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内没有一丝亮光,大长老两指一晃便使烛台燃起一股青白色的火焰,火光落在满地形状各异的森森头骨之上,何其阴森恐怖,让人不寒而栗。
“跪下!”
大长老全身裹满白巾,用枯枝般的指头扣了扣桌面,紫黑分裂的唇上下微张,吐出嘶哑有力的二字。
少女紧咬着唇,双膝不受控制地应声重重打在铺满碎骨的地面。
“九笙,喜服还合身吗?”
血液浸湿了喜服,与大红的衣裳融为一体。
一抹猩红沿着嘴角滴落在皑皑白骨之上,变成了朵朵妖艳奇异的花儿。
禤九笙垂着头。
她眯眼看骨血交织的地面,突然笑出了声。
“大长老,您当真舍得将我送出去?”
倏然抬起头,她直勾勾地盯着大长老浑浊的眼睛。
双眸中毫无畏惧与退缩。
“九笙,你要时刻记住自己的位置,家族需要你,你便是高高在上的二小姐,家族不需要你,你就只是暗阁中的一个药人。”
“呵……我也真是可笑,竟问出这样的问题,舍一个修炼废物,得扶琅阁的支持,这个交易再划算不过了。”
禤九笙嘴角扯出一抹笑,挑衅地说道:“若是我不嫁呢?”
大长老手一挥,地面上几颗碎骨在顷刻间被捻作粉尘,齐刷刷地钻进桌面上的琉璃瓶中。
“禤九笙,你是我亲手打造的作品,你所有的一切我能给,也能收回。且好好想想,你这副百毒不侵之躯护得住自己,护得住别人吗?”
大长老再一挥手,不知从哪里飞出一个端着托盘的丫鬟。
丫鬟面容惨白重重摔到禤九笙的面前,绣着鸳鸯戏水的精致盖头飘落在地,掩住大半沾染血迹的碎骨。
丫鬟慌忙地收起盖头,不停地朝大长老磕头,哆哆嗦嗦地求饶:“大长老,奴婢知错了,求您饶奴婢一命吧。”
大长老将桌上的琉璃瓶丢到她的身上。
“明日九笙出嫁,你却弄脏了她的盖头,自行了绝罢。”
丫鬟是个聪明人,听懂了大长老话中的意思,立马跪着转过身,泪流满面地朝禤九笙磕头,纂着琉璃瓶递到她眼前。
急切地说道:“小姐,你救救灵儿,救救灵儿啊,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你不会见死不救的,对不对?”
禤九笙的心被她的话刺得血肉模糊。
少女眼中划过一丝鄙夷和落寞,这世间不再有任何人值得她托付真心了吧!
她怅然一笑,眼神变得更加坚毅。
回应道:“早听闻扶琅阁阁主英俊潇洒、足智多谋,到底不吃亏,我嫁。”
受伤的双膝失血到麻木,她挣扎地站起来,已经没有力气在他们面前装模作样。
“我可以走了吧,毕竟我要是累死了,你们也不好交差。”
禤九笙刚走两步,灵儿快速往前跪了好几步,抱住她的双腿,双手正碰到了她的伤处。
她疼得直冒冷汗,却强忍着没有呼出声。
“小姐,拜托您。”
当着大长老的面,灵儿将琉璃瓶高高捧起,似乎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禤九笙没有讲话,只是转过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便伸手将琉璃瓶接过,闭上眼将瓶中的妖骨之毒送入口中。
她虽然有百毒不侵之躯,但毒药造成的身体伤痛会比普通人强烈数百倍,从前她以为至少灵儿是真心在乎她的,便无数次隐瞒伤痛吃下不属于她的毒药。
现如今想来,倒是她错了。
“满意了?”
看着禤九笙冷若冰霜的眼神,灵儿不知觉地抖了一下。
小姐以前从不会这样看她。
少女强撑着走出房门,最终还是不堪重负晕倒在地。
*
百年前,敕木族人从端江迁到了东泽之地,并以制毒天下第一闻名于世。可有谁知,敕木长老为了炼毒,不惜以人身为载体,以万种毒药炼制少女百毒不侵之躯,无数的人死于非命,只有禤九笙成了万中唯一成功的人,而那周身的血液也成了人间少有的药引子。
扶琅阁原只是端江的一个普通医馆,和敕木族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
可新阁主横空出世,仅用不到五年的时间就破解了敕木族九成的毒,规模迅速壮大,已经严重威胁到了敕木族的地位。
也不知是提了什么条件,竟让大长老愿意将禤九笙拱手让出。
东泽常年大雪纷飞。
今日这雪下得更是又大又急,绝不是嫁娶的好日子。
豪华的房内简单布上三俩红绸,禤九笙眼神空洞地坐在梳妆镜前,身边围着五六个从端江来的丫头嬷嬷。
她一动不动,像个傀儡玩偶一般任人摆布,绞过的面庞白里透红,微挑的眼角点缀上迷人的娇艳,媚眼如丝,窥镜而视,宛若白雪中娇媚的赤狐。
“小姐,你真美。”
灵儿看着美若天仙的禤九笙不禁发出感叹。
禤九笙抬眸望着铜镜中被打扮得雍容华贵的陌生少女,顿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父亲回来了吗?”
