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划破冰雪结界的惊雷绽放，荡得嫣魂和桑云退后数步，而暮魂却只抬袖一划，便将其化为乌有。
雷光和雪色悉数消散，映入龙虎山众人眼中的，是那样一样清极又平静的脸。
花妖的目光淡淡扫过天师们，眸中没有丝毫惊惶，同样也没有半分敌意。片刻，落在掌教张长明手中的雌雄双剑上，仿佛思量什么。
“花妖，还不束手就擒——”
浑身染了蠃鱼腥污的张穆大喝一声，就要带头上前动手，却被师父拦住，不由诧异望向对方。便见掌教微微凝眉，看着花妖的神情有些难以名状。
“掌教师尊——”
张穆试图问询，却又被人阻止，不过这次拉住他的，是师兄张青虚。
暮魂看着她们，又透过塔身笼罩的斑驳符光，仿佛看了看外头紧盯的三清真人，片刻，竟淡淡启唇一笑，笑得周遭人、妖都分外莫名。
“龙虎山既不杀妖，何必摆出这般架势。”
仿佛她知道龙虎山对妖只囚不杀，所以面对这样阵仗，也不必当一回事。
这般轻蔑让张穆闻言越怒，推开师兄的手便一跃上前，凌空挥剑斩下。
“师弟！”
随着张青虚一声惊呼，众天师便见就在师叔斩落的刹那，那剑下女子却如烟雾般消散，随后一道力量胀出，反将张穆弹出数丈，跌撞在镇妖塔身上，又坠了下来。
回头向原处看去，那里竟然也站着一个张穆。
“大胆花妖，还不束手就擒——”
那个张穆道。无论模样、声音还是神态，都与他们的师叔毫无区别。众人看得心中大骇，之前听说了花妖能够化形成人，但真正亲眼目睹时，还是震慑不小。
假张穆剑眉星眼神色倨傲，缓步走到摔倒在地的本人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对方，随后淡淡一笑：“修道之人精行俭德方能正果，张穆师叔如此暴躁，连留在灵台虚无中的痕迹都比旁人浑浊几分，只怕难有所成。”
槿暮魂能从虚无的灵台境中找到远古妖兽的痕迹，自然也能找到这天地间任何人类散落的灵气。所以化身凡人进山，及变作张穆欺骗入塔，都不过轻而易举。
花妖化形之术，竟已达到如此流畅精进的地步，难怪能叫三清门的黑白真人都损兵折将。
掌教张长明看在眼中，也不由暗暗惊异，微微凝眉看向自己手中的法器——不知若真动起手来，这含有蛟龙之力的雌雄双剑，和封神最大杀器的治都功印，是否比三清门的天罡刀和两仪镜有力。
花妖不仅化形张穆，还讽刺对方生性暴躁，好大喜功，连虚无中的痕迹都比其他人浑浊，叫她虽假装对方才进得镇妖塔，实则却心中无比不屑。
一句话说得张穆七窍生烟，却又在刚才一摔中便深刻知晓自己并非敌手，加上心口又痛得厉害，只得冷哼一声，试图起身却被按住。
不远处张青虚怕花妖狠下毒手，忙高声道：“槿暮魂，休伤我师弟！”
假张穆闻言回头，随后淡淡一笑，便轻松将张穆抓着衣襟提了起来，顺势丢回众天师方向。在后者被师兄弟们扶起时，自己也化回原本模样。
“听闻不杀妖的规矩，是当初龙虎祖师张道陵所定。”她笑道，不紧不慢瞟了一眼依然怒气冲冲的张穆，方再次看向张长明，“想来这位嫉恶如仇的天师，并不理解他的始祖为何定下这般规矩，但掌教尊者你却是明白的，对吧？”
天下道门，各派都有各派的隐秘，而许多隐秘代代掌教相传，其下弟子皆不得知。
张长明闻言未答，在弟子们凝视的目光中微微沉吟，半晌，才缓缓道：“不错。”
“道门天师，却对妖物这般仁慈。”
暮魂又是一笑，从小天师的角度看去，女子眉宇温和，却又肌骨俱清，眼波流动之间，皆是不可方物的美。
可这个女子，或者说这只花妖却从未在意过自己容貌如何。因为她知道在这天地之间，没有实力的容貌就算再美，也无法带给自己一分自由的价值。
他看着平静如古井之水的她，心中再次涌起一股无名的触动，不禁欲言又止，微微凝眉。
不远处，暮魂已再次看了看众人，淡淡道：
“那五百年前，张天师救下雪风哥哥后，便也是藏在这镇妖塔中吧。”
此话一出，大家都不由一惊。有的看向张长明，有的则看向一般惊愕的雪妖，眼中极尽不可置信。
五百年前，祖师张道陵竟然救过那作恶的雪妖吗？
