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而此时的九重天上,跟人间一样惊慌失措的嘈杂和呼喊外,响起了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笑声。
那笑声如春风拂过般轻盈,却能在诸多吵闹中清晰入耳;那笑声仿佛苍茫月明般澄澈,却又带着深谷寒泉般地冷寂……
众神愣住,连高坐之上的天帝,也不由再次蹙眉,齐齐抬眸向外望去。
白茫茫的云雾不知何时划开两边,一道修长的素华身影御风而来。
她枉顾周遭严阵以待的天兵武将,只不急不缓,飘过了神殿外的耀眼丹墀,落在诸神目光所及处。
她的眼眉素净而美丽,尤其一双深邃黑眸仿佛寒潭,带着股深不可测的神秘。雪白衣衫随着步履清风轻轻飞扬,恍若一朵月明下的桃花。
诸神看着她,仿佛看着九重天外的来物,目光紧紧追随却又都屏息凝神,既惊讶又充满恐惧。
而高坐之上的天帝,在对方入目的刹那,便不由动了动唇仿佛欲言,几乎就要站起身来……
真的是她。
半分都未变。
“帝子……”
不远处束缚于玲珑宝塔中的百花仙子又惊又喜,凝望着那熟悉的木槿姿容,见证自己筹谋数千年之事终究功成,不由得喜极而泣。
然而神女并未瞧她,只缓缓走过凌霄大殿,看向杨戬那高高在上的舅舅,似笑非笑,淡淡道:
“昊天,你这马夫如今也敢称帝了。”
昊天……马夫……这上古妖女直呼天帝名讳,如此唤他马夫,语气这样轻蔑……
众神不由再次愕然,望向那美丽的白衣身影,和高坐上的天帝,一时瞠目结舌。
更令他们惊讶的是,一向威严万方的天竟似乎并未觉得冒犯,也丝毫不再忧虑,而是静静凝望着神女,在诸神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来。
那道象征着天帝之威的神光,此刻从天帝的脸上剥落,再次露出那与杨戬有着八九分相似的容貌。
同样关在宝塔中的杨戬也不由再次一怔,仿佛刹那间回到朝歌城外初见的春日,领会了灵姬为何一眼便看着自己出神……
原来帝子与舅父早有渊源,原来灵姬带着属于夤夜的前尘情愫,又原来他们竟真的如此相像……
而如此威严的天帝,一向冷峻的天帝,此刻竟仿佛将天穹的撕裂,将数万天兵化为齑粉都尽数忘却,只望着神女轻轻一笑:
“夤夜,你回来了。”
不仅未显仇视和畏惧,反而似带着些许欣喜。
神女却无有丝毫领情,深邃的黑眸微微一敛,冷冷道:“夤夜二字,也是你可以直呼其名的么?”
诸神再次愣在原地。
但更奇怪的,如此公众之下的轻蔑,天帝依然没有震怒,而是再次笑了笑,神情态恭敬道:
“恭迎帝子回天。”
夤夜冷冷一瞥,并不应答。这才转眸看了看四周诸神,目光在灵姬与杨戬身上微微停留,随后,道:“女娲何在。”
诸神愕然不敢插言,塔中灵姬已恭敬开口:“回帝子,女娲自从被我化身骗取山河社稷图,便隐身天地之外,数千年不曾出现了。”
夤夜闻言,这才再次仔细看了看灵姬与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容颜与身形,那漆黑如墨的双眸里荡漾起几缕淡淡笑意,接着一声轻哼:
“那贱婢也只有我的法器可倚仗,没了山河社稷图,她又知道昊天阴狠,自然不敢现身。等本尊这里处置完,自然不会放过她。”
高座之上的昊天闻言,却依旧没有半点反驳。
“可是山河图已被天帝夺取,帝子务必小心!”灵姬又道,对身旁明显于之前打斗中负伤在身的杨戬不顾,只一心关切帝子安危。
话语入耳,夤夜却是淡淡一笑,抬眸扫向天帝,缓缓道:“那是我的法器,无人能够夺取。”
说完,淡淡抬手,那本放在天帝袖中的山河图卷便忽然升腾而出,径自物归原主,在神女手中发出万丈光华,照得一众睁不开眼……
半晌,金光才微微停息。却依旧围绕着神女白衣似意犹未尽,也似在倾诉这万年分别的过往。
整个过程,昊天没有半点打搅。
或许真有几分阔别万年的思念,又或许,是真的害怕了。
灵气之神手握屠灵之刃,连他捉拿亲甥才收回的山河社稷图,对方不过轻轻一个抬手,那宝物便物归原主……
帝子从前之力,便足以毁天灭地;如今复生心性大变,毁灭整个天地与漫天神祇不过举手之间,他如何不怕?
可他却又并未显出半点惊惶,只静静立在远处。
直到终于光华落定时,帝子寒潭一般的双眸再次淡淡扫过诸神,最后落在灵姬同杨戬身上,微微停留片刻,那原属于暮魂的美丽眉眼轻轻一笑,不乏讥讽道:
“也亏你想得出来,把大小神祇的元神都束缚在一张榜中,以便自己统御,不生祸患——我们始祖神祇一代与天地并行,便没有这样的手段。”
夤夜只是一眼,便看出诸神和灵姬身上都有元神烙印之痕,必是封神时即被束缚。也因此明白,自己为何会隔一代自木槿花妖体内复生。
一面不屑此种手段,一面却又不禁暗思,若论驭下之术,或许昊天的确超出祖神一族……
而周遭诸神闻言,兀自默然。
唯那持塔神将因儿子几日前被对方吞噬灵气化为齑粉,不待天帝下令便飞身袭来。
神女并未回身,众神只觉眼前一道黑影划过,那神将自然,化为齑粉消散……
一时间,满殿更加骇然……
但天帝依旧并无反应,只微微凝眉,沉吟片刻,向神女道:“夤夜,我知你恨我。”
神女一笑:“不该恨吗?”