“主公和大小姐昨日便从邪圭谷回来了,还捕了一只小炎兽,不过大小姐中了炎兽的火炎毒,主公和长老们都在为大小姐解毒。”
禤九笙喃喃道,“难怪。”
她修长白皙的手划过梳妆台上各式各样华丽的首饰,指尖却停在一支做工粗糙的白玉簪子上。
当着众人的面,她轻轻拿起那支白玉簪子猛地敲到檀木梳妆台上。
簪子拦腰截断。
早听闻二小姐精神不正常,仆人们齐齐楞住,不敢多言,心里暗自为自家阁主感到不值,千里迢迢跑到这荒野之地娶个如此粗俗的女子。
“灵儿,给我拿个杯子过来。”
灵儿正想去拿,房门便被外力震开。
所有的人都被这声巨响吓了一跳。
禤康从门外大步走了进来,作为敕木族的主公,在女儿大婚之日,却满脸疲态、衣衫不整,面容中完全没有迎接喜事的愉悦。
“都出去,我有些话要和二小姐说。”
禤康面色凝重地打发了丫鬟嬷嬷,灵儿没敢去拿杯子,行了礼也一同随着她们退下。
屋内就剩父女二人。
第一次看见女儿穿着嫁衣的模样,禤康愣了一下。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
禤九笙的双眸微亮,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灵动,她放下截断的玉簪,起身给父亲倒水。
声音也软了下来,“父亲,今日女儿出嫁,是有什么要交代吗?”
禤康忽的回过神来,“燃儿中了火炎毒,大长老正炼制解毒丹药,现在还差一味药引子……”
“父亲,今日是笙儿的大喜之日。”
禤九笙红唇微张,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见禤九笙不配合,禤康立马变了脸。
“燃儿是你姐姐,她中毒了,你怎的还有闲心计较这些?”
“可我记着火炎毒的药引是雪莲草,我这儿可没有你要的。”
自古药毒两通,禤九笙自小学习制毒炼药,早就精通其中,只是禤康眼中只有姐姐,从未在意过她,才会以为她除了这一身的血,便一无是处了吧。
“这段时间晟阳山壁琊池就会出弟子名单,燃儿正值突破之际,用雪莲草会损伤她的修为,九笙,你姐姐是全族的希望,我们决不能冒险。”
禤康转过身继续说:“反正你要出嫁了,就当用最后一杯血报答了家族的养育恩情吧。”
“是啊,姐姐是全族的希望,而我只是一个灵根已毁的废物,不就是血嘛,我有。”
禤九笙眼神中的光彻底暗了下来。
她从梳妆台拾起那支断簪,挽起衣袖,熟练地划破手臂,血珠沿着白皙的皮肤滑落到指尖,滴入杯中。
用了整整一刻钟才将茶杯装满。
禤康显然已经等不及了,抢过茶杯便大步朝门外赶去,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留给禤九笙。
这杯血便当是她还给敕木族最后的债。
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昨日双膝的伤还在隐隐作痛,此刻又失了血,禤九笙虚弱地靠在梳妆台上,手中仍紧紧地纂着那半截白玉簪子。
“灵儿,进来。”
灵儿一直守在房门前。
禤九笙一喊,她便急忙应声进屋。
看着禤九笙虚弱无力的模样和那还在滴落的血珠,灵儿心里便明白了一切,赶忙上前将她扶着坐下。
灵儿拿出固血培元的伤药,小心翼翼地给禤九笙包扎。
其实她和小姐都只是暗阁中无法逃离的一个药人,虽然在外人眼中敕木族这样的高门大户人人向往,但实际上二小姐过得却比丫鬟更苦。
包扎完后,禤九笙疲惫地闭上眼,毫无防备地靠着灵儿身上。
灵儿轻轻地搂住她。
两人似乎回到了从前彼此相依为命的日子。
小姐,灵儿多想自己只是一个单纯的丫鬟,就这么简简单单地陪在您身边,永不背叛。
“二小姐,二小姐,吉时要到了。”
嬷嬷尖锐的声音从门外钻入禤九笙的耳中。
她惊醒坐起,不着痕迹地推开灵儿,回应道:“知道了,这就来。”
肩头一空。
灵儿内心泛起一阵失落。
小姐,今日之后便是诀别,您千万照顾好自己。
金丝红绸的新婚盖头遮挡了眼前的视线,禤九笙任由媒婆引着向外走去。
