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姬一怔，杨戬也是一怔。
会在之前就为杨戬求过情的人，会感念他曾经教导之恩的人……
槿暮魂，难道槿暮魂的元神还在，能于灵台之中和帝子对话？
这怎么可能，以帝子复生之力，怎么可能原先躯体的元神还有存留……
除非，是帝子出于仁慈，刻意为之，但……
然神女却并不再多言，只将手在杨戬肩头轻轻一拍：“好了，既然你对山河图运用娴熟，我便将它予你。晚些就由你将神祇们放回现实，切记不要漏出端倪。”
杨戬凝眉，迟疑未答。随后抬眸，却愕然发现那拍在自己肩头的手，已赫然便成男子模样。
再随迹往上，竟看到自己的舅父昊天大帝，又活生生地立在身旁，朝自己淡淡一笑。
昊天——或者说，帝子夤夜，回身走上台阶，缓缓坐在了天帝的宝座。
那俊逸无双的眼眉随着落座，也逐渐笼罩了昊天从前一样的光华，叫人无法直视，也不敢细看。
“从此灵姬依然是本帝最喜欢的百花之主，而杨戬你，也依然是天地间最重要的二郎神君。你们，可还有不满？”
那颀长高贵的身姿，那庄重威严的语气，叫杨戬都一时分不清，究竟是夤夜所化，还是舅父自己就在眼前。
灵姬闻言，俯身敬答：“百花，谨遵帝君之命。”
随后看向身旁杨戬，见对方还在出神，便替他道：“二郎真君也会如此，请帝君放心。”
然杨戬依然并未开口，可帝子却依然毫不在意。只淡淡一个挥手，那泛着金光的山河图卷，便再次回到杨戬手中。
她连昊天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他的外甥，就连那能创造时空，交织真虚的山河社稷图，也是她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法器，她又何必担忧一个后世小辈于己不利？
更何况，她知道杨戬不会。
因为昊天此前话语虽然巧舌如簧，但有一点却是对的：若是神族再掀起浩劫，则天地尽毁，时难往复。
当时杨戬便闻言沉默，显然他也是明白的。
莫说那些束缚于榜的神祇不是夤夜对手，就算造反，杀灭千万也不过转念之间；即便他们能够再起风波，真正毁灭也只是这天地与天地之间的无辜生灵。
杨戬不会的，她知道，灵姬知道，槿暮魂也知道。所以，即便灵姬不开口，夤夜也不曾担心过。
“你们，再替本帝君去做两件事。”
杨戬终是垂眸，缓缓道：“请帝君吩咐。”
夤夜并无任何表情，只看了看灵姬，道：“她从前为妖，在人世受尽苦楚。人族虽愚蠢，然毕竟由祖神灵气所化，本帝君也不欲严加苛责。”
杨戬闻言一顿，似想起从前诸事，默然看向灵姬。
后者沉寂片刻，向宝座之主俯首：“百花明白。”
夤夜看向杨戬，道：“故此，这第一件事，便由你将山河图在昆仑之北化为妖域，营造一个独属于群妖，且灵气馥郁的天地。”
“妖域？”
“不错。从此它们不必与人族交集，便可在妖域安心修炼，不受任何打搅。即便动了凡心入了红尘，一旦反悔也有归宿地，便是修行再差的，也不至消散天地之间。”
杨戬可是清楚，那山河社稷图中灵气不亚于整个真实天地，一旦将整个图卷化为妖域，便相当于给了群妖一个专属的四海六合，即便凡人繁衍生息再多，也不受任何影响。
如此，则妖也不在凡人的天地轮回之中了。也就是说，槿暮魂自来为她姐姐忧心之事，便再不复存在。
或许，这也是她决然献身，以复活帝子的原因之一吧。她知道如果有谁能真正改变天地轮回秩序，便非这上古灵气之神莫属。
身旁的灵姬闻言，也不禁面色欣喜，向宝座缓缓道:“百花替普天妖灵，多谢帝君庇佑。”
杨戬侧头看着她，见那双深邃的黑眸中荡起微微涟漪，也不由温柔一笑。
他与灵姬同在天宫，却也同样阔别多年。无数时光里，只有在灵台境中面对那来自太华的木槿花妖，才能忆起从前的阿灵是何种模样。
正思及此处，就听天帝冷峻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二件事，便是为这无尽妖域，迎一位王者统治。”
灵姬和杨戬同时微微一怔：“王者？”
夤夜化身的昊天大帝淡淡一笑，看了看对方，又看向她的百花仙子，随后缓缓道：
“不错，一位能够化身，能够吸纳灵气修行，能与神祇匹敌的女王。”
如此，便除了槿暮魂，再无其他了。
两人相视一眼，果然花妖并未曾消亡。
“本帝君在来天宫之前，便已于姑射山巅为其分离灵气，重塑妖身。”
