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杀你，是迫不得已。夤夜，若你不死，新的天地秩序便无法建立，四海六合便永远祸乱。”
昊天转身，慢慢坐回自己的位置，那威严的神光也再次落在他的脸上，叫平常神祇难睹天颜。
尔后，向女子缓缓说出最后一句话：
“凡人是真神后裔，你可曾见过他们亲族和睦，太平长久？可凡人争斗，不过流血丧命、草木遭殃，若是神族再掀起浩劫，则天地尽毁，时难往复。”
曾经，好在有昊天捡起破局，重整秩序。是他许诺高位，让拿着山河社稷图的女娲能够补天；赐以息壤，让大禹治水理地；也是他让三教共创封神榜，补足天地神祇……
或许他想要的从来不是争权夺势，而是保住这个天地，亿万斯年的太平。便不能丝毫松懈，重蹈帝俊覆辙。
若神祇欲望不止，也天地永无宁息……
夤夜可以用屠灵之刃杀死昊天，毁灭天地，陨灭漫天诸神，但那些凡人都是她的亲族所化，难道也要连他们一起陪葬么……
好一番至情至理，说得神女几乎动容，就在那沉吟的片刻之间，诸神只觉被一道光华笼罩——好似，便是山河社稷图的金光。
同时，耳畔仿佛划过一道满是讥讽的笑声：“昊天，你果然与从前一样巧舌如簧——”
好似神女的手曾轻轻划过山河社稷图，那图卷便做出回应，散发着金黄色的亮光。再次一挥手，身周仿佛坠入时空漩涡一般，融成一团灰黑的墨，那把屠灵在风中旋转交集，尔后，又淡淡散去……
但那卷入时空漩涡的却不是屠灵剑，而是他们自己。
然不过片刻，那漩涡便归于明朗，眼前依旧浮现出凌霄大殿的情形，仿佛那金光从不曾亮起。
而金光前那道嘲讽的笑声，也在神女默然许久之后，变成一声轻叹：“罢了。这天地无趣，给你又如何。”
……
之前，天地间所有神、人、妖几乎都确信，四海六合将会掀起浩劫，从此再难往复。
却不曾想，从死到生，只在神女一念之间。
不过这一步退让，便将天地拉回正正轨。
只是神女云雾缥缈，再无痕迹。
夤夜终是跟她从前一样，独来独往，渺然绝踪……
直到这时，普天诸神这才回过神来，似乎不敢相信解决得如此轻易。
……
玄黄天地，社稷山河。但有所求，便能如愿——
暮魂曾于太华月夜，跨入许仙与白蛇的种种过往，也跨越数千里同法海金龙一战，推倒了钱塘雷锋塔……
那是山河社稷图创造时空，能将现实与环境交织的灵域掌控，而这一切，便是漫天诸神于山河图卷中，见到的美好结局。
不过转瞬之间，整座天宫阒然无声。
所有大小神祇皆入法器，唯余殿上两男两女。玲珑宝塔早已随着持塔之神化为齑粉而碎裂，塔中关押的男女便也缓缓走上前来。
他们的形貌皆是除尘绝世，两个女子与两个男子又各自分外相似，恍若一体……
“曾经便是你这般巧舌如簧，让我相信你是为我好，为我的父兄姊妹而忧心。”
夤夜依旧冷冷一笑，步步走上天帝的宝座阶梯，微微俯身，与他相对而视。漆黑眸中，仿佛寒潭一点，不带半分温度。
“你以为如此诡辩，就可安然无恙。大概忘了我是谁，也忘了我能做什么。”
昊天一怔，俊逸的眉眼不由微微蹙起。
“我不必杀这漫天神祇，也不必毁了天地。你的封神在榜我很欣赏，所以，他们有他们的活法，也有他们的用处——我只需要，杀了你。”
意思是，她会杀了昊天，而天地诸神会惑于山河幻境，无一知晓真相，他们也就依然各司其职，在封神榜上维持着天地秩序，四时运转……
昊天愕然一愣，阶下的杨戬和灵姬，也不由微微怔住。
“夤夜，你真的要杀我……”
他如杨戬般俊美无双的面容，还与万年前一般无二。俊美之下，又带着无限英气，无限深沉，曾在驭风雷八龙破云而出的那一刻，便印刻于神女双眸……
可现在她这样看着他，早已再无半点温柔。
那道将托塔之神化为齑粉的黑影再次凭空现身于神女身侧，渐渐清晰地显出长剑之形来。一股黑雾萦绕在锋利的剑身，似来自深渊陨灭的爪牙，要吞噬一切触及的灵气之物，叫天帝丝毫不敢动弹……
黑气映照着神女无暇的白衣，也映照着她美丽无方的脸，显得几分诡异，又几分狠厉。
夤夜默然着，轻轻抬手抚在昊天俊美的脸上，触感依旧如此温润，如此熟悉的动人。
“昊天，我用昆仑山下万千生灵的性命，来滋养这把剑，你可知是为什么。”
