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闻言，片刻未答。
那深邃的黑眸寂静无波，在张长明脸上微微停驻，随后莞尔一笑，淡淡开口：“暮魂并无冒犯之意，且——”
她顿了顿，又是一笑，方继续道：“我以为龙虎山同灵姬花信，当是友非敌。掌教若为我解惑，那接下来的事，暮魂也当与龙虎山一同应对。”
张长明一怔，随后顺着花妖的目光向外看去，不由愣住片刻。
原来，那北边不知何时升起一道红光，插过高高云层，直入天际。
那是三清门的通天符，不为传递消息，而是传递消息后，向来者指明位置，定到落处……
逍遥和玄博真人必定早在龙虎山天师未察觉时，就向外发了召集令，得到回复后，方发出通天符，给来者指明落处。
逍遥和玄博，一者八卦镜主困杀，一者天罡刀主斩灭，进可攻退可守，相辅相成，已是三清门中前二三位人物。第四位岑将子已死于暮魂之手，如今他们召唤的，便只那从未露面的三清掌教了。
传闻，掌教持有三清四大法器之首的正阳葫芦，葫芦内有斩仙飞刀，便也是当初封神之战里，杀灭白礼、余元等多元殷商神将的一件杀器。
据传此宝原归陆压道人所有，在武王伐纣的征战中，只要飞刀被祭出，不管对方本领多强都会被杀，无一例外。
后来便也有传言道，此刃全名“封神斩将飞刀”。也就是说，这件法器是专门为封神大战而作，凡三教协定时写上封神榜之名者，就必然被杀，如元始天尊给姜子牙的打神鞭，也是专打封神榜有名的人……
可狐妖魅姬——也就是妖妃妲己死后并未成神，说明她并不在封神榜，但也是被飞刀破了魅惑之术，当场斩首……
所以，暮魂心想，那斩仙飞刀绝非仅为封神之战存在，而是神、妖、仙尽可诛灭之刃。之所以如此传言，不过怕法器杀名太重，有损阐教善誉罢了。
就在这恍惚间，似有什么记忆闪过脑海，仿佛从前的谁死在斩仙飞刀下，一刃头颅落地，与身俱化飞灰，顷刻消散……
就如那日，在清湖畔迎战岑将子时那般。那时她不知那是谁的记忆，也不知死在剑下的又是谁，只觉无尽的痛苦从身体蔓延，所有力量都被刺穿，慢慢抽离而去……
她依旧不知，自己为何忽然看到如此画面。
可这次暮魂却至少清晰地明了，眼前闪过死在斩仙飞刀下的，必是狐妖魅姬无疑。
而随之充溢胸口的也不再只是痛苦，比痛苦更多的，是源源不断的愤怒……
然也是一瞬间，就被花妖强压下去。白玉般的脖颈有轻轻吞咽动作，随后依然神色如常地望向窗外红光，不过双眸深处寒气浓郁了许多。
接着目光淡淡，再次落在了张长明背后的双剑上，仿佛在好奇，龙虎山的三样法器若遇上三清至宝，可能抗衡一二？
而答案，也很快呼之欲出。
须臾，就在高高红光消失的刹那，凭空划过一道惊雷震响，连镇妖塔都激烈抖动，叫嫣魂几人不由一个趔趄后退半步，好容易站稳身子，便扶着桑云看向妹妹，凝眉道：
“是三清的引天雷么？”
暮魂抬眸未答，片刻，道：“是塔顶的法箓被击落了。”
众人愕然。
说话间，四周传来道道裂响，无数尘灰飞扬，果然，是塔顶法篆坠落，整座镇妖塔危在旦夕。
那太上正一盟威法箓可是辑录天下术法的龙虎宝物，三清掌教居然人还未至，便威行先来，如此轻易间，就破了镇妖塔的封印……
天师们不由心中惊悚无比，尽数望向张长明，而他们的掌教师尊此刻也神情凝重，双眉紧锁。
“这不可能……”
张长明低声道，满目难以置信。
明明同样是代代相传的上古法器，同样在封神之时大显神威，如何力量相差这样大？
龙虎山同三清一样天下道门，如何却这般轻易便被攻破？
就在他诧异之时，只听一声“轰隆”巨响，窗外红光消散，而镇妖塔却明显从最上面的第九层开始塌了下来……
暮魂记得化身张穆进来前，那守塔的小天师就嘱咐过，第七层和第九层关着食人恶妖，让她莫要靠近，看来今日的龙虎山无妄之灾，却能给他们以自由了。
“禁！”
张青虚一声疾呼，拉拢弟子挥手掐诀，在众人四周形成一道金色光圈，逐渐长为光罩，把所有坍塌和坠落隔绝在外。
张恒楚意欲离开却被师父拉住，只得回头目光担忧地望着花妖几个：
“暮魂，快带他们走——”
要知道，随着镇妖塔坍塌坠落的，可不止屋梁砖瓦，还有封印符篆散下的太上至阳之力，对于塔中困着的群妖可谓极大杀器，无不腐蚀血肉肌骨，只怕多数都难逃出生天……
塔身未倒，而符力先至。四周已传来阵阵小妖惨号，连身边的嫣魂同桑云都感到肌肤皴裂，疼痛难忍，唯有雪风毕竟修行千年，尚且不为所动。