今日这婚倒是有意思,禤家长老主公都不在场,就连新郎也没来,只是草草派了个媚娘子来接人,狠狠地打了禤九笙的脸。
这位媚娘子名羽娘,是扶琅阁的二把手,她地位倒不低。
只是接婚之日新郎不到,来了个貌美如花的羽娘。
众人皆道是扶琅阁为了给敕木族一个下马威。
羽娘一席墨绿鹤羽裙,看起来端庄大气,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她言语得体,毫无怠慢之意。
羽娘从袖袋中拿出一只棕色长条木盒,木盒上的桔梗花栩栩如生,似散发着天然的香气,众人皆能看出此物绝非凡品。
“夫人,阁主今日有要事,特派羽娘将此物赠与夫人,并好生将您送到端江。”
禤九笙无言,接过木盒。
她站在轿边停了片刻。
回过头的瞧了最后一眼。
除了一抹红布和脚下星点之地,再无其他。
嬷嬷催促道:“小姐,上轿吧。”
“好。”
禤九笙敛回目光,俯身坐入轿中。
端江是大陆最繁华之地,从东泽出发,走陆路再转水路,最快也要十日。扶琅阁没那么多规矩,准备将禤九笙从敕木族主宅抬到羽娘落塌的客栈,便换回常服赶路。
羽娘翻身上马,轿夫将轿子缓缓抬起跟在后头,艰难地踏雪前行。
禤九笙一把将盖头掀开,满头的朱钗流苏叮咚作响。
烦人得紧。
视线转到手中的木盒上,她将盖子抽开,一支晶莹剔透的釉色镶玉银簪映入眼帘,簪杆的部分虽是常见的白银,但丝丝白银交织制成的桔梗花枝干造型优雅秀丽,簪头镶有一朵釉色的玉桔梗,香气便是从簪头传出来的,是温柔淡雅的清香。
不难感受到,此簪的主人应是闲雅之辈。
只可惜我们有缘无分。
禤九笙将头上黄金的发饰大把拆下,丢在盖头上。
一头乌黑华发倾泻而下盖住红衣,纤纤玉指抚起那支桔梗银簪,随手一挽便使三千青丝规规矩矩地定在修长的后脖。
轿夫们仅是走了几步,后方便突然传来了地拆天崩般的悲鸣声。
无数只妖兽从邪圭谷的方向奔涌而来。
绝迹多年的青梧神鸟竟也从邪圭谷展翅而出,其翅足三丈,翱翔於天可遮云蔽日,双翅一震即可掀起疾风骤雨,它的身后还跟着各类翅兽。
陆上的炎兽从密密麻麻的妖兽中奔腾而出,四足飞驰间燃起层层炎火,獠牙利齿张到极致,发出震天动地的悲声咆哮。
妖兽一般不会轻易离开邪圭谷,也不会攻击人类。
如此现象从未有过。
看热闹的人们急忙拽着自家孩子逃一般地冲回家中,羽娘胯下的宝马受了惊,也不受控地逃离那个妖兽聚集的凶险之地,轿夫和丫鬟们也早将轿子丢在原地,四散逃开,只有灵儿拽着轿杆守在原地。
一时间,场面混乱又有序。
扑地而来的妖兽将小小的喜轿团团围住,不留缝隙。
禤九笙刚撩起窗帘,密密麻麻的妖兽便涌上前来
可伤口之处的包扎仍完好无损,为何妖兽会来的如此之快?
她有些错愕,却也只能坦然面对,加快准备。
邪圭谷的探子连爬带滚地冲入敕木族的疗馆,敕木族有实力的术师都聚集在此处为大小姐治伤炼药。
“何事?”
探子口齿不清地喊道:“主公,不好啦,妖兽……妖兽失控了,围了二小姐的喜轿。”
禤九笙毫无法术,若被妖兽围攻,只有死路一条。
眼看周围的术师完全没有动的意思,禤康终究是不忍,准备起身出去看看。
大长老低声呵斥。
“站住,禤康,不要分不清主次。”
“你们都到门口守着,决不能让妖兽打扰到疗馆。”
大长老吩咐下去,二十一名的术师围着疗馆绕成一个圈,共同施法建了一个赤金色结界。
禤康两指在空中画了一道术,炼药炉上便浮现出屋外的画面,铺天盖地的妖兽挤满了街道,已经完全看不见喜轿的影子,遍地红色的物什被妖兽踩在脚下,飘舞的红绸被灼出无数道火洞,支离破碎。
他站起犹豫了一会儿。
躺在一旁昏迷不醒的禤燃发出声声痛苦的呢喃撕扯着他的心。
最后他还是选择坐回了原位。
禤九笙设的局,是二选一。
禤燃才是一,是整个敕木族的一,是父亲的一,是在她之前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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