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清风吹过脸颊，那落下的打神鞭也似乎更近了些。
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但图卷化出的光轮，也无法一直让时空停滞于此。
龙虎山顶终会归于天地大流，恢复它的正常秩序。
而那一刻，前来的杨戬也会暴露在所有人眼中。花妖生死攸关之刻，不是他，便是灵姬。
暮魂想，待得姜子牙看到二郎神君时，神色一定分外精彩。但她想要的，却不是这个。
“师尊。”花妖再次看向杨戬，随即又看向他手中的画卷，沉吟片刻，道，“你当初，为何要杀魅焕二姬。”
两百年前造访峨眉时，白蛇告诉她当初灵姬走后不久，轩辕坟三妖便被女娲召唤，入纣王宫行祸国之举，也各自更名换姓，隐藏本身。
三妖入商是配合周王征伐大计，最后却又被姜子牙门下，准确地说，是杨戬斩灭，其中两妖便都死在斩妖剑下。唯独九尾狐，是用陆压道人的正阳葫芦飞刀所杀，而这葫芦也正是女娲所赐……
但玉石琵琶精玉姬并未死，只是被压在暗海之底，后来被汉武帝派人挖出，却又很快被张道陵关进镇妖塔。
虽如此，杨戬还是杀了九头雉鸡精焕姬，他不仅杀了她，还是化形为灵姬所杀，所以九尾狐魅姬留下的一颗内丹，都对灵姬血脉如此憎恨；也所以，玉姬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你，你又拿着斩妖剑……你连我也要杀，你连我也要杀吗……”
当初杨戬此举，无疑会让灵姬恨之入骨。哪怕如今为她诸多相帮、诸多背负，也是注定无法挽回的。
只是暮魂实在不明白，他那时为何要这样做。
杨戬也知那打神鞭即将落下，偏槿暮魂不闪不躲，依然气定神闲地问话，倒叫他不由诧异。随后闻言，微微一笑，缓缓道：“你为何以为，她们是我所杀。”
这次，轮到暮魂愕然愣住：“你是说——”
“当初九尾狐宁愿死于飞刀，也要助余下两妖逃脱。而我的确奉女娲之命捉拿，但我不曾杀灭她们。”
暮魂依然愣在原地，对头顶神鞭的靠近似乎浑然不觉：“你是说，那执斩妖剑杀了焕姬，被玉姬亲眼目睹的，真的是灵姬……”
杨戬再次一笑，默然片刻，回答：“就像我不曾杀灭梅山七圣，不曾杀灭桃精柳鬼——我不曾杀死焕姬，也未把玉姬打入暗海。”
焕姬、玉姬、梅山七圣、桃精柳鬼……这些都是封神之战末期，在朝歌城内外被剿灭的妖灵。后世也都知，那是二郎神君英伟，一举铲平最后障碍，却原来，都不是他所为。
而是灵姬，是同样为妖，却挥手之间，便将自己同族尽数杀灭的圣桃娘娘……
她为何要如此？
暮魂恍然，忽然想起西华业镜中那笑容明媚，美艳无方的少女，心中便觉无限凄凉。
她为何，会杀死自己最亲的姐妹，会剿灭自己的同族，难道，是为了封神么？
花妖的双眸无限哀伤，宛若一股寒泉，凝视向杨戬，一字一句道：“但你，将斩妖剑借给了她。你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为何这样做，对不对？”
那是为了他委身周营，受尽了阐教蔑视与欺凌的灵姬；也是曾为他生生当下闻太师三道雌雄鞭，打去一半修为的灵姬；更是自己重伤未愈便得知他征伐有难，不顾师门劝阻，往蓬莱岛骗取解药，救了他和周营诸将的灵姬……
杨戬垂眸，仿佛也忆起了曾经那个坚韧美丽，白衣似雪的少女。俊朗的眉眼中，好似冰雪消融般温柔，沉默半晌，方抬头道：
“我那时并不知九尾狐死前对她说了什么，也不知她要做什么。但我不想，再叫她失望了。”
“九尾狐？”
杨戬这时却看向她，并未再多余解释：“灵儿赋予精血时，也给你留了部分记忆。至于何时能忆起，也是看你造化。”
时机未到，自己便不能知晓——一如当夜西华帝君受人嘱托，暮魂寻找答案时，只能看一人过往。若非盘官文种多言，她那趟所获实属不多。
暮魂也抬眸看着杨戬，看着那与雪风几乎一模一样的，天上地下再找寻不到的，俊美无双的眉眼。仿佛忽然懂了五百年前，张道陵为何要拼尽龙虎山之力，来护住雪风不死。
因为，他知道雪风所代表的，是杨戬，也是灵姬数千年后，唯一残存的牵绊。
若她为花灵之死，真的连雪风都可以杀，那么武王姬发曾经认识的灵姬，将再也不复存在……
他不是保护雪风，只是守护灵姬在千年执念下，心底唯一的温柔。只有那里，还有她当初的痕迹……
但那个被姬发唤作“阿灵”的桃花妖，其实一早就不在了。
“师尊，你走罢。”她道，深情平静，仿佛对那咫尺之间的打神鞭毫不在意
杨戬微怔：“你……”
“我不躲，其实并不是想逼你或者灵姬现身。”花妖淡淡一笑，“而是，我能够不躲。”
杨戬凝眉，似乎有几分难以置信。
上古三教共立封神榜，专设打神鞭对付所有人神妖，上千次征战，打不下的仅仅六七人。