昊天并未否认,只沉寂道:“可你该记得上一代祖神,究竟是如何湮灭的。”
神女不答,只冷冷看着他。
“你可知,我为何重建天庭,又为何如此执着于封神在榜?”
天帝忽而淡淡一笑,目光再次望向那殿外苍茫的云雾,继续道:“你从前便喜欢独来独往,喜欢去你自己用山河图建立的一个地方,那里没有时间流逝,永久的花开不歇,水流不逝。”
夤夜静静听着,一双深邃的眸子寂静如夜。
“因为你也一早就知道,你父神如此行事,你的兄弟姊妹如此行事,这天地终将越来越喧闹,权势越来越膨胀,四海六合终将各自为政,各起干戈。可你无法改变,便只有假借高傲独行,不与众神亲近。”
天帝的语气沉顿,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怜惜,轻叹一声,继续道:
“可你始终不想承认,是自己的兄长姊妹因为种种欲望发起战争,要推翻自己的父母神祇,他们亲族之间自相残杀,我根本无须插手,他们自己就让天地真神一个不剩,化为灵气回归宇宙,流入凡人群族……”
清风阵阵吹过,诸神鸦雀无声。
“我杀你,是迫不得已。夤夜,若你不死,新的天地秩序便无法建立,四海六合便永远祸乱。”
天帝转身,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那威严的神光也再次落在他的脸上,叫平常神祇难睹天颜。
尔后,向女子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
“凡人是真神后裔,你可曾见过他们亲族和睦,太平长久?可凡人争斗,不过流血丧命、草木遭殃,若是神族再掀起浩劫,则天地尽毁,时难往复。”
曾经,好在有他捡起破局,重整秩序。是他许诺高位,让拿着山河社稷图的女娲能够补天;赐以息壤,让大禹治水理地;也是他让三教共创封神榜,补足天地神祇……
或许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争权夺势,而是保住这个天地,亿万斯年的太平。便不能丝毫松懈,重蹈帝俊覆辙。
若神祇欲望不止,也天地永无宁息。
不远处的杨戬听完沉默半晌,再次抬头,虽然对方依旧在神光笼罩下,却觉得自己仿佛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个舅父的模样。
或许他关押自己的妹妹,他也曾杀死夤夜,他为了维护天规冷酷无情……便都是为了这天地秩序的井然太平。
不知过了多久,杨戬缓缓抬眸,看向神女和她背后悬浮的寒意无穷的黑剑,道:“帝子,你可以用屠灵之刃杀死舅父为己报仇,你也可以杀死天地诸神,但难道你连凡人也不放过么?他们,可是祖神一代的灵气所化。”
神女回头,望着那与昊天相似的年轻面容,微微凝眉。
许久许久后,终是淡淡一声轻叹,似笑非笑般,退了几步。
“罢了。这天地无趣,给你又如何。”
……
曾经,天地间所有神、人、妖几乎都确信,四海六合将会掀起浩劫,从此再难往复。
却不曾想,从死到生,只在神女一念之间。
不过这一缕善念,将天地拉回正正轨。
数年时光,一晃而过。
姑射山巅,唯有一道白衣身影美丽颀长,衣衫随风而动,明显不是红尘所有。
而凡间一切也已恢复寻常,依旧四海升平,昼夜长安。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句来自道子庄子,形容世外能掌控百物年谷之兴盛衰败的神人,便是帝子夤夜。
或许那个叫庄子的道人,便在神女被深埋四方的岁月里,偶然入得灵台境中,见到哪姑射山巅的风采,才写下这样能决百物的记述。
毕竟灵气之神夤夜,无论赐予生机还是剥夺一切,都不过抬手之间,何况区区人世福祉……
只是神女云雾缥缈,再无痕迹。
夤夜终是跟她从前一样,独来独往,渺然绝踪……
直到这时,普天诸神这才回过神来,似乎不敢相信解决得如此轻易。
他们只记得神女收回屠灵,那深邃的黑眸最后带着淡淡笑意回望了一眼塔中灵姬,那一笑中,依然只有冰霜之外的友善,仅此,而已。
也记得她的手曾轻轻划过山河社稷图,那图卷便做出回应,散发着金黄色的亮光。再次一挥手,身周仿佛坠入时空漩涡一般,融成一团灰黑的墨,那把屠灵在风中旋转交集,尔后,又淡淡散去……
自此,屠灵剑不复存世。
那道天穹的伤痕,也逐渐慢慢复原。
从此天地间再无人见过帝子身影,只许久后,嫣魂之众在梦境的引导下去往姑射,便见那一棵高树开满白花,跟当夜所见情形一模一样。
数月后,那白花于月夜飘落,灵气在虚空中汇聚,竟化为一个白衣女子,似睡着一般,静静卧在青石。
原来这就是灵台幻境所指,暮魂仅存的一丝元神知晓,帝子赐予生机,自己将会如此复生而来……
而那高树上除了汇聚于她的灵气,还余额外两朵,一朵浅色,晶莹如玉;一朵纯白,皎洁似雪。便是帝子赐予青蛇与雪风之灵,一朵可分离白蛇灵气,修炼神识;另一朵,便可为雪风恢复生机,重塑全体。
犯错的百花仙子得到天帝特赦,依旧掌管花序,二郎真君更是敕封武神,诸界共敬。
天地之间,一切恢复如常……
但这,却只是他们以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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