡都已停滞。只有外头符文依旧照入的斑驳金光，寂寞落在白衣男子身上。
符文的灰烬似雪一样洒过他俊美无双的容颜，那双泉水般清澈的眸子低沉，修长的睫毛下染了一层厚重阴翳，修长的身躯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单薄……
暮魂一直静静立在不远处，微微抬眸似兀自思索，又似看着什么。
这些年来，她一直感到出身绝世的雪风仙君背后，总有种入骨的悲伤和落寞。每次在玄冰崖见到对方独立月下的茕然身影，好似自己的心也会被感染。
暮魂一直是深感于心的，即便在并不了解他任何过去的时候。她是如此怜惜对方，就像对待姐姐一样，不愿他分毫受伤。
她曾经心中姐姐第一，雪风哥哥和姥姥便能排在第二。而她想到要永远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就得有足够足够强大的力量，所以才没日没夜地刻苦修行——以至于，不到百年便近化形之力时，惊动了远在天界的杨戬，成了她灵台境中的师尊。
她一直不能看清师尊样子，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那团纯白的虚空下，是几乎跟雪风一样的皮囊……
杨戬究竟为何要教导自己化形，暮魂不知真相。但明白其中必定有一点原因是，她同灵姬近似的模样——就跟当初雪风为她停留，一样的理由。
她沉吟着，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衣男子，神情平静而不辩悲喜。片刻，缓缓开口：
“无论人、妖，还是神，深情无果，最难消受。若泛滥到旁人，成了替身，对方就算受其恩泽，也反而满腔怒火。”
可他们三者的不同在于，灵姬对待雪风，是他心中如何，她完全毫不在意；雪风对待自己，是求而不得的执念；而杨戬，则或许兼有双方吧。抑或其他，不得而知。
她说到此处，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方继续道：“若沦为替身，便要靠自己拯救命运。这天地间就算有注定，或许也不过是反抗的能力不够罢了。”
雪风闻言一怔。不知她说的，是自己的宿命，还是她自己被当圣桃花信培养的宿命。
正愕然间，只听一道巨响破空传来，烟雾飞散后，龙虎山众人便屹立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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