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如同春生草木，都在虚空之中逐渐复苏。
沉寂已久的生命也如雪山融化后的寒泉，自枯石间泛流而下。
想起九重天上无尽的云雾缥缈，想起千年万年寂寥的大地。
想起那身为帝俊云将，御八龙而飞，掌风云之力的昊天，于亿万斯年中，每次遇上都会恭恭敬敬地说一句：“见过帝子。”
想起他长身玉立，俊美无双的面容，总会在看到她时，便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想起他陪她在凡间以灵气造人，不远处还跟着个半人边蛇的神仆。
也想起四海六合干戈不断，她的父兄姊妹相互争端，每次自己黯然神伤，他都会宽慰身旁……
最后想起，她全心信任之神，暗地耗费数百年时间从大荒泥沼的深处，一点一点收集陨败之气铸成屠灵之剑，不偏不倚地刺透了自己的躯体。
那是天地之间，唯一能够伤她的武器，也只有他知晓这个秘密。
他更知晓，她的灵气不会如其他祖神般消散天地，早晚会苏醒恢复完全之身，于是命人将她四分五裂，镇压于天海各地……
屠灵剑汇集天地之间的衰败死亡之气，自然不能长久持有，否则会叫自身和周遭一切都跟着陨落枯败。
所以昊天杀死她后，必定将剑刃销毁。而那刺穿身躯带来的剧痛，却依然永久，永久地存在——哪怕，这副躯体已非昨日……
黑云停在龙虎山巅，云山数万兵将严阵以待。
张恒楚抬眸，在那人影幢幢中隐约认出几个熟悉模样，大抵便是曾经西岐同营之士。
而无论云上抑或山下，所有人与神的眼睛，都只凝视着那在风中空悬，似生似死，似睡似醒的白色身影。
灰暗四野，忽然雷电交加。
接着一道洪钟般的话音震彻天地，不知来自云上哪位神祇。
“龙虎山枉为百年道门，与太华妖孽勾结，多行不义。吾等奉昊天大帝之命，铲除龙虎妖众！”
接着是擂鼓声起，带着荡涤天地的威势，叫山脚众人诸妖不由心神俱震，怯意越生。
黑云更近，几乎就要落到山前，迫得众人不由连连后退。
即便老妖道祖，也何曾见过如此天兵围剿的场面？
一声鸣镝般地划响，便有一道金光似雷似电，直直向龙虎山天师和镇妖塔余妖而来，顷刻间不及躲闪，便将半数化为齑粉。
悲痛高喊与恐惧哀鸣顿时响彻龙虎，然不及众人反应，第二声鸣镝再次响起，这次却径自朝那风中空悬的白衣而去——
金光似电似火，挟万钧之力霹雳而来。然而却叫众人诧异万分地，如河流入海般融化尽女子雪白衣衫中，并未溅起半点波澜……
数万天兵无不大惊。那手执天雷风火诸旗帜的几个神将更是愕然万分，待欲将法器收回，却又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金光源源不绝消泯于女子体内……
“花妖躯体中的灵气还不足支撑帝子苏醒，恰好，这神器之力就是填补。”
耳边传来玉箫兴奋无比的声音，嫣魂侧头，见对方明明脸脖都会方才雷火烧坏大片，却丝毫无暇顾及，两只眼睛熠熠生辉紧盯着那道白衣身影。
片刻，他却又沉思下来，喃喃道：“不够，不够，还不够……”
随后神色焦急地看向四周，目光在嫣魂、韩涛音等人身上微微停留后，便一晃身钻入兵荒马乱的天师之中，出来时手中便一左一右各提着一人。
其中一个并不熟识，另一个，却是之前暮魂化形的张穆。如今在多番变故后惊魂未定，浑身战栗着……
不及众人反应，玉箫已奋力将两人抛向金光之中。
随着一声惨叫，两个天师便刹那化为齑粉，随金光一起消融于女子体内。
原来他是以活人灵气填补，欲使帝子夤夜快速苏醒……
众人这才回神，见玉箫疯魔一般再次回头，无不惊骇万分，意欲反抗躲闪。
然玉箫却不管不顾，再次飞身向龙虎天师而去。这次竟直接伸手抓向张长明和张青虚，想以此二者道灵，祭上古帝子之身。
后者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打斗之间，玉箫怀中瓷瓶落出，他不由兀自一愣，停手走向白瓶，似恍然想起了什么。
“雪风……”他再次捡起玉瓶，神色复杂似笑非笑，“快结束了，我们再也不会被尊主鞭打，再也不必在她的喜怒无常里战战兢兢……”
这一刻嫣魂忽然明白，曾经雪风于玄冰崖的无尽孤独与寂寥有何而来。
一个被当做杨戬，承受了爱与恨的交织；另一个也在灵姬身边经受这样数百上千年的折磨，无时无刻不是为了她的所求而竭尽全力……
复活夤夜的是灵姬的执念，却更是玉箫的心魔。
而一切的源头处的那道白衣身影，便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眸如暮魂一样幽深美丽，平静如空谷寒潭，看向一切时，没有半分波澜。
虽早知那不再是自己的妹妹，嫣魂还是忍不住向苏醒的女子高喊：“暮魂——”