姜子牙为了面上好过，便对外宣称那些个不是封神榜上之人，故而打不得云云。其实如随混沌而生的孔雀王孔宣、一把化血刀伤了杨戬的余元，无一不是资历深厚，或有强悍法器支撑，加上姜尚当初法力也低微，才有此挫败。
如今他半人半神修行大进，手中这件上古法器必定威力大增，槿暮魂一个区区数百年道行的花妖，竟早有信心能够对抗。饶素来知晓对方天赋异禀，也不免感到诧异。
“你确信，你能对付他？”
“确信。”暮魂淡淡一笑，道，“还望师尊不要插手便是。”
杨戬愕然。
不要插手，便是她欲赶尽杀绝——毕竟，杨戬也曾是阐教中人，更曾是三清第三代掌门，所以，花妖觉得她需要先交代。
杨戬俊美无暇的眉眼微微蹙起，片刻，终是点了点头：
“那你便去罢。”
“多谢师尊。”
神君挥手之间，便不见了身影。
而周遭一切喧嚣仿佛从未停滞过，暮魂耳边瞬即便接上了姐姐焦急的呼喊，也传来姜子牙阴戾的笑声。
唯有远远山外的青蛇，曾见那龙虎之颠一道金色光轮笼罩，这时有刹那消散开去。
不知发生了什么，三清真人那样凶残，暮魂可还活着，她多番犹豫后，到底还是起身向山顶而来……
山顶上。
顷刻之间，那迅疾袭来的打神鞭携雷电之势，就要落在花妖的头顶，她却依然半点躲闪都不曾。
“暮魂——”
“砰”一声碎裂般的巨响传出，随后一股强烈的波浪在空中卷起，将山顶众人群妖悉数掀倒。
打神鞭落地，完好无损。只空中无数齑粉飞扬，明显那鞭下之魂已然消散殆尽，叫西华众妖不由一阵心凉。
嫣魂双袖颤抖地拂开眼前粉末，面色苍白如纸地缓缓撑起身来。
“暮魂……”
数滴眼泪如雨一般滑落，在齑尘洒落的脸颊洗出道道纹路。
“暮魂……”
身旁雪风颓然倒地，双眸空洞仿佛行尸般。
然不过齑粉渐渐散去的片刻，便有一声惊嚎响彻山巅，叫众人群妖都不由再次愕然一跳。
“师兄——”
龙虎山天师回头，见那一身紫衣被染成灰白的玄博真人扬天长号，手中拿着一截随粉尘飘落的碎布，那上头隐约紫痕褶皱，想必便属于他师兄逍遥真人。
众人不由惊骇无比。
那花妖竟在打神鞭落下的顷刻间化走，并以三清门的太清逍遥真人为替身，在鞭下被打的化为齑粉……
如此恐怖的力量——看来槿暮魂在吸纳太上符篆和镇妖塔群妖灵气后，如今已非他们这等凡夫俗子可以想象地强大……
嫣魂和雪风也不由站起身来，眼中重染光辉，一齐往空中看去。
只见那齑粉如雪花般飘散之中，赫然露出两个身形来。
姜子牙依旧居高临下的俯视模样，浑身却被一道白光笼罩，半分不得动弹。
而那白光相接的，正是那云间倒挂着的花妖之手。
槿暮魂发衣下垂随风舞动，手中光华笼罩，叫老者全无还手余地，只方才狠戾的眉眼，如今显得分外痛苦。
难怪那打神鞭一击之后就落在地上，原是姜子牙祭出之后，不及查看结果，便被槿暮魂反身控住。除了感到体内灵气如泉流般被对方吞噬，再做不了任何反应……
嫣魂见过妹妹吸纳灵气，不止一次。然从未像此刻这般觉得背后生凉。
那姜子牙数千年修为源源不断被她攫取，眼见着老者逐渐苍白枯朽，花妖便也浑身亮出骇人的红光，照得她原本绝美的脸，竟生恐怖。
嫣魂有刹那的慌神，眼前莫名闪过当初碧竹林里吞食凡人修炼的青竹妖，此刻望着妹妹，竟跟当初看着青竹吃人的感觉，有几分相像……
她不由狠狠摇头，将心中残念驱走。再看去时，姜子牙以逐渐身形消散，如冰雪崩塌般，只余一张皱皮随着衣袍，轻飘飘落了下来。
他的灵气，他数千年的修为，就这样一炷香不到的时间里，尽数为人所夺。
他比妖灵身死还要凄惨，因为他连残灵回归天地山海都没有，他只是彻底消散了，再无任何痕迹……
山巅众人群妖，都不由骇然无比，莫不怀着或恐惧或震惊紧紧盯着那道白衣身影，鸦雀无声。
空中的花妖这时才反转身形而立，眉眼似乎带着餍足的惬意。
片刻，浑身红光散尽，微闭的凤眸重新缓缓睁开，于一众寂静仰望的人与妖中，将目光淡淡落在还活着，但似乎已经死了的玄博真人身上。
“师祖……师兄……”
玄博真人跪在地上喃喃自语，仿佛惊吓过度落于痴傻一般，全无先前倨傲之态。那白衣身影缓缓落在眼前，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嫣魂看着那曾杀妖无数的道人，竟觉得他有几分可怜。正沉吟间，她妹妹那清冷如山中寒泉的声音，已再次缓缓传来。
“她曾对我说，三清蝼蚁都该由我处置。”
女子淡淡道，向那已经毫无反抗之力的玄博缓缓抬起手，顿时，一道光华便将对方笼罩。
“今日，我便如她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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