嫣魂也随之看去，神情错愕：当初从玉虚门手中救下雪风的人，竟然是龙虎祖师张道陵吗？怎么会……
“你——”张长明蹙眉诧异，“你怎会知晓此事？”
看来，竟果真如此。
天师和妖灵们纷纷侧目，无一不觉震惊。
而最震惊的当属张长明和雪风自己，毕竟当初之事已过五百余年，参与之人早过数代轮回，而了解此事的妖灵更是寥寥无几，甚至同门之中的桑云都一无所知，花妖一共才成灵五百年，她怎会知道……
然女子却依旧平静无波的淡淡模样，轻轻勾了勾唇，回答：“从木樨千里香到血洗龙虎山，想通此事不难。”
暮魂知晓鸣樨身死时灵姬并不在尘世，那此外还有谁能从玉虚手中救下雪风，并且能阻止归来的灵姬杀掉对方？
她的花信那时已被杀尽门下其他弟子，当无此能耐。剩下暮魂能想到的，便只剩封神之战相关之人。
杨戬吗？西华帝君或判官吗？抑或，还有其他自己所未谋面的人物吗？
也就是这时，她忽然又想起，五百年龙虎山险些被灵姬灭门。但明明在姥姥的叙述中，张道陵又仿佛旧友。
如果真的背负灭门仇恨。暮魂很难想象这一切如何成立。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灵姬灭门龙虎山并非刻意所为，最多只是某件事的附带。
而这件事，就是雪风。
真相便是，雪风害死鸣樨，却被张道陵所救。灵姬归来后要杀雪风，却被张道陵阻止。所以，她打上龙虎山，盛怒之下几乎将张家天师灭门……
至于张道陵身为天师，为何不顾自家门徒性命，也要搭救一只冰雪妖灵，则便是暮魂方才思量多时后，唯一不解的部分。
所以，察觉蠃鱼的震荡停滞，她便静静立在斑驳的符文光华下，等待着龙虎天师前来。因为，大可能只有现任掌教张长明，才能解开她心中疑惑。
四面寂静，女子神情微微沉吟。
暮魂素来知晓，张道陵与姥姥桑云是旧识的。他曾出入太华，修复了姐姐嫣魂的先天缺失。
而鸣樨死前放出千里香召唤，必定也知张家定会出手，所以，他们也是相识的，甚至如朋友一般互相信任。
凡人修道有成者，结交几个无害的大妖朋友，以图共同精进，此举不足为奇。但当时的姥姥桑云，不过个两三百年道行的小妖，很难与一门始祖为伍。
所以，很大可能张道陵当初结交的不是桑云，甚至也不是鸣樨，而是，她们的师尊灵姬。
灵姬从前是轩辕坟千年大妖，当时又成了天界百花仙子。暮魂不知张道陵结识对方的机缘在何处，但总之他与灵姬交集，必定远远低于对方，甚至可能有求于对方。
所以她能理解张道陵为何救雪风，因为雪风也是灵姬门下；但不能理解他为何在灵姬盛怒前来时，拼死也要保住后者——毕竟，这不仅惹怒灵姬恶化关系，还会将整个龙虎山置于险境。
而结局，也果然如此……
张道陵此举得不偿失，前后颇为矛盾。
在众人的诧异和沉默中，女子也似抬眸出神片刻，方再次缓缓回头，看着张家天师的方向，缓缓道：
“你们的祖师张道陵，曾险些将龙虎山灭门，去对抗一个数千年大妖和天界花神，便只为护下你们眼前这只雪妖。为什么，他就算有三件先天法器，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何必自取灭亡……”
除非，当时雪风对他的价值，远非一个妖灵本身。
除非，他拼死救护的不是他，而是与他相关之物……
可那会是什么呢？什么值得这样的牺牲……
暮魂冷泉一般的双眸，寂静落在掌教身上。显然那句问话，她等着对方回答。
须发皆白的张长明恍然看去，只觉面前花妖美丽修长的身形好似被云雾清光围绕，缥缈隐秘，又带着股旷古而来的气势。她身处镇妖塔中，周遭道门围峙，却半分在意也无……
掌教不由一怔，忽然想，当初始祖面对那数千年的轩辕坟大妖时，是否便就是这般感受。沉吟片刻，方回过神来，不紧不慢将手中双剑收回背后。这才看向花妖，淡淡开口：
“祖师之事，后世难明。便是知晓——你身为花妖闯山入塔，反而泰然问询，将我等视为无物，是否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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