金光与晚风的交织中，女子长发白衣飞舞。平静无波的双眼看了看嫣魂，仿佛感到些许熟识，又终究只是陌路。
随后，淡淡转眼看向别处，寂静的目光在韩涛音、桑云、张恒楚等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垂眸看向自己，轻轻抬起手来。
这具躯体，与她从前倒有几分相似。
毕竟，是她的神，她的心，她的骨和她的血重新融于一体，如何能不像自己。
这一段复苏的长路，耗费了整整五千年。
如今，她终于，又真正活了过来。
“参见帝子——”
一道声音入耳，神女抬头，便见那个浑身散发着水仙花香，却又因为伤痕而面目可憎的男子，向自己双膝跪地，神色虔诚地作礼，眼中惊喜万分，难以言状。
“帝子……”
另外些许面孔凝视着她，喃喃自语，似乎震惊，又似乎悲痛，神情复杂。
夤夜却并未在意这些。
此刻，那自天而来的金光终于耗尽，云上便响起几道哀嚎，几个神将横倒。
其余天兵天将也自震慑之中回神，意欲围剿女子，却又莫名感到惧怕。
夤夜抬眸，倏然一笑，第一次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情绪。
“这就是，如今的神么。”
她语气轻蔑，那威严的数万天兵于她仿佛看着一群蝼蚁。
玉箫忙不失时宜道：“帝子，这些是昊天的维持统治的兵马。”
闻得“昊天”二字，夤夜眸中微闪，那细微的情绪由轻蔑变得冰寒，随后再次看向浓重黑云，冷笑一声。
“昊天，许久不见，你如今倒是好大的天帝之威。”
她冷冷道，随后淡淡抬手——而天云之上的鼓声也再次响起，数个张恒楚曾熟识的人影蹿出，向神女袭来。
有的双翅凌云，有的三头六臂……
他们都是曾经的周营战将，挂名在一张封神榜上，就此做了昊天之臣，维护他于天地秩序的统治。
众神迅猛而来，个个面目狰狞，带着股席卷万物的气势。
然夤夜只微微勾唇，不紧不慢一道晶莹白光自手心流出，如泉水般盈科而上，从指尖充溢，化作一道雪色清风般地能量，接住了四五个神将的奋力之击。
她神态轻松，举止柔和，轻轻一个踮脚便腾空而起，随着衣袂翩飞，很快与诸神一般高度，饶有趣味地瞧了瞧对方，似乎觉得这些后辈傀儡容貌丑陋，神色颇有几分嫌恶。
尔后，漫不经心地轻轻五指抓握，那束雪色清风便环绕着五个神将忽然收紧，勒得他们动弹不得，渐渐不及挣扎，便消融于白光之中……
这就是在混沌初开，灵气最集中之时，与天地并生的上古真神，掌管灵气之枢的帝俊之子。
后世神祇在她眼中不过略得些修为的精怪，但想吞噬，便能轻易为之。
但这一幕被在场神人妖看在眼中，无不惊愕原地，半晌动弹不得。
神女并不在意，只抬袖停在云端，再次面向那数万震惊之下呆若木鸡的天兵伸出手，不消片刻，无数人影也尽数化入白光之中，亦如泥牛入海，未溅起半点波澜……
可她又独独剩下一个，那天兵站在云端早已瘫软跪倒，只见神女乘风而来，美丽无方却叫人心神俱颤，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
漫天黑云，刹那消散。
东方一轮明月升起，却在神女之侧黯然失色。
她淡淡看着那仅剩的一个天兵，微微俯身，道：“你回去告诉昊天，夤夜回来了，这天地便不再是他的。”
天兵惊魂甫定，趔趄而去。
看着那点黑影远向昆仑，神女停滞片刻，飞身往高处，在无尽清风夜色里，凝视着四方曾经熟悉的天地。
独立于云间的身影修长寂寥，唯有夜风吹动她的白衣长发，清美胜画。
山下之人便也静静仰望着，不敢多发一言。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眼见夜色由深转明，东方已初见光华，那底下与她几分相似的女子终于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高声请求：
“帝子在上——请帝子救活雪风，并为青白二蛇灵气分离。此为帝子原躯在生遗愿，还请帝子怜悯，俯赐恩德……”
嫣魂双目含泪，声声泣诉。眼前再划过妹妹远离的模样，不由泪如雨下，其凄厉之状，叫旁人入目也觉可悲可叹。
然神女依然静静高立云端，毫无反应。
似未听见，又似即便听见了，也半分都无心在意。
“帝子……”
就在嫣魂再次喊出时，那白影已然起身翩飞，往东而去，无丝毫停留之意。
东方一轮明月升起，却在神女之侧黯然失色。
她淡淡看着那仅剩的一个天兵，微微俯身，道：“你回去告诉昊天，夤夜回来了，这天地便不再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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