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初还未成形的嫣魂被夺取灵气后，本来应该彻底泯灭的。就如同之前为了明君、木樨所剥夺生机的其他花灵一样。
可当灵姬夺取木槿元神之气，要在枝头重塑生机的过程里，却发现自己一手铸造的新生花灵，竟还在神识未明时，便会尽力保住同枝的姊妹……
当她就要剥尽原妖最后一点灵气时，她新创造的花灵却通过一枝共生的躯体，将自身灵气依靠花枝供养给即将枯萎的同伴，以保对方不死……
灵姬不由愕然，愣愣看着眼前的两朵木槿，半晌才回过神来。
一旁玉箫也惊讶不已，随后看着女子迟疑的侧脸，不由也微微凝眉：“尊主，她……”
不知是她枉顾苦心，还是她不识好歹，抑或其他。
灵姬收手，再次默然片刻，沉吟道：“她以为那一枝同生的血脉相连，便不惜一切救护对方。”
可明明此时花灵还未成形，更连神识都未清晰，却已跟他妖产生羁绊。
玉箫越发惊讶，既惊讶于木槿的举动，更惊讶的是尊主凝视着花灵的神情。
灵姬绝美侧颜微微沉思，那双深邃的黑眸不知流转着何种情愫，就在这一刻里，数千年波折与隐忍留下的燥郁之气荡然无存。
她凝视着眼前素白花灵，仿佛陷入某时的回忆之中，眉宇间流露出的，竟有玉箫素来不曾见过的淡淡温情。
女子寂然半晌，声音才如月夜山泉般缓缓传出：“从前在轩辕坟，魅姬便常说，我们既然生在一个地界，便该相互照应。自始至终，她们也都待我亲如姐妹。”
玉箫是与梨花明君先后拜入门下的，自然不可能目睹上古之事。然跟随灵姬多年，也多少知晓从前轩辕坟四妖曾情同姐妹，直到封神之战里分崩离析、连连惨死的过往。
也知道尤其九尾狐魅姬亡于斩仙飞刀下，是他尊主永久无法释怀的伤痛……
而后世只知女娲竖起招妖幡，命轩辕坟剩下的三只妖灵潜入朝歌迷惑商君。却不知这一切之所以发生，在灵姬遇到杨戬那个清光明媚的午后，便早已注定。
她为桃花妖物，却是如此灵气富裕天赋异禀，以至于阐教金仙愿收为弟子，也至于九天大神们忽觉战栗……
一张封神榜，填补了天地空缺的诸多神位。而圣桃娘娘灵姬，便是诸神们所未料的变数之一。
好在，最终是控了下来……
思绪收回，再次看向他的白衣尊主。
从前铸造花灵，女子在剥夺他人灵气外就还会注入自身灵气，来给花信天赋，加速后裔生长。如此数千年周而复始下来，那曾经不可一世的圣桃娘娘，似乎已经虚弱不少……
玉箫从来不知她为何非要如此，但也从来不敢询问。她从前是圣桃娘娘，如今更是天界的百花之主，她有着统率百花的身份，也有着让旁人臣服的魔力。
不然，为何连二郎神君都深陷其中数千年……
而这次，女子看着那洁白的花苞许久许久，并未如往常般通过白玉般地修长指尖，会为她的新生花信注入灵气。
她默然片刻，抬起手来，用花瓣一般的指甲毫无犹豫划破了自己的眉心，一滴，一滴，一滴，缓缓接住三滴眉心的精血。
那是她先天灵气聚集所在，带着她的禀赋，也带着她的往昔，那样一滴精血，便会耗去她数层修为。
那精血在灵姬素白指腹上，似朱砂一般鲜明，又随着她抬起的动作，一滴，一滴，一滴地，落木槿含苞的花瓣上，如冰雪消融般，缓缓与花融为一体……
木槿花自生于天地，便从来洁白如月。
只得这三滴精血后，她的花信在素白花瓣中间长出一支殷红似血的花柱，衬得清冷身姿多了几分妖冶。于是，她便又以百花之主的身份，挥一挥手里，世间木槿都长出一样的花柱来……
只是，她们永远不会有那一朵素白如月，也没有她的殷红似血。
因为，那是灵姬独一无二的后裔，其他花灵便不过皆为陪衬罢了。
而这，就是槿暮魂与哪怕与之前花信，也全然不同的地方。
这一点在杨戬于云间初见时，便已知晓。那白衣清冷的小姑娘，就是他曾勾勒过灵姬幼年的模样。
她还有个容貌相似但气度迥异的姐姐，她看向她姐姐时的神态，就与当初灵姬笑望着轩辕坟姊妹别无二致……
槿暮魂就是另一个灵姬，一个不会遇上杨戬，不会卷入封神之战，也不会于痛失所亲所爱里挣扎苦恨的灵姬。
她是她最独一无二的花信，也是她的珍宝。所以，他也要守护这朵木槿。
毕竟，也正如对方所言，他亏欠灵姬。
除了亏欠外，他也依旧还深爱着灵姬。
即便，她对他或许早已绝情——暮魂心中暗想，望向杨戬的目光岑寂如水，片刻，才恢复点点波澜，缓缓开口：
“师尊，你可知我和灵姬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杨戬顿了顿，道：“什么？”
花妖抬眸，看了看那高处以自得神态定住的姜子牙，又看了看那在自己头顶的打神鞭，最后，将目光落在身下众人与众妖上。