夤夜看向灵姬，缓缓抬手，竟如灵姬当初塑造木槿时般，以指尖在眉心接出精血一点，化作颗泛着红晕的宝珠，晶莹剔透，缓缓飞到对方手中。
“百花仙子，你只需静待千日，等高树花落时，便以此珠置于树下，助她精魂凝聚，躯体成形。”
灵姬收拢，心悦诚服：“百花遵命——也替暮魂，多谢帝君仁慈。”
“那树上另外两朵，一是予你灵气耗尽的徒弟雪妖，使其恢复生机，重塑全体。”
灵姬闻言神色微动，余光察觉杨戬看着自己，只默然点头。
“另一朵予那青蛇妖，应暮魂所请，替她姐姐分离灵气，修炼神识。”
“是。”
一旁杨戬不由些许错愕，暗自抬眸看向那高出华光笼罩的天地之主，有几分不可置信。
若说建立妖域是上位者的筹谋，也是对灵姬等妖复活自己的回答；那留存槿暮魂便是纯粹发于善念，并以整个妖域为酬，感念对方复生之举……
但这第二件事已属意料之外，与神女背后的屠灵剑，与她杀灭舅父的狠绝判若两人。如今竟还能顾及到一个凡尘小妖的死活——即便是应槿暮魂所请，但夤夜居然答应，并悉心安置好，实在叫他有些惊讶……
然而帝君对他的惊诧之色半分都不不在意，只淡淡吩咐完，便抬手示意两人退下。
“待幻境如愿，便放出天界诸神，你们仔细应对罢。”
“遵命。”
灵姬已同杨戬转身离开时，又似想起什么，回头缓缓道：“帝子，若暮魂可活，那轩辕坟三妖……”
杨戬默然，也看向了高座之上。
她称呼对方“帝子”，便非臣子百花向天帝的敬告，而是灵姬对夤夜的请求，希望对方能像为槿暮魂抽离灵气重塑一般，也复活三个姊妹。
那高座者只是沉寂片刻，似一声轻叹后，便依然冷峻的声音淡淡传来：
“三妖铸我形体所成，功不可没。假以时日，我会将其置于妖域之中，重焕然生机。”
灵姬不由喜形于色，感动几乎落泪，忙道：“多谢帝子——”
“去吧。”
“是。”
天宫云雾浩渺。
二人走出凌霄大殿，回头看去时，只觉那宝座之上唯余一团淡淡光华，再也不辩形容。
之后屠灵剑不复现身，那道天穹的伤痕，也逐渐慢慢复原。
也从此天地间再无人见过帝子身影，只不久，嫣魂之众在梦境的引导下去往姑射，便见那一棵高树开满白花，跟当夜所见情形一模一样。
千日后，那白花于月夜飘落，灵气在虚空中被一道红光汇聚，竟化为一个分外熟悉的白衣女子，似睡着一般，静静卧在青石。
原来这就是灵台幻境所指，暮魂仅存的一丝元神知晓，帝子赐予生机，自己将会如此复生而来……
而那高树上除了汇聚于她的灵气，还余额外两朵，一朵浅色，晶莹如玉；一朵纯白，皎洁似雪。一朵复生了玉瓶中的雪风，一朵分离出了白蛇灵气。
天地之间，一切恢复如常。
只在凡人不知的昆仑山外，一道淡淡金光隔绝来去，便是妖域天地……
又不知过了多久，素华汇成的花妖依然独立妖域之巅，远望着她姐姐与白衣书生红尘相伴时，便见阔别多时的二郎神君翩然而下。
他们曾是师徒，如今一个是二郎真君，一个是妖域之主。
暮魂抬眸，唤了声“师尊。”
杨戬淡淡一笑，寒暄之后，并立于前。
凝视着无尽云雾，带着数千年忧虑后的释然，向女子道：“你可知，我为何从一开始就愿意教你。”
“不是因为百花仙子么。”
“不仅是因为阿灵。”杨戬顿了顿，回答，“也因你是她所有花信中与众不同的，我曾见你救人，便知你心善。”
意思是，他那时知道灵姬有所谋划，除去愧疚之外，愿意帮助暮魂便是知她心善，将来无论发生什么，或许都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暮魂闻言，默然许久。半晌，忽而一笑，缓缓道:
“难道灵姬，便不曾善良过么？”
她哪怕被姜子牙困于囚笼时，也会在混乱中救下一个不起眼的周臣文种，难道她不曾善良过么？
杨戬一怔。
“师尊，”暮魂回头，又是一笑，静静看着对方道，“若我是她，一切所作所为未必跟她有任何差别。”
但我终究不是她，而你就更不是。所以你无法有她的所有感受，才竟认为她或许，是不够善良。
杨戬愕然愣住，片刻，方道：“我不是说阿灵她……”
“我明白。”他话音未落，便听女子的声音再次缓缓传来，明明含笑，话语却幽寂如山中冷泉一般：
“师尊，你知道么，帝子良善，并非因我，而是她本就如此。不过这天地间，善总是常因有所不忍，便被恶弄于掌心。若不晓以颜色，岂非当我可欺。师尊，你说对吧。”
杨戬默然，半晌未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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