神女依然轻轻摩挲着对方的脸颊，一字一句缓缓道。
“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过你。你这张脸，你这个人，你的一切——我心爱的昊天，我强化屠灵之力，是因为我不想让你死得如我曾经一样痛苦。你知道么，你当初那一剑穿身，又用它分开我的躯体，可它力量并不够，叫我不生不死，整个过程都一直在无尽的痛苦里……我那时便下定决心，他日你受此剑，一定走得痛快些，因为，你曾是我心爱之人，我喜欢过你，信任过你，舍不得你跟我一样受这样的苦……”
字字句句，缓缓而出。
那黑雾萦绕，越发浓烈。笼罩着跟灵姬一样的面容，却叫阶下灵姬自己，都感到不寒而栗。
“夤夜……”
昊天还欲再说什么，却被神女以指噤声，随后，缓缓抬头在对方额上落下一道轻轻的吻，是那般柔情与温存。
可就在这温情的微微晃神之后，神女黑夜般深邃的眸子蓦然骤冷，指尖轻轻一点，不及杨戬惊呼，那黑雾笼罩的屠灵剑刃便以穿过昊天躯体，叫他不由向后仰去，靠在了宝座之上。
“舅父——”
可巨大的陨灭之力瞬间吞噬了天地的全身，仿佛一洞深渊要拽着他往下坠去。俊美无双的面容也刹那因惊恐与痛苦变得扭曲……
“夤夜，我……”
他最后依然看着神女，似乎想诉说什么，可惜，再也没有力气讲完。
黑雾氤氲，掩埋了全部躯体。
神女缓缓站起身来，看着那张曾经无比心爱的面容，终于完全吞噬于黑暗中，直到再无半点痕迹，始终，就这样默然伫立着。
“舅父……”
杨戬倏然跪地，却未引得两个女子半点侧目。
她们只各自沉默着，都静静看着那吞噬的黑雾渐渐消散。
直到这拥有四海六合的天帝，彻底化为乌有；直到那屠灵剑刃再次安静下来，缓缓飞回身旁……
神女依然兀自伫立，似凝视着那空空如也的帝座，也似透过那威严的宝物，看向许久许久的从前……
半晌，终是一滴泪水如玉珠般，从她白皙的脸颊轻轻滑落，接着，又是第二颗……
神女终是缓缓上前，再次抬手轻轻抚在天帝的宝座上，一如之前摸着对方俊美无双的脸。
“昊天……”
她任由泪水滑落，久久闭眼，半晌之后，才再次睁开双眸，缓慢而温和道：“我终于，不再恨你了。”
这万年来的痛苦与仇恨，终于，尽化为乌有了……
天宫阒寂，只有微风轻轻吹拂，将那一缕鬓边碎发，在神女脸颊舞动。
又不知过了多久，神女缓缓直起身来，回身看向阶下。
那眸中悲伤已悄然无踪，一双丹凤眼眉里，只有审视和打量。
神女修长的身姿居高临下，而她审视的对象，正是双膝跪地的杨戬。
这对舅甥，确实很像。
杨戬尚未从天帝的消亡中回神，只觉背后一阵凉意顿生，不及他反应，便听身旁灵姬已然匆匆跪下道：
“帝子——他们虽是舅甥，却从来多诸多罅隙，不曾和睦过。帝子复生之途，杨戬也曾相助。”
她语气小心而又紧张，似焦急解释什么。杨戬这才注意到神女微敛的凤眸，那曾属于他徒儿的眼中，凝视着自己不带半点温度。
夤夜闻言，看向灵姬默然片刻，在对方略带忧心的屏息凝神中，却是淡淡一笑，语气不乏调侃：“我知道，你唤他师兄嘛。”
灵姬一怔，这才想起对方是自槿暮魂躯体复生，故槿暮魂所知之事，甚至自己从前所知，她自然都是明了的，她完全不必如此着急解释。随后不禁看向杨戬，心中黯然思量，难道直到今日，其实自己都还是放他不下的么……
但即便知晓杨戬曾经相助，他毕竟是昊天的外甥，如今昊天如此惨死，难免日后不生报复，所以夤夜方才那样审视着他。
果然，便听神女又道：“然若非是他，你两千年前便可将我复生，不必平白葬送数代花灵。”
“帝子……”
灵姬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正迟疑间，神女已一步步走下阶来，立在二人面前。那萦绕着黑雾的屠灵剑刃，也依然在她身旁，带着股凉透脊背的寒意……
“你放心吧，我不会杀他。”夤夜再次淡淡一笑，继续道，“早在你之前，便有人替他求了情。毕竟，他对她有教导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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