然而更视若无物的是花妖暮魂。
她在张恒楚关切的呼喊中静静看了对方一眼，任由那对其他妖灵可能致命的太上至阳之气散落在自己身上，在众人惊讶不已的目光中，非但没有一丝伤害，甚至似雨落荒漠般，都尽数吸纳体内……
这下，张长明露出了比正一法篆坠落更加诧异的神情：“这……”
这怎么可能？
从来阳上阴下，阳正阴邪，妖为至阴之物，只会被阳气摧毁，她并未化形他族，怎么可能直接吸纳体内？
暮魂并未在意他的话，也并未在意周遭无限惊愕的目光。只凝眉看着自己疼痛跪地的姐姐，眼中似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
片刻，抬手挥出一道光华将对方和姥姥护在其下，方轻轻却悠长地叹了口气，转向雪风，缓缓道：
“两千年来，是所有的灵姬花信都非正常天地妖灵，还是只有我如此？”
雪风一怔，并未回答。顿了顿，道：“你说什么？”
“我是妖。”暮魂再次长舒一口气，抬眸道，“我并未变化，则妖身至阴，这是天地定数。即便不为太上至阳所伤，也绝不相容。”
至阴至阳之道，相生相长，却绝不会你中有我，相濡以沫……
那夜，她在西华帝君的宫中曾问判官，“若在凡人在轮回里，始终带着前世的印记。那聚天地灵气而成的妖，又会带着谁的记忆么”？
因为按理说，成妖所聚集的灵气，来自天地本身。
无论这些灵气是山川湖泊，还是草木虫鱼，抑或其他妖灵消散后又重新回归天地的——但是已然重归天地，便不再属于原来持有者。
所以，妖没有前世，也不会有任何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被唤起。
因此当初被斩妖剑穿身时，眼前闪过的画面——那是两千多年前，九头雉鸡精焕姬被杀的情形——她不过五百年道行，绝对不可能见证过。所以那必是旁人的记忆，在类似情形中得以唤醒。
但那是不该出现的，妖不该有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更不会在这样记忆出现时，感到无尽的仇恨，几欲失去理智……
而那夜判官的回答也正如此。
“不会。”
确实不会。妖连前世没有，又怎会跟书生一般带着灵魂印记？
唯一的解释便是，她不是真正的天地妖灵。
毕竟，连小天师都留意到，每次姐姐嫣魂现形都是木槿树态，而她一枝同生的妹妹暮魂，却每次负伤献形，都只有一朵单独的木槿花。
就好像是，她不过是借姐姐枝头长出而已，除了花本身，那株木槿的一切都跟她毫无干系……
小天师都会因这种情况感到无比奇怪，暮魂自己又何尝不曾怀疑过？
她们姐妹的禀赋相差太远，若非如此前所想，是自己在神识未明时夺取了姐姐的部分，那就只能是——或许，她本身就不是与嫣魂一枝双生的木槿花妖。
她本身就非天地自生，而是为人所造。
就像凡人。
女娲捏土造人，注入灵气时便带着她的痕迹。所以凡人与神最相类似，情欲、爱欲、善恶、是非——人之常情，皆与神同。
那妖的灵气若有来源，便必定也与自己的造物者相类。
妖是至阴，当与至阳相冲。
但已经做了百花仙子的灵姬，却是九天正神。
她能剥离雪风的灵气注入冰雪中，凭空重塑生机。又何尝不能造出一枝桃花后裔，带着专属于她的痕迹和记忆……
而这一点，当符篆坠落、镇妖塔坍塌的顷刻，暮魂心中已然确信，因此便也更加无奈。
就像一开始她就能轻易将小天师的符篆化为飞灰，除了修为高出姐姐，或许还因为她本身，就不怕阳气，只一直未曾注意过……
面对雪风的久久震惊与沉默，她再次轻轻叹了口气，道：“是每个花信，都如此吧。”
所以，从玉虚到三清的阐教真人才一直穷追不舍的绞杀桃花后裔，暮魂虽不知灵姬如此目的何在，但猜到明显三清知晓花信隐秘。
也所以，她才会和灵姬如此相像，或许此前的梨花明君、桂花鸣樨也像，但在她们陨落后的槿暮魂，不管灵姬做了什么，明显是最像的那一个……
“轰隆——”
塔身大肆倾塌，张恒楚隔着金色光罩，看到白衣花妖于万千落物的遮挡中神色平淡如水，又顷刻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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