那里有她姐姐、姥姥还有雪风的焦灼和担忧，遥远处一道白衫人影翘首而望，想来面对方才乱战的阵势，被骇得无以复加……
“当日太华三世业镜，只许我看一人。”暮魂笑了笑，向杨戬道，“但如今看来，我从小到大，没有一件事摆脱过灵姬的影子。那些对我眷恋至深的人，原来也都跟她有关。”
暮魂垂眸，那在业镜中看到的韩涛音过往，与雪风由人变妖的从前种种，便一幕幕划过，眼中似寒泉如许，寂静无声又深不可测。
“想必，小天师张恒楚，也有与灵姬相识的前尘。”
杨戬闻言，静静看着花妖，默然未答。半晌，方点了点头：“不错。”
“他是谁。”
她问的他是谁，而非他与灵姬如何相识。便是确信，在所知的灵姬过往里，张恒楚一定已经身在其中，只是不知对应之人。
杨戬再次沉吟，片刻，道：“姬发。”
姬发？
暮魂豁然开朗，随后不禁失笑。
果然如此，虽不知具体过往，但张恒楚确是灵姬故人了。
那夜太华判官讲述的故事里，姬发无疑是对灵姬有所钟爱的。只未料生死轮回后，堂堂周王竟会变成一个龙虎山的小天师……
龙虎山……思及此处，不由心中一动，愕然抬眸：“那他前世，便是——”
她未言明，然杨戬已知对方所指，便不曾回答，算是默认了。
难怪。
暮魂再次失笑，摇了摇头。
难怪她一早便察觉小天师灵力充沛，也难怪从张长明到张青虚，会对这样一个三代弟子如此看重——原来，他前世竟是张道陵。
张道陵，竟是姬发，也是张恒楚……
暮魂恍惚间忆起许久之前，那满身华贵的帝王于高座上尽显落寞，冷月之下，对白衣女子道，他并不想做真的帝王，他不想要人间富贵，他也想做一个杨戬、哪吒、黄天化那样修行者，一个能跟女子比肩而行的存在……
她知道这是真相揭开，唤醒的灵姬残留记忆，就跟看到焕姬死于斩妖剑下的画面一样。
那个帝王是姬发，他想挽留却又无法留住的，就是当时已然封神，要飞升天宫为百花之主的灵姬。
而他这样脉脉含情的话语，也不曾得到对方半分回应。那时的灵姬神色冷漠得可怕，只静静看着无垠夜空，默然许久，方回头似笑非笑道：
“你是这场封神之战的尘世帝王，没有你，凡人就无法参与，他们也师出无名。想必你若一心修道，他们也不会亏欠。”
阐教的确不曾亏欠于他，所以在武王姬发转世为张道陵后，兜率宫老子亲赐法宝，以助其开宗立派，才有了延续五百年的龙虎山。
只他们不晓的是，张道陵参通前世今生后，修为大成后，非但不曾帮助封神留下的三清剿灭妖族，反而因为灵姬，而去结交和保护她的百花后裔。
所以这样的祖师，自然是成不了仙的。不管后世如何传言，但神祇们根本不会让他成仙。于是，才又有了今时灵气充沛的张恒楚……
暮魂点点滴滴凭着记忆和神智，勾勒出了小天师与灵姬相识的种种过往，眼前再次划过初见时那个一身黑衫，眉目俊逸的清澈少年，便不由再次笑了笑，随后，又轻轻叹了口气：
“我有时会非常厌倦这种身份，像自己只是灵姬的一个影子。”
大概雪风曾经，也非常厌倦自己不过是杨戬的影子的。但暮魂比他不同在，虽然受三清追杀，却不会被所爱之人肆意鞭打。
后来不想害死鸣樨后，更加愧疚无加诚惶诚恐，一心要促成暮魂修炼，好在师尊处寻求宽宥……
这是他千年的折磨，也是他千年的宿命。雪风何尝不是每日在厌倦与痛苦中无法解脱，只因，他生了一张跟二郎神君相类的脸……
“暮魂……”
杨戬如美玉雕琢般地眉眼陷入岑寂，似想安抚什么，但又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启了启唇，终究什么也没说。
花妖领会，淡淡摇了摇头，抬起手来。
她白皙如雪的手心，便有一朵木槿轻浮，这是她的元神。只如今已看似木槿，又看似白桃一朵。
她的灵气越强，灵姬的回忆复苏越多，她的元神便也越逃离本身，变得与灵姬贴近。
“但她确实创造了我，同时给我力量。”暮魂凝视着手心的飞花，缓缓道，“让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保护自己想护的人。”
她收手，将花灵淡淡划去。随后再次抬眸：“我不怨她，但我也不会，完全活在她的影子下。”
这就是她和灵姬的不同。
灵姬数千年来，一直活在痛苦的阴影里，所做一切也都执念而起，执念不熄。但槿暮魂，有自己的选择取舍，不想也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
杨戬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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